跟着项元汴逛古董市场
2012-04-29刘明杉
玩物鉴藏竞尚之
关于明代的鉴藏风尚,明初有“《格古要论》三卷,明曹昭撰,昭字明仲,松江人,其书成于洪武二十年,凡分十三门,曰古铜器、曰古画、曰古墨迹、曰古碑法帖、曰古琴、曰古砚、曰珍奇、曰金铁、曰古窑器、曰古漆器、曰锦绮、曰异木、曰异石,每门又各分,数目多者三四十条,少者亦五六条,其余古今名玩器具,真赝优劣之辨,皆能剖析微至,又谙悉典故一切源流本末,无不指掌了然,故其书颇为名赏鉴家所重。”
进入晚明时期,身处商业化社会的文人士大夫,其儒家传统价值观受到强烈冲击,李贽“童心”说、汤显祖“至情”说等反传统的观点,逐渐被知识阶层接受,一种放任自我、及时行乐的思潮在他们中间泛滥起来,“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何也?挹古今清华美妙之气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罗天地琐杂碎细之物于几席之上,听我指挥,挟日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轻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以胜之,其调弗同也。”
各种玩器、花木等被冠以“清娱”、“清玩”、“清赏”或“清欢”之名,玩物赏乐的休闲方式成为增长知识、愉悦性情、缓解精神压力的高雅时尚。高濂谈论古董收藏的乐趣称:“时乎坐陈钟鼎,几列琴书,拓帖松窗之下,图展兰室之中,帘栊香霭,栏槛花妍。虽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饥永日,冰玉吾斋,一洗人间氛垢矣。清心乐志,孰过于此?”有些玩品除作为清供,铺陈在书斋、居室之外,还具备一定的实用功能。项元汴藏“宋定窑凤莲灯,灯制不知何仿。高一尺六寸五分,灯作凤首衔环,下连荷叶,叶之下生茎,茎下生花,花中设梃,可以插烛,下乘四方云座,安稳不致倾倒,制亦奇矣。置之书几,可供展玩书画,鉴赏鼎彝,盖定器中之异品也。今幸为余所藏。”(图1)以此宋定窑凤莲灯作鉴赏珍玩之器,更添一重风雅。
明中期以后,随着皇权控制力的渐趋削弱,国库管理制度也愈发松懈,一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开始利用职权,大量侵吞国藏珍宝。掌权宦官亦将内府珍宝成箱偷运出宫。内府流出的珍宝,迅速流散到皇亲国戚和文武重臣手中。当时在南北两京的官员中,有数量众多的江南籍人士,这使内府珍宝迅速向江南收藏圈扩散,从而促进了高端艺术品市场的形成。此时的大收藏家如严嵩父子、韩世能、项元汴、董其昌、钱谦益等人,有的巧取豪夺,有的重金寻索,均以藏品富绰著称于世。据《弇州朝野异闻录》载:“籍没严嵩家有珊瑚树六十株,玻璃、玛瑙、水晶、珊瑚、哥柴官汝窑、象牙、玳瑁、檀香等器三千五百五十六件,沉香五千五十八斤,空青四枚,古铜龙耳等鼎、牺樽、狮象宝鸭等炉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大理石倭金等屏风一百八座,金徽玉轸等古琴五十四张,二王、怀素、欧、虞、褚、苏、黄、米、蔡、赵孟頫等墨迹三百五十八册,王维、小李将军、吴道子等清明上河、海天落照、长江万里、南岳朝天等古名画三千二百卷册,宋版书籍六千八百五十三部轴”,以及各种金银珠玉、奇珍异宝。 此后“张江陵当国,亦有此嗜,但所入之途稍狭,而所收精好。盖人畏其焰,无敢欺之。亦不旋踵归大内,散人间,时韩太史(世能)在京,颇以廉直收之。”张居正失势被抄后,家藏珍宝随即转入大内和韩世能等官员手中。
除收藏古董外,晚明文人还好“时玩”,就是“近世”或“当代”艺术品。“时玩”价格暴涨,是晚明收藏界的一大特点,其原因有二:一是雅玩活动风靡全社会,收藏群体不断壮大,而高端古董珍玩不但稀缺,更需要雄厚的财力、精道的眼力和足够的运气,这些条件是多数人不具备的;二是国家赋役征收白银以后,促使更多人脱离农业生产,转入工商业领域。随着个人对土地和生产资料依附关系的松弛,资金、人才和技术的流动愈发自由,最终导致了人们价值观上的变化。社会开始认同商品的等价交换原则,确立了个人价值与社会回报等值的观念。才艺高超的书画家和工艺大师的劳动价值得到社会的认可与尊重,他们取得了与自身技能等值的报酬。在此背景下,市场价格不菲的“时玩”在晚明收藏圈中受到热烈的追捧。
此外,真正的“当代”艺术品,因自身具备较高的艺术和经济价值,这就与赝品有本质区别,它们经过历史的沉淀保存下去,成为“明天”的文物。所以袁宏道说:“近日小技著名者尤多,然皆吴人。瓦瓶如龚春、时大彬,价至二三千钱。龚春尤称难得,黄质而腻,光华若玉。铜鈩称胡四,苏、松人有效铸者,皆不能及。扇面称何得之。锡器称赵良璧,一瓶可直千钱,敲之作金石声,一时好事家争购之,如恐不及。其事皆始于吴中,獧子转相售受,以欺富人公子,动得重赀,浸淫至士大夫间,遂以成风。然其器实精良,他工不及,其得名不虚也。千百年后,安知不与王吉诸人并传哉?”
赏古怡情作为身份和财富的标志,很快形成社会风尚。明末拟话本小说集“三言”、“二拍”中,许多情节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其中涉及到不少收藏生活场景。如《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被汪锡拐骗到囤子,“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沙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周之冕是苏州著名画家,擅长写意花鸟;时大彬是宜兴紫砂著名艺人,二人的创作都活跃在万历时期,他们的作品受到时人的竞相收藏,价值不菲。连拐子汪锡装点居室陈设,都用到周之冕的画、时大彬的壶,可见竞尚清雅之风的普及程度。
古董集市文人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在商业化时代表现得尤为突出。明中期以后,出现了专业化商铺和专门化集市,古董市场正式形成。古董、花木铺称“市座清客”,往往集中经营,分固定商铺和集市性摊位两种。固定商铺称鬻古肆、古董铺等,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中,记他经常光顾的一家杭州六桥鬻古肆“又步至六桥,至项老店,与之雪藕而食。项老欣然出卷轴相评赏……项老,歙人。初占籍仁和为诸生,以事谢去,隐西湖岳祠侧近,老屋半间。前为列肆,陈瓶盎细碎物,与短松瘦柏、蒲草棘枝堪为盆玩者”。
项元汴经常在全国各地的鬻古家搜购藏品,其“宋官窑蝉文水丞,水丞仿绍兴鉴古图中款式,高低大小如图。釉色粉青,冰纹片裂,制度典雅。文而不华,朴而近质,真有汉魏间名人遗器之意。并下紫定卧蚕水丞,同得之武陵鬻古家。”(图2)又“宋紫定窑仿古蝉文鼎,鼎仿考古图中款式,高低大小如图。格式典雅,文饰华缛,有三代之遗风。而釉色烂紫、晶澈如熟蒲桃,璀璨可爱。定窑之色,白者居多,而紫墨之色者恒少。如此紫定之器,乃仅见者。余以十金购之于京师报国寺(郭葆昌注:在北平南城广宁门内,本辽代旧庙。明宪宗时改建,名慈仁寺,俗仍呼报国寺。明及清初,书籍古玩之商,列肆于此,今庙已颓废。)骨董家。”(图3)“明宣窑祭红卤壶,壶制全仿柿实,高低大小如图,釉色红如猩血,枝叶之上,另傅赭绿,俨若生成,此壶亦出自宫掖,乃宫嫔所用,以盛面泽者也。价目甚高,索值至百金以外。余见于京师报国寺鬻古家。”(图4)可见晚明时期鬻古肆在南、北方都有分布,因其属于坐店经营,所售商品已由古董商筛选过一次,故而与集市商品相比更为精好,价格也较高。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项元汴光顾过的“京师报国寺”,迄今仍是“鬻古家”云集之所,此地收藏文化积淀可谓深矣!
晚明古董商已懂得店铺选址与客户群定位之间的关系,还有了邀请名人做广告的商业意识。据《戒老人漫笔》载:“苏州卖骨董金克和尝求春联于沈石田翁,遂索纸笔亲书一对云:‘小门面正对三公之府,大斧头专打万石之家。’盖其家对俞尚书士跃住云。”精明的古董商金克和将店铺开在俞士悦尚书家对面,以便就近搭上高端客户群;又请文化名人沈周为店铺题写春联,以博取广告效应。而这种赤裸裸的商业逻辑挑战了儒家传统文人沈周的价值观,所以才有了如此的犀利之作。想来这幅入木三分的对联,金老板未必敢贴出吧!
集市性摊位如《帝京景物略》中记“城隍庙市,月朔望,念五日,东弼教坊,西逮庙墀庑,列肆三里。图籍之曰古今,彝鼎之曰商周,匜镜之曰秦汉,书画之曰唐宋,珠宝、象、玉、珍错、绫锦之曰滇、粤、闽、楚、吴、越者集。夫我列圣,物异弗贵,器奇弗作,然而物力蕴藉,匠作质良,古未有,后不磨,当代已稀重购。”集场东至刑部街,西至城隍庙,绵延三里左右。集期为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届时百物杂陈,市声嘈嘈,自朝及夕。“城隍庙开市在贯城以西,每月亦三日,陈设甚多,……以至书画骨董真伪错陈。北人不能鉴别,往往为吴侬以贱值收之。其他剔红填漆旧物,自内廷阑出者,尤为精好。往时所索甚微,今其价十倍矣。至于窑器最贵成化,次则宣德。杯盏之属,初不过数金,余儿时尚不知珍重,顷来京师,则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予为吐舌不能下。宣铜香炉所酬亦略如之,盖皆吴中儇薄倡为雅谈。戚里与大估辈,浮慕效尤,澜倒至此。”在《二刻拍案惊奇》卷三中,有一段关于北京庙市的描写:“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凡百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的,换了便巾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出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最是清闲,不过读书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遇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一日,权翰林在庙市闲逛,发现有个老人家正卖旧紫金钿盒儿,可惜没底儿,只是个盒盖儿而已,权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就花一百个钱,当下成交。“又在市上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后来这旧紫金钿盒盖儿成全了他的美好姻缘。像权翰林这样有收藏爱好的文人士大夫在公务之余,也会到庙市寻宝。庙市与鬻古肆相比,其魅力在于从杂陈的百物间寻索出“废品”中的瑰宝。庙市淘宝对收藏者的眼力要求高于鬻古肆购物,但庙市出售的物件价格更低,若觅得珍宝,必能迅速增值,所以风险虽高,仍吸引着各阶层人士前来。
项元汴居住的江南地区古玩集市十分繁荣。“西湖香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三代八朝之骨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有篷,篷外又有摊,节节寸寸。”杭州大型集市称香市,中心在昭庆寺,所售物品与北京灯市、城煌庙市相似。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上元灯彩图》,描绘了万历年间南京上元节古玩集市的景象。画中地点在南京秦淮河以北从内桥到三山街、文庙一带,描绘了出售书画、钟鼎彝器、瓷器、玉器、乐器、花木、奇石、家具、漆金佛像等物品的摊位。顾客摩肩接踵,有的携子选书,有的手捧器物观赏,有的和货主谈论价钱,其中骑马乘轿、有伞盖和扇簇拥的应是地方官员。看热闹的老幼妇孺皆有,还有和尚道士、乞丐侏儒等。由画中人物身份可知,此时投身收藏的不仅有皇亲贵戚和文人士大夫,也包括富商巨贾、中小商人、一般士人,乃至奴仆皂隶。
项元汴独具慧眼,资财雄厚,自然是古玩集市的常客。他所藏“宋龙泉窑六角小瓶,瓶制不知何仿。然款式大雅而文,大小适用。釉色翠若绿沈之瓜。六角廉隅方正,置之小几,以插洛阳石菊、诸草花最宜。此瓶余得之于淮阴市中。”(图5)“宋官窑雕文撇托,托制仿宋剔红撇托款式也,高低大小如图。釉色卵青,周身毫无纹片,花文全类剔红漆托,高斋得此,可以架承茗瓯,最为要用。余得于武塘市中。”(图6)古董进入流通领域后,成为一种不可再生和非生活消耗的商品。前者决定了其具有大幅升值特性,即传世量越少、品相越精,升值越快,且可数倍至数十、数百倍于其他商品;后者决定了其具有传代保值特性,即古董作为一项家族资产世代相传,是家族绵延兴旺的物质保障。
项元汴一生历经世宗朱厚熜、穆宗朱载垕、神宗朱翊钧三位皇帝,他居住的江南地区拥有闻名海内外的专门化商业区和手工业品生产基地,从隆庆时人徽商黄汴所见苏州市场:“聚货缎疋外,难以尽述,凡人一身诸行日用物件,从其所欲”,此地繁荣程度可见一斑。发达的市场经济促进了文化艺术的发展,江南地区仅书画家就有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为代表的“吴门四家”,董其昌、陈继儒等文人也云集于此。江南地区文化氛围浓厚,书香世家林立,科举得中者众多,文人群体构成了江南收藏活动的社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