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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眼中的胡乔木访胡木英\\胡石英

2012-04-29汪文庆文世芳

百年潮 2012年6期

历史人物是多面的。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运用不同的思维,评价就千差万别,正所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为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政论家和社会科学家、中共思想理论文化宣传战线的卓越领导人,胡乔木同志得到中央和社会各界的高度评价,同时社会上也存在一些不同声音和争议性话题。今年6月是胡乔木诞辰100周年,为此我们采访了胡木英、胡石英,请他们从子女的角度谈谈胡乔木。

写作、读书、思考,精神上的苦行僧

记者:工作中的乔木同志笔耕不辍,精心起草各种文稿,管理意识形态领域工作,这些都为大家所熟知。大家比较陌生,又很想了解的是,他这个大笔杆子的一些生活细节,比如通过哪些兴趣和爱好调节生活。请您二位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胡木英: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生都是在不停地写作,不停地读书,不停地思考,其他的兴趣和爱好,不特别突出。儿时对父亲的最深印象,就是他总在延安的窑洞里伏案疾书。1951年6月下旬,为赶在“七一”发表《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父亲面对酷暑,坐在放满凉水的澡盆里,趴在木板上奋笔疾书。这画面成了我永恒的记忆。父亲总是写呀、写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搀扶下半靠着坐起,颤颤抖抖地写了给巴金祝寿的贺电。在一般人看来,像父亲这样的大手笔,文章还不是一气呵成吗?其实不然。父亲写文章,总是反反复复修改,几乎没有最后“定稿”的时候。他常说,“我的文章都是改出来的”。

如果说写作是工作,那么读书无疑是父亲最大的爱好和乐趣。父亲看书既多且杂,历史、自然、哲学、文学,古今中外的书都看。床头、沙发、办公桌、厕所,到处都是他看了半截,或反扣或折起的书。父亲很少逛街,但特别喜欢逛旧书店淘书,每次外出都要带几摞书回家。父亲的藏书最后达到了4万余册。“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些书一度成为负担。从中南海搬出来找房子时,父亲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能装下书就行。后来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有大房间放书的南长街123号的房子,并特意加固地板后,才将书搬过去。

父亲放下笔,合上书,就常常陷入沉思,久久不说一句话,即便有人在他身边,他也视而不见。父亲不健谈,也不爱聊天,就算一起散步也不大理我们,总是静静想事情。有时候,我们就在他身旁,他却当我们好像不存在。我们都习惯了,知道如果他不说话,那一定是在思考问题。

胡石英:父亲看书称得上一绝,看得快,看得广,还能记得住,抓住要害,知其深浅好坏。王蒙有次和他谈文化方面的新情况,他竞然了如指掌,说得出哪些作者出了什么新书,并还能作出点评,把王蒙都说愣了。

胡木英:父亲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对吃穿都不太讲究。五六十年代,我们曾请朱耀清阿姨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她手很巧,把我们家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得非常好。改革开放前,父亲多年才做一套中山装。“文化大革命”后,出国才做了西装,平时还是中山装。我们偶尔给父亲买件普通夹克衫,他也挺喜欢穿的。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就喝点茶。喝茶也不讲究,有什么茶喝什么茶,对于茶道也不太懂,主要是不关注。吃饭就是简单的几碟小菜,而且是以蔬菜为主。唯一的一次例外,是他去世的前两天,突然想起来要吃鱼皮。但实在是来不及了,最后这一点点心愿没有能够满足,我们的心都碎了。

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他一般是晚饭后和家人一起散散步,然后开始工作,有急件时则干到第二天天亮,很少有时间参加娱乐活动,而且兴趣也不大。中南海春藕斋离我们家很近,就隔两道墙,有时举办舞会。但我父母对跳舞均无兴趣,几乎不参加舞会,偶尔进春藕斋,也只听听舞曲,看看节目。母亲始终看不惯交谊舞,她的这种意识估计影响了父亲。在我记忆中,从未有父母跳交谊舞的片断。

记者:政治生活必然会对家庭生活产生影响。乔木同志长期担任毛主席秘书,了解许多政治机密,这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胡石英:在组织原则上,父亲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严格。这和他当毛主席的秘书有极大关系。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父亲从来不谈政治,从来不谈中央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他从来都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一般人都以为我们肯定知道很多内部消息,其实我们几乎是一无所知,往往都是满城风雨后,才“后知后觉”。不知道消息,有时候会挺被动。所以连母亲也抱怨,说有一些大事,你也不透露一点。为了这个事情,母亲跟父亲曾经吵得非常凶,说“文化大革命”都经历了,一起患难与共过来了,到现在,有什么事还不跟我们说。父亲说,这是工作,你又不是中央的同志,我怎么能跟你说呢!母亲气得跑出去了,还是我将她劝回家的。

胡木英: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和巨大的工作压力,再加上跟着毛主席晚上工作的习惯,审读《人民日报》清样,对父亲身体损害特别大,使他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最后到了如此地步:该睡的时候睡不着,该醒的时候醒不来。早晨要吃兴奋剂,晚上要吃安眠药。这种痛苦,一般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父亲有次给母亲写信,兴奋地告诉她:我报告你个好消息,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可见睡眠问题对他的困扰。

上个世纪60年代初,父亲身体顶不住了,提出请病假。毛主席得知情况后很快批复:“你须长期休养,不讲时日,以愈为度……似以迁地疗养为宜,随气候转移,从事游山玩水,专看闲书,不看正书,也不管时事”……父亲从1961年开始休养后,身体慢慢有所好转。稍好些,他又不停地看书、思考,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后又不顾一切地工作,所以他的睡眠总是个问题,神经衰弱依然厉害。我们到处打听治疗睡眠的好医生、好办法,西医中医,按摩、吃药、做气功、听音乐,各种治疗手段都尝试过了,但效果都不太明显。可谓积重难返,很难有特别有效的办法。

胡石英:父亲在生活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没有什么私交。父亲交往的人很多,但基本上是工作关系,私下里很少互相走动和一起聊天吃饭。即使他很看重,给予很大关照的知识分子,也很少私下来往。

温情、细腻、开明,家庭中的好父亲

记者:中国传统文人和政治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家庭的管理和子女的教育,向来看得很重,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乔木同志长期处在中国政治的核心圈子内,又是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他对子女的教育是否也带有这种特点呢?

胡木英:在父亲身上,并没有传统文人那套修身齐家的规矩,他对这些并不看重。其实,经历过五四运动的进步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是持批判态度的,这在父亲身上就有体现。父亲很少鼓励我们学《论语》、《道德经》、《易经》之类的。

胡石英:传统文人那套规矩,父亲不太注重,给我们的环境相当宽松。比如,传统文人对起名字相当讲究,但感觉父亲给我们姐弟起名有点随意,不太像知识分子给起的。我们姐弟的原名依次为胜利、幸福、和平。姐姐起名胜利,意思是希望共产党能够胜利;我是1944年出生的,当时大生产运动已见成效,能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了,所以就叫幸福。弟弟1950年底出生,当时有一个亚洲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毕加索还画了和平鸽,所以叫和平。后来姐姐要上大学了,觉得再叫胜利不太好听,是小孩名,就从父亲“胡乔木”中取一个“木”字,从母亲“李桂英”(母亲的原名,和父亲结婚后改名谷羽)中取一个“英”字,改名胡木英。我改名的时候,父亲就让我跟着姐姐改,叫胡石英。

对于子女的婚姻和家庭,父亲也从不干预,让我们自由选择,没有这规矩那规矩的,顶多是说你有朋友了,如果她是普通家庭的,这很好,但不要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胡木英:父亲即使在子女面前话也不多,他对儿女的深隋,往往嵌在只言片语之中。有时他正伏案写作,我们去找他,他也会牵着我们的手到房间外面散散步,不厌其烦地解答我们的问题。60年代父亲休养以后,经常在外地,很少回北京,写信就成为我们交流的最好方式。在政治上,他有一些要求。比如说加入少先队了,他会写信表示鼓励,告诉我们应该怎样要求自己。那时候搞忆苦思甜活动,我告诉他想不出忆苦思甜的内容,不像贫下中农家庭的。父亲就告诉我说,你们也是有苦的,只是表现不一样。在延安时,遭到日本侵略者轰炸,你们也受了不少苦。这种苦,是父辈和你们共同受的苦,也是一种民族的苦。“文化大革命”前夕,我成为预备党员,父亲又给我写信表示鼓励。

胡石英:政治上,父亲教育我们要遵守中央的要求,不准搞特殊化,做普通劳动者。我们都是住学校、吃大食堂长大的。我从小喜欢美术,后来父亲不让我学,让我学数理化。他说国家要搞建设,需要科学技术人才,还是学数理化好。我姐姐原来学的是理工科,后来想转学文科。父亲告诉她,不论学理工科还是学文科,都是祖国的需要。父亲还和她一起分析,让她考虑更宽泛、深远,并要她找学文科的同学多了解一下。并最后表态:你作出任何新的选择,父母都不会干预,但你一旦下了决心,做了抉择,就不要再动摇。后来姐姐就改学了外语。

胡木英:读书学习方面,父亲建议我们阅读一些书籍,但从不强制干预我们读什么书,只是让我们多读书。父亲说,没读过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的,不能算是合格的中国人。我告诉父亲我不太喜欢《红楼梦》,就喜欢《水浒传》、《西游记》,觉得里面打打杀杀的很过瘾。父亲并未责怪,只是说:“主席把《红楼梦》读了几十遍,对书中的每一个人物和细节,都非常熟悉,常信手拈来其中的故事加强说服力。”记得有几个暑假,父亲带我们在北戴河度假,每天教我们读一首古诗。总体而言,这些古诗要么是壮怀激烈的,要么是忧国忧民的,其中又以忧国忧民的居多。

记者:“文化大革命”中,许多领导人及其家庭受到剧烈冲击,乔木同志和你们家的情况怎么样呢?

胡石英:60年代初父亲开始养病,相对脱离当时的政治环境。“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他“靠边站”,也就是继续脱离而已。父亲并不是在工作岗位上突然被打倒的,不像其他人是突变的,一下子天上地下差距太大,难以接受,所以相对来说冲击较小。当然,父亲也逃不过被批斗的磨难,幸亏有毛主席、周总理及时保护,他才逃过大劫。1967年,毛主席两次提出要到家里探望父亲,虽然都没能看成,但毕竟有这个态度。周总理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发出指令说:以后不准揪斗胡乔木了,有问题在家里提问。此后,按照父亲自己的话说,是被“冷藏”起来了,基本上是被保护性地隔离在家。否则的话,他那身体肯定受不了。

胡木英:本来我正好赶在1966年大学毕业,按计划6月分配工作,外交部的分配方案都有了。但随着形势恶化,我们那一届直到1967年下半年才开始分配工作。待分配期间,有一次造反派逼着我跟父亲划清界限,要我写批判材料表态,这让我很痛苦。父亲知道后,帮我写了一个批判稿,说他曾经推荐我读过哪些“封资修”的书籍,受了什么毒害,等等。分配工作时,因我属于“黑五类”,就分到了大家不大愿意去的冶金部。1968年六七月份,又下放到鞍山钢铁公司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被分在铸管厂,当了一名翻砂工,成为当时翻砂车间的第一个女工。

我和大弟都被弄到外地,后来小弟弟也去山西插队,家里就剩下父母亲和秘书、警卫员,显得有点凄凉、冷清。母亲为了不让父亲一天到晚地看书,就变着法子让日子过得更加充实、丰富。老两口一块在院子里种花种菜。母亲还把旧毛线手套、袜子给拆了,洗一洗重新编织。

记者: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在周总理等人的努力下,一批老干部被“解放”出来,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很多,你们家的情况也有所改善吧?

胡木英:是的,随着形势好转,我们慢慢又有了家的感觉。一是节假日我可以从鞍钢回家探亲,陪陪父母。回到家,看到父母配合着一个拆线,一个缠线,在打发时间。我就会铺铺床单、拆洗被褥,帮着整理收拾下家务。父亲之前工作太忙,对这些没太在意,这时候他更能体会到一种亲情,一种家的温馨,感叹道:真的是一个家的感觉了。二是父母可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1972年,我和二弟都将孩子留在家里,这给父母生活带来了一些乐趣。夏天,他们会将大铝盆接满水,在太阳底下晒暖和了,再给孩子洗澡。照顾孩子方面,父亲真是个十足的书生,绝对按照书上说的做。比如,书上说喝多少奶,他真的拿量杯量;书上说要吃菜泥,他真的就喂菜泥,而且绝对按书上规定的量。

胡石英:三是姐姐和我相继调回北京,弟弟也调到天津,一家人基本上团聚在一起。大概到了1972年,我母亲终于“解放”了,被分到中国科学院情报所工作。此后,她想方设法把我们调回北京。1973年,姐姐率先回到父母身边。1974年我被调到建设部的一个设计院。小弟弟的调动最费周折,母亲想尽办法才将他调到天津的一个油田,不过好歹离家近了一些。

这样,家里慢慢恢复了生气,不再那样冷清。我们常常一起做做家务事,一家人一起吃吃饭,在院里散散步。1975年底,开始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父亲又被迫天天写检查,写揭发材料。揭发批判材料如何把握分寸,怎么写,都很伤脑筋。这时候,家人想方设法给父亲调剂,就显得格外重要。如果我们都不在身边,真的难以想象父亲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记者: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磨难,加上年龄越来越大等因素,一些领导同志更加注重家庭生活,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乔木同志也是这样的吗?

胡石英:从我们的家庭来说,这一点并不是很明显。“文化大革命”以后,父亲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现代化建设当中。他只要一工作,就一切以工作为中心,什么都不顾,也就顾不上管我们。而且他依然坚持固有原则,凡是中央的事情都不跟我们透露半句。当然,工作不是太紧张了,父亲跟家人相处的时间就相应多一些,尤其是党的十三大以后,他从一线退下来,我们一大家子就常常聚在一起。

胡木英:1989年3月,父亲去美国作了一次学术交流。他完全是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的,既没带警卫,也没带医护人员,就让母亲和我陪同,并带了对美国情况非常了解的社科院副院长赵复三、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社科院美国所的张毅。本来我计划趁父亲好不容易出国,让他到夏威夷等地休养放松一下,他也同意了。结果没想到,到了旧金山,得知胡耀邦去世,父亲说什么也不愿休养了,急急忙忙赶回国。

胡石英:虽然说“文化大革命”后,尤其是改革开放新时期,父亲和家人在一起时间比较多,享受了天伦之乐。但是,家庭中发生的一些事,也让他很受打击。例如我小弟弟因“文化大革命”中受刺激等原因,患了精神病,后来自杀身亡。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对父亲的打击特别沉重。小弟弟在父母身边长大,父亲、母亲对他特别关爱。父亲在外地出差或休养时,还不忘给他写信,关心他的学习、生活,甚至对他的玩伴都照顾到。又如我的儿子,也就是父亲的长孙突然患病毒性大脑炎,经抢救命保住了,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现在还全靠我女儿照顾。这对父亲的打击也很大。

这些事情,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当官当学者、起草文件写文章,谁解其中味?

记者:乔木同志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在毛主席身边工作20多年。“文化大革命”以后,乔木同志是如何评价毛主席,特别是如何看待毛主席晚年所犯错误的?

胡木英:毛主席对父亲有知遇之恩,父亲曾说过,如果没有毛主席的指导,他很难写出那些文章。“文化大革命”中,也是毛主席出面保护,父亲才得以幸免。党的十三大以后,父亲从工作一线退下来。大家反复劝他写回忆录,他始终不同意。最后是母亲“激将”,说谁都知道你是毛主席的秘书,当了20多年,马上就是主席百年诞辰了,你还没点表示,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他这才开始考虑写点有关毛主席的东西,就是后来未完成的《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父亲对毛主席确实有着深厚的感情和深刻的认识。

父亲在回忆40年代毛泽东思想走向成熟、形成体系的时候,真心实意地觉得毛主席就是了不起,对中国的情况了解得非常深透,又能结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领导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无论在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高人一筹。父亲认为,50年代前期是毛泽东思想继续向前发展的时期,评价也很高,可惜天不假年,他没能展开谈。

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父亲当时就有不同看法,1957年反右派运动之后,他觉得毛主席不像以前那么讲民主了。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他曾说,以前开会,毛主席讲完以后,能坐下来听大家讨论,大家可以发表不同意见。但是,1957年以后,这种情形就越来越少了。毛主席常常是讲完就走,这说明他大不愿意听大家的意见,只让大家考虑贯彻执行的问题。

新中国成立初期把胡风等人打成反革命集团,父亲当时就有不同意见。1945年,父亲随毛主席参加重庆谈判后,留在重庆工作了一段时间。其间,他几次在文化界座谈会上批判胡风的主观论,争论得非常激烈。但是,父亲并不认为胡风是“反革命”,认为还是思想意识问题。新中国成立以后,胡风问题再次出来,父亲参与写评论时,最初就是这么定性的。但报上去后,毛主席觉得评价太轻,扔掉重写,定性为“反革命集团”。毛主席征求意见时,父亲就向毛主席表示不妥。

1959年庐山会议上,一开始是纠“左”,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个秀才都很热心。但后来却把彭德怀等人打成反党集团。父亲被保下来,让他起草决议。他找杨尚昆谈,说无论如何不能写成反党集团,但没有办法,只能服从。对他来说,可谓刻骨铭心。后来,李锐写《庐山会议实录》,父亲积极鼓励,而且表示对这本书负责,就是想留下一个较真实的材料,供后人了解、研究。

60年代初父亲提出休长假,主要是身体的原因,也有夹在毛主席和少奇同志之间左右为难、压力太大的因素。在他那个位置,有些事情确实很难办。

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父亲在一次会议上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批评。当时还没有人如此鲜明深入地批评这个口号。这在当时起了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作用。

80年代初,父亲主持第二个历史决议的起草。后来我听写作组的同志说,父亲的思想非常解放,讲得很开。他觉得大家必须把问题讨论透了,认识清楚了,才能够为今后走得更好打下基础。

父亲1982年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讲话,修改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的“文艺从属与政治”的提法,对文艺界解放思想起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1989年父亲访美的时候,写了一篇中国为什么犯了20年“左”倾错误的文章。为了写好这篇文章,他请了好几个方面已退下来的老部长介绍情况,提供数据。他反复修改,最后定稿,并交中央审定同意。从“文化大革命”结束到快去世,他一直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这需要多么大的思想勇气啊!

在编《胡乔木文集》第一卷时,姑姑方铭多次建议:反右派斗争的社论有七篇之多,不必全部收入文集。父亲没有接受姑姑的好意,用意很明显,既是为了让党牢记这段犯错误的历史,也是让世人知道他也随从执行了“左”的路线,犯了错误。

需要指出的是,父亲反思我们犯的“左”倾错误,绝不是像社会上有些人那样要否定、歪曲党的历史,更不是要完全否定毛主席。他反思的目的是要通过回顾历史,总结经验教训,深化对一些问题的认识,避免重犯错误。

父亲不仅仅是反思“左”的错误。对于“文化大革命”以后出现的一些右的东西,他也非常警惕,从理论上、思想上给予深刻有力的批驳,这是他被诬为“左王”的原因。实际上,他的态度是有“左”批“左”、有右批右,从来是改革开放方针积极的宣传者。当然,有时候他从一个方面想得比较多、比较深、比较透,免不了分寸上有些过头。父亲曾说,他的思考所得有些并不周到,但他的出发点总是为了把党和国家的事情做得更好。

记者:乔木同志参与起草了党和国家的许多重要文稿,有“党内第一支笔”的美誉。去年,网络谣传《毛泽东选集》当中,由-t~席执笔起草的只有12篇,经毛主席修改的共有13篇,其余诸篇全是由他的秘书或其他人起草的。同时,也有人批评乔木同志在编自己文集的时候,把集体作品收进去了。对这些问题,您怎么看?

胡木英:对这个问题,我觉得,首先要看到时代在变化,不能完全以今天的观念看昨天的问题。毛主席那个时代,强调集体主义,大家都是为党工作,一起埋头苦干。父亲曾经说过,他满意的文章,都是经过毛主席修改或中央集体讨论的。毛主席写的不少文章也有集体的功劳。究竟如何署名,视情况和工作需要而定。并非谁起草的,就得署谁的名。毛主席写的东西,许多不是以他个人的名义发表的。父亲署名的文章也只是他所写文章的一小部分。《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用我父亲个人名义发表,并非父亲逞英雄,完全是毛主席决定的。“文化大革命”以后,著作权概念被引进来,强调个人权益。这样一来,过去不成问题的问题,现在就成问题了。编文集的时候怎么办呢?那就要看是不是自己亲笔动手写的,是不是发挥了主要作用。比如,父亲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文章是《西藏的革命和尼赫鲁的哲学》。这篇文章是中央交办的任务,以《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名义发表。原本有一个草稿,父亲接手后没有采用,而是总体上重新构思设计,从头至尾推倒重来,并按照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讨论的意见作了多次修改,于是收入了文集。

说《毛泽东选集》里面的文章,大部分是别人代笔的,这种说法很荒唐。中央有关部门已经作了严正驳斥,绝大多数文章都有毛主席手稿作证。父亲对毛主席的文才非常佩服,觉得只有毛主席那样的气魄,那样的水平,才能写得出那样的文章。谁也没有那样的思想高度模仿得了。诗词方面,更是如此。父亲曾和我们说,主席的东西,将来记不住别的了,诗词肯定忘不了。有人说《沁园春·雪》是父亲写的,这不符合历史事实。且不说父亲没参加过长征,凭空想象不出来,就以父亲的性格,也肯定写不出那样的气魄。事实上,父亲写古诗词,还是60年代休养以后,在毛主席鼓励下开始的。

父亲文集的编辑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弟弟参加了查找文稿的工作。父亲特别嘱咐,只有全文都是他亲笔写的文章才算,但如果毛主席和中央改动比较大,那也不选。修改别人的稿子或者批准发表的,改得再多也不能作为他的文章列入,有的稿子因此在发稿以后又撤了下来。他主持起草的中央文件,也一律不收。父亲亲自动手查《解放日报》,少数拿不准的,还到档案馆查原件。如果找不到原件,也不选人,除非确定是他写的,他才选上。改革开放新时期,父亲一度主管宣传文化,有不少文章是他自己动议,直接写成的,比如反驳日本教科书的文章,这些稿子也收进了文集。文集是父亲住院前亲自一篇篇审定的,连目录也是他亲笔所写,相信经得起考验。

记者:乔木同志一辈子与知识分子打交道,得到知识界人士广泛尊重,如吕叔湘先生评价:乔木同志是所有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良师益友。但也有一些不同意见,有人说他喜欢整人,也有人说他在一些事情上左右摇摆,说的话常常前后不一致。请问你们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胡石英:母亲曾经说过,父亲始终没有脱掉知识分子气质,是一名真正的革命知识分子。他了解、关心、爱护知识分子,注意发挥他们的长处;同时又严格要求他们,不姑息他们的缺点,就像他对待自己那样。

父亲不仅爱才,更能识才、用才。他在知识分子中威信高,能够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跟这点密切相关。钱钟书的《管锥篇》,出版社一开始不愿意出,认为没有学术价值,更不会有人看。父亲看到后,如获珍宝,积极推动出版,最终让社会普遍认识到钱钟书这方面研究的价值。杨绛的《干校六记》,也是在父亲的支持下出版的,否则将比较困难。钱钟书也将我父亲视为知己。父亲请他担任社科院副院长,他答应了。钱钟书有隐士气质,要是其他人邀请,恐怕很难答应。我也从中受益。80年代我办杂志,向钱老约稿,他欣然命笔,给了一篇稿子。大家都很惊诧,因为钱老可是从来不给杂志撰稿的。

父亲还非常关心知识分子的生活。1979年,沈从文给我父亲写信反映住房问题。父亲看到信后带着我去登门拜访。当时,沈从文夫妇住房条件确实艰苦,只有两间又矮又小的平房,到处是服饰图片和书籍,走动都很困难。返回的路上,我提出把家里一套四居室给他们夫妇住,我住那两间平房。父亲表示支持,母亲和姐姐也同意了,不过后来被主管部门否决了。不久,在父亲和有关部门的关照下,沈从文的住房问题、级别问题、医疗问题等都得到了解决,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定的生活条件和研究条件。

胡木英:父亲很关注知识分子的作品和言论。他从作品和言论中发现动向性的东西,如果动向值得肯定,他就会全力以赴地支持,希望他们能出更好的成果。如果动向不好,他就会设法制止。80年代的反精神污染也好,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也好,父亲都是希望把握正确的思想舆论导向,不让自由化思想泛滥成灾。他始终着眼于事,并不是要整哪一个人。他不属于“右派打得越多越过瘾”的那种斗士,而是常常希望让每个中国人,不论其政治地位或一时行情如何,都能发挥些作用。季羡林先生曾经说:“乔木虽然表面上很严肃,不苟言笑,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感情异常丰富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在他生前,大陆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为‘左’王……我觉得,乔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种有意害人的人呢?”季老的话很中肯。比如,由《苦恋》改编的电影《太阳与人》送审时,就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认为修改以后再放,一种意见认为整个基调不好,很难改。父亲也觉得片子很难改。我弟弟和《太阳与人》的导演彭宁很熟,把彭宁介绍给父亲。父亲给彭宁讲道理,做工作。后来,彭宁和我弟弟、父亲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有人认为我父亲长期担任毛主席秘书,养成了看领导眼色办事的习惯,态度随风倒。我觉得这更是误解。父亲极其尊重毛主席,但他有独立见解,并敢于向毛主席提不同意见,甚至同毛主席争论。这是没有多少人能做到的。他不止曾反对把胡风定为反革命分子,还保护过许多“右派”,甚而因此引火上身,所幸毛主席、周总理始终信任他。至于他有时候前后说法不一致,这确实存在,但并非随风倒。有人说这是他身上“士”与“仕”的矛盾。作为学者,父亲十分喜欢和知识分子朋友们讨论或议论各种理论和现实问题,他谈得很开放,完全不是以首长和中央领导身份出现,对方因为他平易近人,没有拘束,也能畅所欲言。当然,他也会特别交代,自己说的并非百分之百对,讨论归讨论,不要到外面宣传。作为党内的干部和笔杆子,他必须按照党的决议写文件;在公开场合发表意见,必须按照文件精神而不是个人意见来讲。当个人意见和中央决定不太一致时,他会遵守纪律,服从组织意见。至于党的会议是如何讨论决定的,他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拿出来讲。这样一来,很多人自然就觉得,我父亲讨论的时候一种意见,执行的时候又是一种意见,产生了他老是在变的疑惑和误解。对他而言,这也是很无奈和痛苦的事。他如果一心做官,一心“唯上”,就不会有这种矛盾痛苦了。他的处境和心情谁又能理解呢?父亲很喜欢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扉页上援引的题词“我已经说了,我拯救了自己的灵魂”,我认为这流露出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

记者:乔木同志的一生是丰富多彩的,参与过的事情很多。你们这次谈了不少,有很多是鲜为人知的,对进一步深入了解乔木同志以及一些历史问题很有启发,但这些也仅仅是他不平凡一生的很小一部分。所以,最后我想请教一下,概而言之,你们是怎样定位乔木同志的?

胡木英:父亲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细腻而又深沉的人,他很富有儿女亲情,但又总是把党的事业、革命的事业放在第一位。他在生命最后时刻留给家人的话是,希望我们要求进步。

父亲去世以后,我参加了胡乔木传记组的工作。随着对父亲的事情了解越来越多,越发觉得他不容易,他真是把自己全部的才智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党和人民。党叫干啥就干啥,并且严肃认真,讲党性,讲原则,守纪律,从不隐瞒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即使后来退出第一线工作,他依然不改初衷,忧国忧民,积极献计献策。

我和弟弟有一个共识,父亲虽然长期处在政治的核心圈里,但他真不是个政治家。我们觉得,真正的政治家,得是毛主席、小平同志那样的。父亲一辈子搞文字工作,没有政治家的气魄,没有政治家的手腕。但是,因为职位和工作,他免不了常常陷入政治旋涡当中。工作中更难免与人有分歧,甚至争论,但都是问题之争、认识之争,并不是出于私利。而且,争论归争论,同志归同志,不借事整人,也不因人废事。父亲心胸很开阔,对人真的只有善。1989年胡耀邦去世的时候,因为他当时在美国访问,让弟弟作为代表去吊唁。胡德平见到我弟弟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

如果说父亲是一个理论家,我百分之百地同意。他的一生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的思考。特别是在晚年,有了更多供自己支配的时间,更是博览群书,不断探讨社会主义的一些重大理论问题。他的思想作风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断接受新事物,吸收新思想。这使他的文章经常能够抓住时代的脉搏,提出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发表一些发人深思、富有启发的观点。他晚年写的一系列文章,对“文化大革命”、毛泽东思想、中国20年“左”倾、重新认识社会主义等重大疑难问题,都做了深入思考和分析,一些见解非常精辟,发人所未发。其中,1990年,他写信给有关同志,主张用发展的观点研究社会主义,提出不要把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停留在共产主义初级阶段的概念上,对改革开放、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等问题发表了重要见解。这是父亲一生中对社会主义最重要的认识成果。江泽民同志1992年四五月间看到这封信后表示赞赏,亲自打电话和我父亲交谈了40多分钟。我以为,父亲在理论上进行的艰辛探索是值得进一步关注和研究的。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给予的局限性。父亲当然也不例外。他有一些缺点和弱点,所思所说并不都很周到,而且身上还有一种认真到了天真程度的执著。但我以为与自认一贯正确的人相比,这还是更高一筹的。

父亲1983年写了一首题为《小车》的诗,诗的最后四句是“小车不倒只管推,车倒扶起往前追。扶不起来也没啥,滚滚长江浪浪催。”我想,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吧。

(责任编辑 刘荣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