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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孩子消失了

2012-04-29伊夫.格勒韦译/鞠庆彭永恒

少年文艺 2012年2期

咔嚓!

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的断裂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大家还是被惊醒了。此时已是早上五六点,透过墙壁上窄小的窗洞可以感觉到天快亮了。

我听到塞尔维斯压低声音,沙哑地说:“是坎杜斯!”

“不是,不是我!”坎杜斯急切地否认,那语气就像是刚刚受到侮辱。

“闭嘴。”克洛迪于斯责怪道,语气有些威严,“你们想把他们招来吗?大家继续睡觉,但愿这事不被发现。”

一个小时后,起床铃响了。大家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床上坐起来,慢慢爬下床,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床周围的薄板,绕着床摸索一圈。

大多数时候,这个日常动作几乎是件快乐的事。顺利地完成这个动作,每个人就可以确信自己一切正常。但是,今天早上的情况不一样,有一张床在夜里裂开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在孩子之家的时间可能仅剩最后几小时。

“就是坎杜斯!”又有人脱口而出,这次我没听出是谁说的。坎杜斯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蜷缩着,显露出极度的绝望和无助。宿舍里充满惶恐和肃穆。其他63个孩子沉默地从坎杜斯身边走过。我们无能为力,这件事不在我们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实际上,这里能由我们自己控制的事情寥寥无几。

我默默地走向盥洗室。马库斯走近我,脸上满是凝重的悲伤。他迟疑了一下,在我耳边沉声说道:“米托,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知道,马库斯,”我低头无力地答道,“但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洗漱完毕,警报声突然响起来,命令所有的孩子原地站住,闭上眼睛。走廊里传来紧密的脚步声,仿佛踏在每个孩子的心上。我集中精力倾听着,他们至少有五个人。他们径直朝宿舍走去,我突然想起雷米斯!刚才我好像没看到他起床,他们要是看见雷米斯还在睡觉,会把他怎么样?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五人中,有一个朝盥洗室走来。几秒钟后,他开始巡视我们。他走到我身边时,呼出的气息几乎喷到我脸上,我感觉他应该是在仔细辨认每一张面孔。盥洗室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气味,那是他们涂在铁鞋上的润滑油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感觉恶心,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抑制住想呕吐的冲动。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巡视完了,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走廊里再次响起令人不安的快速的脚步声,不同的是,这次还夹杂着麻袋拖在地上的声音。他们找到坎杜斯了!我使劲握拳,心里涌起一阵疼痛。突然之间,我很想做点什么。巡视我们的这个人向出口走去,就要加入到那四个人之中去了。我小心地缓慢地偏了一下头,微睁开眼,看到他的轮廓。那是一个身材畸形的男人,个子比我还矮,胳膊却异常地长,头显得不成比例地大,而且有些变形。

迷屋里的又一个孩子就这样消失了。但是我知道,马上就会有新的孩子补充进来,这里仿佛永远都有64个孩子。

早饭后,恺撒1号来找我,把我带进恺撒们的办公室。我们一共有五个管理者,名字都叫恺撒。恺撒1号是个秃头的老男人,留着精心打理过的胡须,胸前的衣服上绣着“1”。我被命令坐在墙边的长凳上等候。随后,恺撒1号消失在房间里的一扇小门后。我静静等待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我记得这些空荡荡的墙壁,我以前经常在这里等待接受惩罚。但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来这儿了。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年幼的孩子,后面紧跟着恺撒3号。恺撒3号与恺撒1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米托,这是克拉苏。今后的一个月,你将是他的传授人。你必须准确地向他传授孩子之家的各项规矩,别让他因为不懂规矩而犯错。你今天不用干活,先领他到处参观一下。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从今天起的一个月里,他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要由你来承担后果。”

“我明白了。”

其实在他说话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了。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孩子。恺撒通常都会为新来的孩子选择一个传授人。虽然这是我的第一次,但以前我见过其他人做这项工作,我知道,这是很棘手的。孩子们无论多乖巧,刚起步时都难免犯错,更何况,这里有如此多的规矩。

“米托,别傻站在那儿。”恺撒3号指示道,“马上开始你的工作。恺撒晚些时候要见你。再见。”说完,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离开了。

我转向新来的孩子,直截了当地说:“你好,克拉苏。听好我的建议:面对任何你不清楚的情况时,都要先待着不动,不要动不要说话,等我给你解释。即使你确信你已经明白,也不要急于行动,先看看我是怎么做的,然后再模仿着做。也许你觉得这一切听起来很奇怪,是的,开始时这一切都会让你感觉奇怪。但慢慢地,你就会习惯成自然。你要记住,能来到这儿是你的幸运,晚上能躺在干净暖和的被窝里睡觉,每顿饭都可以吃饱肚子,平时还能看看书,学些运动项目。”

“你叫什么名字?”克拉苏问,瘦弱的手臂轻摆着,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我刚才没告诉你吗?”我温和地说,“我叫米托。我们从宿舍开始参观吧。今天我会一刻不停地跟你讲话,如果你觉得自己没听懂,可以让我再重复一遍。”

我们离开恺撒的办公室,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克拉苏时不时裹紧大衣,似乎觉得冷。我接着说:“今天29号,是单数日。你记好,单数日都是打针的日子,上午10点必须到医务室去。你要开始认识到,这儿的时间安排很严格。”

“很严格?”克拉苏紧张地重复道。

“也就是说,遵守时间安排非常重要,千万不能迟到,否则……”

“否则会怎样?”

“否则就麻烦了。”我不想他第一天就被吓到,便安慰他,“但如果你多注意,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来到宿舍。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参加活动去了。我推开宿舍门,牵起克拉苏的手走了进去。他似乎有点惊讶,但并没有挣脱。

“宿舍里也有严格的规矩,听好,上面写着:宿舍是绝对的休息场所。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说,在宿舍里不会有人和你一起玩乐。你也不会见到有人捉迷藏,或者善意地用枕头打闹。这儿的家具很贵重,尤其是床,非常脆弱,稍微用力触碰都能弄断一块隔板。一旦床被弄坏了,就意味着被驱逐。”

“被驱逐?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就从此消失,别人再也见不到你。”

打针被安排在搏斗课开始之前。针打在臀部的上部。我们对这项治疗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表现出不乐意。

“打针能促进我们的身体健康,使我们不至于长得太高。我向你保证,一点都不疼,你几乎感觉不出来。”

这个新来的孩子顺从地接受了这项规矩,针头刺进他臀部肌肉里的那一瞬间,他做了个鬼脸。

打完针,我们离开医务室。克拉苏默默地走着,突然问:“米托,为什么长得太高不好?”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得矮才好,但是在这儿,现实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很矮,后来长高了,就消失了……

“来,克拉苏,我们坐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天,我打过两次针。那是一个星期二,我在星期一的时候弄断了我的浅蓝色带子……”

“你的浅蓝色带子?”克拉苏疑惑地打断我说。

“是的,关于带子的规矩我今天下午再跟你解释。”我接着说,“那次弄断带子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以至于打针的时候排了两次队。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进行得很快,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最后医生还是发现了,可能是看到多用了一个注射器。之后,搏斗课马上被取消了。当时没有人揭发我,我以为没什么事,晚上回到宿舍,我才发现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一位我现在想不起名字的大孩子,清楚地告诉我:‘明天你把你的注射剂给马梅尔库斯。昨天晚上,他的床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也许他就快把床撑裂了。’我明白了,没有抗议。这是他们的一致决定,而我当时还是新人,没有朋友。所有的人都会怀疑新人,因为新人有时会引起大麻烦。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以后你会亲眼看到和注射剂有关的各种秘密交易。有些孩子会用自己的注射剂换取一份好的课堂笔记或者一块蛋糕,尤其是一些不太懂事的小孩子。”

克拉苏点点头,没有问什么。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长凳上,看其他人微笑着去上搏斗课。

“你想加入他们吗?今天是你来这儿的第一天,不是必须参加的。”我问道。

“我有点累,而且……”克拉苏吞吞吐吐地说,脸上微微发红。

“而且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我饿了。”

“哦,我知道,但是还没到吃饭的时间,这儿的时间安排很……”

“很严格。”

“是的。你理解得很快。”

克拉苏又裹紧他的大衣。

“你冷吗?”我问道。

“不,这儿挺暖和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克拉苏睡着了。我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几分钟过去,我的姿势变得很不舒服,但我不敢动,我担心一动就会弄醒他。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香皂的味道,来这里后应该清洗过。看情形他不会很快醒,我感觉越来越痛苦,便轻轻地托住他的头,挪开一点,让他两腿伸直躺在长凳上,然后我再靠着他的头坐下。他的头发修剪得很短,后脑勺有个伤口,已经结疤,有一片小小的痂。

四年前我发现孩子之家的时候,应该和他很像。一个骨瘦如柴、疲惫不堪的小孩子,以为终于找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睡觉,那种欣喜之情无法用言语描述。但我记不起那之前的事情,只记得一些令人不安的感觉,只记得恶臭的气味,那气味让四年之后的我想起来仍然要吐。我所知道的就是,这里是更好的归宿。

我又想到了雷米斯。他们今天早上来找坎杜斯的时候,雷米斯仍然在睡觉。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他怎么敢这么做?而他们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似的。这件事太反常了,我很想直接去问雷米斯,但我今天没有机会跟他讲话了。我得照看这个新来的小不点。这项传授任务把我和其他人隔开了。我不喜欢这样。

快到中午,克拉苏还没醒,我决定叫醒他。我们不能错过用餐时间,尤其是在他这样饥饿的状态之下。“啊,是你。”他睁开眼睛,“我想我刚才做梦了。我睡了很久吗?”

“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要马上去餐厅。”

我们是最早到餐厅的。看到餐桌上满满一桌丰盛的食物,克拉苏惊叫了一声,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巴微张着。可能是因为从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而惊呆了,或者,我更倾向于理解成,他已经学会遇到情况先一动不动了。

我轻拍他的肩膀,“走啊,所有饭菜都有你的一份,会把你养胖的。”

很快,其他孩子也来了,在一片轻微的嘈杂声里寻找自己的座位。大家就座之后,噪音很快消失,偌大的餐厅寂静得仿佛没有人在。在餐桌的一端,恺撒5号举起餐叉示意,祝大家好胃口。

克拉苏吃到最后一秒,他伸出餐叉的次数是所有孩子中最多的,一共72次。他显得很疲惫,可能是太紧张了。我忘了提醒他,吃得太多很危险,尤其是像他这样之前狠狠饿过的孩子。但即使我及早提醒,他会听吗?饥饿才是人的本能。

我们站起身,我稍稍扶住他。马库斯从我身边走过,“看着他,他不能呕吐。”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

“他说什么?”克拉苏问。

“没什么。我带你去散散步,帮助消化。你吃得太多,不能马上剧烈运动。”

“我们去哪儿?”

“到灯塔上去,在那上面我们能看到整个岛。灯塔的楼梯很长,我们可以慢慢爬上去。”

“我肚子有点疼。”

“如果不行的话,马上告诉我。我们必须避免任何麻烦。”

到了灯塔下面,我盯着克拉苏,嘱咐道:“我们现在要开始爬楼。每两层楼梯的拐角处有板凳,如果你需要,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

克拉苏放松下来,一边慢慢走上楼梯,一边小心地做着深呼吸。

15分钟后,我们爬到了顶层。从这里看出去,视野很开阔。我向克拉苏介绍道:“我们是在一个岛上。这是一个火山岛,形状像一只海星。岛中央是一座死火山。孩子之家就建在火山口的底部。南部火山坡的土壤肥沃,适合种植果树、蔬菜和谷物。山的北部有一片森林,那里养着猪。岛上还有一片草原,养着一些反刍动物和家禽。另外还有蜂房。岛四周的海岸,尤其是西海岸的水下洞穴都可以捕鱼。”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的。虽然我每天都能吃到切片火腿,看到书上猪的图片,却从没真正见过森林里的猪。

我正在想着,突然瞧见恺撒1号。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警觉起来,难道是我犯了什么错?我无法从恺撒1号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来,他总是带着微笑,哪怕是在宣布最坏的消息的时候。

“米托,你的学生今天晚餐时要穿制服,我感觉你忘记带他去裁缝那儿了。”

“不,恺撒,我没忘,我会在合唱课之前带他去。克拉苏今天上午太虚弱,小睡了一会儿,我不想他错过用餐时间,所以暂时没带他去找裁缝。”

“嗯,我看他的确需要先好好吃饭。你做得很好。中午他没吃多吧?”

“应该没有,一切还好。”

“不要太晚,赶紧去找裁缝吧,他今天事情很多,比较忙。”

“为什么?”

“有几个小孩子在搏斗课开始时打架,衣服撕破了。大孩子介入得有点晚。他们都会被惩罚,晚餐时我会宣布具体措施。”他依然带着面具一样的微笑。

我厌恶这种微笑,厌恶恺撒1号。

裁缝用他一贯的恶劣态度看着我。

“新来的孩子就是他吗?”他漫不经心地说,“他穿4号,拿着。”

他递给我一个暗绿色的帆布包。我带着克拉苏往更衣室走去。更衣室的中间有一张庞大的桌子,我把包裹放在上面,打开来。里面是孩子之家的标准制服,包括几件白色内衣裤、一件白色衬衣、一条栗色长裤和一件灰色外套,还有一双袜子和一双黑皮鞋。

我指示克拉苏说:“这些是你今天要穿的衣服,你马上到更衣间里去换好,出来后收拾好你所有的旧衣物,放在这个包里。然后我们去参加合唱课。”

“这些衣服以后会还给我吗?”

“什么以后?”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

“不会,我想它们会被烧掉。制服都是新的,很暖和,质量更好……”

“可我想留着我的大衣。”

“为什么?”

“这是我所有的家当……而且,它也很暖和。”

他想干什么?我们要因为他那件粘着老鼠毛的破大衣而错过合唱时间吗?我控制住情绪,知道我不应该发火,那样只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我试着用冷静但坚决的口吻说:“不行。进去把衣服换了。”

我边说边把他推进狭小的更衣间,关上门。

时间不多了,我深深地叹口气,看了一下手表,始终没有听到他行动的声音。默数了30秒后,我打开门,看到他坐在更衣间的地板上,正在无声地哭泣。

“我怕冷,而且这件大衣是属于我的,我不想它被烧掉。”他哭诉着。

“听我说,”我有点烦躁,半哄劝半命令道,“穿上你的新衣服。我保证会在晚餐前和恺撒谈一下你这件大衣的事。你在这儿永远不会冷。今天晚上你回到宿舍,就会看到你的衣柜里装满毛衣、外套和大衣。快换衣服,我不想合唱课迟到。”

克拉苏终于站起身,关上门,快速换好衣服。穿上新衣服,他看上去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他勉强朝我笑了笑。

我把装有克拉苏旧衣服的包拿给裁缝,用尽可能友好的语气对裁缝说:“他想把大衣留作纪念。我今天晚上会跟恺撒说这件事。请你暂时不要烧了它。”

“纪念?这样啊……去跟恺撒说吧。”裁缝不怀好意地看看我,好像认为我是在演戏。他认为我跟他一样清楚,即使我跟恺撒谈,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克拉苏在门口等我,我追上了他。“这就走吧。去唱歌。”

我们每个星期一都会举行一次大合唱。合唱几乎是一个代表成长的仪式。在这个仪式开始前,每个孩子都要在胸部缠上一条有颜色的纸带。纸带需要调整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太松而掉下来,也不能太紧而被扯坏。一共有四种颜色。我给克拉苏缠上了浅蓝色的纸带。雷米斯、马库斯、克洛迪于斯和我则戴上红色的纸带,这是代表最高级别的颜色,也是最后的一个尺寸。

“克拉苏,”我向他解释,“这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浅蓝色带子。等这条带子撑断了,你就会缠上深蓝色的,然后是紫色的,最后是和我一样的红色纸带。你要特别注意,不能随便触碰它。等下课了,我会帮你取下来。好了,加入到另外15个戴浅蓝色带子的孩子中去吧。不要多嘴,老师讲话的时候要好好看着他。”

我已经记不清在合唱时见过多少次带子断裂的事件了。有些孩子是因为匆忙、焦虑或者受惊而不小心把带子扯断的;另外,缠带子的时候如果笨手笨脚的,也容易把纸带撕裂;但更多的时候,带子断裂是因为那个孩子长大了,更换纸带颜色的时间到了。带子断裂的事件经常会集中发生:比如四五个孩子的带子在同一个星期一断裂了。

唱歌时的规矩是保持身体一动不动,只能让老师看到运用气息的下颌和腹部在动。今天也和以往每次合唱课一样,我们到教室的时候老师早已坐好。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都是这个姿势:坐在钢琴后面的轮椅上,双腿隐藏在一张毛毯下。

傍晚,克拉苏向我请求回趟宿舍。看到满满一衣柜的衣服,他显得很兴奋。我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他今天一整天里最美好、最愉悦的一刻。他将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看着,欣喜地用衬衫摩挲着脸颊,双手仔细地抚摸着毛衣。

“怎么样,你高兴吗?”我问。

“嗯,这儿真好。”

“那你喜欢唱歌吗?”

“我今天没敢尝试,但我认真地听了。音乐真是美妙。我想这个星期我要单独练习一下。还有,你知道合唱课老师发生过什么事吗?为什么他是个残疾人?是生下来就这样吗?”

“不是,是因为意外。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你很快就会发现,不只合唱课的老师,我们所有的老师都不健全。”

“所有的老师?”克拉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跟他有一样的表情。他继续问:“那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外吗?”

“我只听说,他们是在攀登死火山南部的岩壁时,失足落下的。因为当时他们都系在同一根安全带上,所以全都掉下来了。”

“啊,是这样吗?真是个……不幸的故事!”他将信将疑地说,随即转移了话题,“我今天晚上可以在外套里面穿件毛衣吗?”

“你想穿就穿吧。你冷吗?”

“不是,我喜欢毛衣,它们给人的感觉太舒服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催促他:“我们走吧,快到晚餐时间了。我要先去找恺撒谈一下你那件大衣的事。”我领着克拉苏离开宿舍,往游戏室的方向走去。我希望能在那儿找到马库斯,让他暂时帮我照看一下克拉苏。

游戏室里很热闹。屋子里所有的位子都被占满了,充满了笑声、咒骂声,甚至口哨声。我一眼看见马库斯坐在玩小骑兵的桌旁,看克洛迪于斯和保卢斯对战。

克洛迪于斯跟我一样是红队的,保卢斯则是深蓝色队的,他们俩经常在一起。保卢斯刚刚来到孩子之家的时候,克洛迪于斯是他的传授人。这种大孩子与小孩子之间,经过传授关系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孩子之家是极少见的。传授通常只会造成大孩子与小孩子之间的关系紧张。因为在传授期间,大孩子经常要为小孩子的错误受到惩罚,会只想着如何摆脱。传授结束之后,有些大孩子甚至会报复小孩子。

我走到马库斯身边,简短地说:“马库斯,请帮我照看这个小孩5分钟。我要去见恺撒。”马库斯朝克拉苏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身边。

我刚走出游戏室,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我:“米托,米托,你负责的小孩呢?”

是恺撒1号。

“恺撒,我正要去找您。我将克拉苏委托给马库斯照看一会儿。”

“为什么要让他照看?”

“我需要单独见您。”

“有问题吗?”恺撒1号盯着我,不断地问,“那孩子吐了?他打坏什么东西了……”

我低头沉默,眼睛看着鞋尖,决定等到他停下来让我讲话。

他很快就明白了:“你说吧!”

“是他那件大衣的事。”

“哦,我知道了。”看来裁缝早就告诉过他了,他不屑地说,“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向他撒个谎吧。”

“可我不想这么做。”我坚持道,奢望事情有所改变。

“撒个谎。他不会知道真相的。去吧。”

他断然地说。我明白这次谈话已到此结束。我转过身,向克拉苏走去。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克拉苏问道。

“是的,恺撒好像早就在游戏室门口等我。你的大衣……你的大衣没有被烧掉。你以后离开的时候,如果……如果要求的话,他们会还给你的。”我吞吞吐吐地终于把话说完。撒谎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撒谎会让你感觉自己很弱小。

保卢斯正要掷骰子,听到我的话,停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相信恺撒的话?”

我没有回答。克洛迪于斯有力地强调道:“恺撒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好吧,既然恺撒是这么跟他说的……”保卢斯喃喃地重复着。

晚餐的气氛很紧张。恺撒1号站在餐桌的一端,脸上挂着一种给人希望的微笑。克拉苏以为他那件大衣的事真的得到了允许,显得放松了许多。我看着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但是也许恺撒是对的,等克拉苏再长大一些,他会更能理解并接受真相。另外,到那时我肯定不在这儿了,他即使想责怪我,我也不会知道,我应该远在那之前就把床撑坏了。

所有的孩子都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恺撒1号讲话。

恺撒1号用不带感情的语调宣布惩罚措施:“一,卡埃索和德西米斯打架了,惩罚是关冷屋24个小时,立刻执行;二,红队介入得太晚,惩罚是旋转耳光,今晚20点在宿舍执行。祝大家好胃口。”

德西米斯和卡埃索泪眼汪汪地站起来,跟着恺撒5号走了。关冷屋是孩子之家最可怕的惩罚,我也曾经被关过。那个地方在孩子们之间被称作冷藏室。那是一间阴暗的监狱,里面的温度从不超过0℃。被关的孩子必须学会相互理解,互相帮助,才能挺过来。

恺撒1号举起餐叉,数数又开始了。大孩子的餐桌上,大家在交换眼神,有人表现出愤怒,更多的人是一副漠不关心或者顺从的模样。

克拉苏战战兢兢地在我耳边低声说:“他们打架的时候你不在那儿,你不用被惩罚吧?”

“不,我是红队的,所以这事也算和我有关,我也逃不掉。”

这个新来的小孩子震惊地看着我,惶然地说:“我不懂!”

规则就是这样,我不想解释太多。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旋转耳光,疼吗?”

“这要看情况,你会见到的。不要担心这件事,这种惩罚我也不是第一次领受。”我没好气地叮嘱他,“克拉苏,注意晚餐不要又吃多了。”

晚上20点整,恺撒3号走进我们的宿舍,手上拿着一只黑色的小袋子。所有的红队孩子默默地走过去,轮流从袋子里抽取一个木质的号码牌。我拿到了14号。抽完号码牌后,我们按各自抽到的号码顺序站好,围成一个圆圈。恺撒3号站在圆圈的中心,问我们是否准备好了。

“开始了。注意。”他冷漠地命令道,“1……2……3……”

1号听到自己的号码,就转过去给2号一个狠狠的耳光,2号则转过去打3号。这样依次下去,最后是16号打1号。恺撒3号在一边看时间,每两次耳光之间的间隔是3秒钟。

13……啪。14……啪。15……啪。16……啪。

结束了。恺撒3号打开小黑袋子,大家走上前去还号码牌。奥克塔维斯刚才在第13个位置,尽管少了一根手指,他也没有手下留情。而我则狠狠地打了15号蒂贝里于斯,他柔软的脸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恺撒3号走了,大家爬上床睡觉。我走到克拉苏的床边。他正胆怯地站在床边,两只手捂着耳朵。

我安慰他道:“看吧,我并没有死。”

“你们可以轻点打!”他不解地说。

“我们别无选择。”我慢慢地说,今天我才发现,详细地解释所有这些规矩让我感觉很不好,“只要有一个人装样子打,恺撒3号就会要求我们再来一轮,第二轮通常会打得更猛烈,所以每个人都想确保第一轮就是最后一轮。”

我正说着,瞥见蒂贝里于斯搓着脸颊从我面前经过。

“蒂贝里于斯,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我歉然地问。

“没有,这样很好。米托,晚安。” 蒂贝里于斯温和地笑了笑。

我又转向克拉苏,最后教导他:“轻轻地爬上床,钻进被子,睡到床中间去,然后把手臂伸出来。为了演示给你看,今天晚上我给你掖被子。”克拉苏顺从地爬上床去。等他躺好后,我使劲拉了拉他的被子,紧紧地裹住他的身体。

宿舍里只有一盏灯,在屋子中间。每天有一个孩子负责关灯。今天晚上轮到保卢斯去关。关好灯返回自己床边的时候,房间里已是漆黑一片。如果负责关灯的人不想冒任何风险,他应该利用白天的时间数步数,练习走位,以免弄坏屋子里的东西。

保卢斯准备关灯了,我卡好被子,转向克拉苏:“晚安,克拉苏。今天晚上你会睡得很暖和。”他没有回话,他已经睡着了。

熄灯之后,宿舍里出现了几分钟的绝对寂静。然后,窃窃私语声就渐渐多起来。但对话只能在床位紧紧相邻的人之间进行,声音被压得很低,你不太可能听清相隔较远的人说的话,不过可以猜着玩。每个人的身体都卡在被子里,需要尽可能地竖起脖子,才能越过床边的支架看到旁边床上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保持头朝向交流者的方向是很费力气的。但又一刻都不能松开裹紧的被子,用手肘支撑头部,因为睡意总是如此强烈地来袭,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睡着,继而因为姿势不对而把床弄坏。

因为我的床挨着隔板,我只有一个紧挨着的邻居——马库斯。当我们都还是浅蓝队的孩子时,夜晚来临,眼泪突然将我们淹没的时候,是这个位置让我们彼此亲密。

马库斯竖起脖子,转向我低声问:“今天还有什么话要跟你的朋友说吗?”

“我一整天都在期待这一刻。你今天和雷米斯说话了吗?”

“说了几句,跟往常一样。”

“他没跟你提今天早上的事情吗?”

“没有,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早上士兵来的时候他不在盥洗室里。”

“是吗?你确定?”

“嗯,事情有些蹊跷。我只能让自己相信是他们让他继续睡觉的,而且没有批评他。”

“如果真是这样,情况还好一些……但也可能是,他们真的没看见他。”

“我,相反地,看见了他们中的一个。”

马库斯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他用几秒钟的时间放松脖子,躺回去面向天花板。我也躺了回来,看着天花板。

“你竟敢……”马库斯听起来很为我担心,“那他们可怕吗?”

“是的,很可怕。不过我想,第二次我应该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你还要再来一次?”

“是的,即使害怕,我也想知道。”

“我也是,我也想知道。”马库斯说完就睡着了。

屋里的窃窃私语声也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就像睡意会传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