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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猫的澡堂

2012-04-29马嘉恺

少年文艺 2012年2期

“这么说,您终于愿意听我讲了?”狸猫欢呼起来。

“咱们可是老朋友了哟!”狸猫又说,显然是在乘胜追击,“怎么样?您就帮帮我嘛……如何?就这一回,这回一定得帮我。”

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扇门,一扇上面写着“这就与狸猫狼狈为奸”,另一扇上面写着“还不赶快溜走”。而这位狸猫先生所央求的内容,居然是请我帮他重振公共澡堂的昔日辉煌。眼下,他正站在我的左前方,殷切地盼望着我的答复。

公共澡堂?如今哪里还有人会去什么公共澡堂……面对这位老朋友——狸猫的请求,我实在有点无可奈何。有那么几分钟时间,我始终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不是不想答应,而是实在不晓得该如何答应。澡堂……首先,哪里来的澡堂呢?自己大兴土木建造一间么?其次,就算有了澡堂又要怎么去经营呢?在现如今这样的年代,公共澡堂还会有足够维持经营的客源吗?又不是要做那种高级的养生会所。

狸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又从我的左前方“扑通”一下跳到右前方,仿佛这样就能替我切换思路似的。“别担心,”他又说,“一切包在我身上。”

瞧瞧,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我摇了摇头。

“既然都包在你身上,”我忍不住反问,“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像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包袱一样塞在了狸猫的手里,只见他把两只爪子纠结在一起,放在肚子那儿,低着头,似乎正小心翼翼地掂量着这个问题,仔细思量着什么。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我嘛,这就把真正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告诉您。”他捋了捋胡子说,“其实是这样的,我嘛,就是看中了您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不禁伸手指了指自己,仿佛安在肩膀上的那东西是别人的脑袋,“什么跟什么呀?”

狸猫使劲点了点头。“您的身份。”他重复道,“您是小学老师,而且还是班主任。”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道:“那又如何?”老实说,我顶不喜欢人家没事把“小学班主任”这种称号挂在嘴边了。那些人总是天真地以为,当老师的既有暑假又有寒假可以享受,好像舒服得不得了。他们可不晓得,当班主任有多辛苦,各种琐碎的事务随时会排山倒海地向你压来,课业也繁重得要命,那些小孩又老是不听话,简直是个要命的活计。

狸猫见我拉长了脸,急忙切入主题:“既然是小学班主任,那就有带孩子去哪里干点什么的权力吧?”

有那么几秒钟,我不太明白狸猫此言的具体含义。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时不时组织点什么活动倒是真的。”我说。

“那就行了!”狸猫忽然又变得很兴奋,“您只管帮我组织孩子就行了!”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您操心。”

“只管带孩子来你的澡堂?”我试着确认道。

狸猫的脑袋点得跟注射了兴奋剂的啄木鸟似的。

“那——就是说——澡堂……你的澡堂已经建好了?”我突然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起来。搞了半天,只是要我带小孩子——他所指定的“客人”前去澡堂就行了吗?这家伙之前难于启齿的就是这个?可是——这家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办法建成一个公共澡堂的呢?那个公共澡堂又在哪里呢?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作为一只单枪匹马(甚至有点孤苦伶仃)的狸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兴师动众,捣腾出一间像模像样的公共澡堂吧?

这会儿狸猫的表情多少又变得有些得意起来(大概是见我没有明确表示反对的缘故)。

“如何?不难吧?”他又说,言语中似乎流露出了一星半点之前没有的自信,“一直不敢直接跟您说,就是怕你不相信。”

“的确不相信来着。”我直言相告。换作谁都不会轻易相信的,这种事……

“哎哟,到时你只管带孩子来就是。”他轻描淡写地说罢便扬长而去。

那天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两周后的星期六下午,带班里孩子去他新开张的澡堂。我带的孩子今年升了四年级,正是越来越调皮、越来越无法无天的时候。“老师呀,反正连2012世界末日都要来了,你就别逼我交作业啦!就让我快乐一点吧!”——瞧瞧,连这种话都有人说出来了,叫我怎么吃得消……老实说,加上这次以外出游玩(以前组织过野营和动物园一日游什么的)的名义带着他们去一个连我也讲不清底细的地方,不叫人有那么点忧心忡忡是不可能的。

然而那天到底还是来了。我偷偷在手机上按好了报警电话,只是没有拨出,用锁键锁了起来,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就立即报警。虽然对我的那位狸猫老兄来说,留这么一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多少还是警惕点为妙,毕竟我得对孩子们负责。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耍了个花招——我带上的尽是些男孩子。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花招,如果连女生也带上,恐怕怎么样也忙不过来了。况且看到小姑娘们光着屁股跑来跑去,我这个当老师的不难为情死才怪呢。

于是乎,时间一到我们就真的出发了。

抵达目的地之后,我和孩子们全都被吓傻了。

老实说,按照狸猫事先提供的地图找到那个澡堂之后,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挺兴奋的。但是当我们看到立在大门口的那东西之后,脸色全都刷的一下白了下来,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蘸了白色涂料的大刷子,把我和孩子们全都给刷了一通。

那东西既不是传统的石狮子,也不是新潮的奇怪雕塑,而是一只活生生的大狗。如果只是狗的话倒也算了,问题是那狗居然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那一刻,我连口袋里装着事先拨好报警电话的手机这一事实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想想,即便记起来也无济于事,总不至于打电话跟警察说:“喂喂!遭遇了小汽车一样大小的巨狗来着!请火速赶来,铲除恶狗!”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的话,恐怕往后连饭碗都要不保了。

正揪心般的恐惧着,大狗身后传来了狸猫的声音。“呀,像是他们来了吧?”

那狗乖乖地让到了一边。地上顿时掀起不小的尘土,几块草皮都被它的爪子掀翻了过来。

“狐狸!”身后的孩子顿时兴奋地大叫起来。

“狐狸哟!”

“真是狐狸嘛!”

“站着的狐狸!”

“还穿着衣服,哈哈!”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腾开了。

狸猫的脸涨得通红。想必是因为被小孩误认成狐狸的缘故。他的嘴角尴尬地抽动着,眼皮耷拉下一半,小眼珠正鄙夷地瞅着我,仿佛在责怪我没事先给他们介绍清楚。

进了澡堂,还没看清周遭的环境,一只洗脚盆大小的橡皮鸭子不知从哪儿摇摇晃晃地冒了出来。那东西走路——实际上是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时候,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一直“咯吱”到我们面前才停了下来。“嘎嘎,”它说,声音像是被人踩了又踩的破烂充气玩具,“孩子们请跟我去更衣室吧,嘎。”

孩子们都盯着它发愣,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大概全是因为这位报幕员般的奇怪橡皮鸭子),有的孩子甚至还想扑上去逮住那鸭子。不过那鸭子看似笨拙,实际上奸诈得不行,只见它“咯吱咯吱、嘎嘎嘎”地左躲右闪,到头来谁也没将它逮住。

这么着,孩子们不知不觉就被他引去了更衣室。这时我才开始打量起这座狸猫的澡堂来。我就老实说了吧——呸,这哪是什么澡堂,简直是建造于八十年代初的、废弃的破烂浴室……墙壁斑斑驳驳,水龙头锈迹斑斑,厕所活像是被地狱之火焚烧过后又被什么浇灭的坑洞,水管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裂开,拱顶上全是蜘蛛网,灯泡个个灰头土脸,像在畚箕里打过滚一样,地板则跟遭受过三百六十只臭鼬地毯式屁熏、两百只得了瘟疫的河马吐过口水一样恶心。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有两缕阳光斜射进来,但那阳光正投射在了那个浴池里——那与其说是浴池,倒不如说是给邋遢的巨人特意准备的大粪坑更令人信服。

便是这么个澡堂。

有那么几秒钟,我有种想把狸猫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冲动。让我把孩子们领来这种鬼地方,算什么意思呀?真是莫名其妙!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说,你得喂刚才那条狗吃多少东西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居然是关于狗的问题,大概因为从小就不忍心开口指责别人的缘故吧……

“不是什么实体的东西,”狸猫倒是直言相告,“专门吃‘恶意馒头’来着。”

“恶意馒头?”这下我忽然就不那么关心这澡堂到底有多破了。“恶意馒头”是什么东西——脑袋瓜顿时被这问题填满了。

“好吃吗,你说的那个恶意馒头?”我说。

狸猫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所谓的恶意馒头嘛,就是用专门收集起来的恶意蒸出来的馒头。我的狗卫士就专门吃这种馒头。”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恭候着下文。

“这世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恶意,”狸猫继续说道,“味道也不尽相同,大多数都在很早的时候就萌生出来了。不仅如此,每时每刻还有新的恶意滋生出来。”

说起来,当时孩子们由于正在更衣室,并没有听到狸猫的话,估计就算听到了也是一头雾水。那时的我也还很年轻,固然也是听得一知半解。不得不说,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狸猫的意思。但在当时当地,我只是觉得狸猫说的或多或少没错。这世上的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恶意,人与人之间因此会导致一些不必要的悲剧。

“所以得通过原本并不属于现实世界的生物和非现实的方式,将它们吃掉。”狸猫又说。

“用非现实的方法消化掉现实中预存的恶吗?”我说。

“没错,”狸猫点了点毛茸茸、肥嘟嘟的脑袋,“所以我要收集恶意,让我的狗卫士吃掉。您也瞧见了,它现在越来越强壮了。当然,我还要干点别的什么——更厉害的把戏,很快您就会见识到了。”

“可是,”我提出了质疑,“非现实的方法真的能消化掉现实中的恶么?”

“当然能。”狸猫笑了笑说,仿佛我问的是蒲公英的种子能否被风吹起来一般幼稚的问题。“信仰,信仰就是一种非现实的存在,它就能消化掉不少现实中的恶。没有信仰的人,可以干各种坏事,并且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那样的人可以卖有毒的食物给别人家的小孩吃,小孩被毒死了,他丝毫不会感到内疚,只要赚到钱,只要能牟取利益而不损害到自己,他们就觉得无所谓。没有信仰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不在乎是否会伤害到别人,他们唯利是图,只在乎自己。”

“那太可怕了……”这时候我才觉得狸猫说得十分有道理。

“当然可怕,”狸猫说,“这种恶本身可怕,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所在。关键是——恶可以以几何速度成倍地广泛蔓延。”

“所以不做点什么不行。”我接上话茬儿。

“不做点什么不行。”狸猫重复道,仿佛在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孩子们还在更衣,没人听到我们的对话。

良久,狸猫不无悲哀地说了一句:“既然你们人类自己不做,那就只能由我这样的……生物来做咯。”

不知何故,一股强烈的惭愧之感顿时涌上了心头。我回想起了这几年的教师生涯,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我做的是给孩子们上课,教他们背诵课文、默写生字,教他们如何在年级考试中排上好的名次(这样我也好拿到适额的奖金),在背后对拖了班级后腿、影响了平均分的学生冷嘲热讽,说人家“笨得要死”。我还教学生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有实打实的资格去教他们这些吗?从我嘴巴里讲出来的就是真理吗?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混迹于这个世界上的、谋求生存的芸芸众生之一,我并无什么高尚之处。我只是在一帮孩子面前佯装权威。

想到这里,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狸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知道您身不由己,”他说,“很多不错的人都身不由己。”

末了,狸猫又加了一句:“这便是你们的世界。”

这当儿,孩子们一窝蜂从更衣室里涌了出来。

看到他们,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颇为奇怪的问题:刚才和狸猫谈到的那一切,究竟跟这些孩子们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为什么他执意要我带孩子来这间破浴室呢?总不至于要请他们吃恶意馒头吧……

更为奇怪的是,孩子们并没有脱光衣服准备洗澡,而是纷纷换上了游泳裤。

“皮皮让他们换上的。”狸猫解释道,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我的疑惑。“皮皮”想必就是刚才那只橡皮鸭子的名字……

那么,接下来他究竟打算干什么呢?我实在摸不透狸猫的把戏。

就在我困惑的当口,狸猫开口说话了。

这次的声音有所不同。

这次,他的声音变得洪亮得不行,简直跟接通了电源、功放和喇叭箱似的。

“注意了!”他突然大声宣布道,“大——家注意了!现在,狸猫的澡堂要正式开张了!”

什么跟什么嘛。虽然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并且都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投放在了狸猫身上,但就这样的破浴室来说,还有必要特地在眼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宣布开张么?

宣布完刚才那句话,狸猫突然咧开大嘴,满意地大笑起来。

我正要问他笑什么,却突然发现浴室——不,澡堂的墙壁上纷纷冒出了绿色的、粘糊糊的浆体来。

不得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惊慌失措地环视四周——所有的墙壁上都冒出了那种东西!就连拱顶上也摇摇欲坠地悬挂着无数绿色浆体的团团儿和液滴。那些东西,正十分起劲地从砖缝里钻出来!一扭一扭的,与其说只是某种带颜色的浆体物质,倒不如说是某种诡异的生命机体。它们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似的,忽然之间就在那一刻集体登场了。

孩子们显然也被吓坏了,他们紧紧地聚拢在我周围。个别同学虽然看得出兴奋大过害怕,但到底还是不敢上前一探究竟。而我的那位狸猫老兄正立在原地,两手捂着肚皮“呵呵”地笑个没完,笑得下巴都朝上翘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鼻子都统统凹陷了进去。这么着,整张脸看上去弯得下巴都快碰到额头了。显然,他对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怪东西满意得不行。

与此同时,那些绿色的团团儿停止了钻动,大概静止了那么一两秒钟,然后一齐精神抖擞、颇为剧烈地晃动起身子来。奇怪的是,它们居然的确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感觉,甚至还有那么点朝气蓬勃的气息,而并非预想中的那么毛骨悚然。真是怪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那些东西摇晃完之后,狸猫身上发出“嗖”的一声怪响。扭头一看,发现那家伙居然不知从浴衣的哪处边边角角里抽出一根指挥棒模样的小棒子。

“正式开始了哟。”话语犹如雨后初现的彩虹般从他的嘴角轻描淡写地滑出。

说着,他开始挥舞起手中的小棒子来。

后来我一度怀疑,那小棒子八成是带有魔法的,就算不是魔法棒也一定是别的什么诡异道具。总之我的狸猫老兄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但是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因为我和孩子们一样,全都看傻了。

随着狸猫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挥舞指挥棒,那些大大小小的、绿色的团团儿也跟着一弹一弹起来,活像是在表演事先排演好的集体舞蹈。接着,绿团团儿们开始发生变化。它们先是抖动着变形,然后渐渐演化出了许许多多的小触角。那些小触角犹如刚从泥土里钻出的嫩芽一般拼命生长,还发出“唧唧唧”的——说那是用力声还是吵闹声好呢?总而言之,那声音简直要让人不由升起一股怜爱之感。

“哇!小苗苗!”孩子们纷纷欢呼起来。

之前的疑虑和害怕霎时间一扫而空。

岂止孩子们,就连我也看得起劲得不行,什么“有点害怕”啊、“这地方怎么这么破啊”之类的念头全给抛到了九霄云外。眼下,澡堂的拱顶和墙壁上已经布满了许许多多的、粗壮的藤蔓,空气也一下子变得清新起来,仿佛置身大自然的草地水塘,让人不禁感叹这瑰丽而又出人意料的变化。不仅如此,那些巨大的藤蔓上面还衍生出了越来越多的枝枝蔓蔓,各种彩色的花苞随即冒出了脑袋,然后在某一瞬间,它们尽情地盛放出不可思议的花朵。

如果说狸猫到目前为止的指挥像是一支无声的默片,那么现在,整个澡堂里已经渐渐响起了轻微的音乐声。那音乐声仿佛从某个遥远的场所吹来的悠长号角,虽然一开始听上去有些空旷和模糊,但渐渐地,它变得清晰起来,犹如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乘坐着一张巨型飞毯,一边演奏,一边穿透澡堂的拱顶,来到大家面前尽情地演绎着撩人的乐章。仔细一听,居然是巴赫的《第六号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三乐章》。

“我最喜欢的曲子喔!”狸猫一边指挥,一边笑嘻嘻地朝我眨了眨眼睛,继而再次振振有力地奋力指挥起来,肥胖的身子一蹬一蹬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但底座又被固定在地上的弹簧。他一会儿眯起眼睛瞧瞧这片巨大的紫色花瓣,一会儿又对着那根藤蔓的节节头短促地点头示意,活像一个拥有十几年舞台经验的老练的艺术家。

老实说,我还真没料到狸猫老兄还有这么两下子,真够可以的。

巴赫的乐曲继续进行。一群和皮皮长得一模一样的橡皮鸭子从更衣室里鱼贯而出。它们全都拿着(实际上是用翅膀卷着或夹着……)水桶、刷子和拖把,无一例外地用“嘎嘎嘎”的声音和着狸猫的拍子,让巴赫原有的乐曲又幻变成了一支澡堂狂想曲。

显而易见的是,它们这是要组成一支颇为强悍的清洁队伍。事实上,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了!它们像是脚底长了吸盘似的走到墙上、拱顶上,把所有不干净的角角落落全部刷了一遍。一时间,整个澡堂像是被吸了无数个火罐一样,东一个西一个,这里那里的,实在是了不得……其余的还跳进了游泳池,发了疯般的又拖又刷——那真是发了疯般的在工作……

一曲终了,原本破旧不堪的浴室摇身一变,成了熠熠生辉的奇异殿堂——一间充满了鸟语花香的狸猫的澡堂,让人能产生犹如置身于大自然般的离奇感受。花香自不待言,那“鸟语”是怎么回事呢?

一开始我也没搞清楚,只是莫名其妙地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声。然后,我居然看见澡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各种鸟类出没了。接着……接着我才看到皮皮在一旁哼哧哼哧地给一麻袋拧发条鸟上发条……

原来那都是些拧发条鸟啊,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上前帮忙拧发条。孩子们见状,也一块儿过来拧起发条来。哪知孩子们越拧越来劲,朝着其他几个麻袋一拥而上(那里头还有发条乌龟和兔子什么的),把所有的发条都给拧完了

大功告成,整个澡堂俨然已经成了一间货真价实的森林大澡堂。各种上了发条的机械小生灵在这个小世界里飞来跑去,各种奇异的声响在这个充满遐想的小殿堂里回荡。

这当儿,又传来了狸猫的声音。“嗨嗨!”他高兴地大叫道,“热水就要来啦!孩子们!让我们尽情地玩耍吧!”

话音刚落,所有孩子都热烈欢呼起来。他们纷纷仰起脑袋,把小小的手臂伸得高高的,脚尖也踮了起来,仿佛在触摸某种久违了的快乐。老实说,我当老师的时间虽然说不上有多长,但看到孩子们这么欢快——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快,实属头一次!看着他们此时此刻的笑脸,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才是真正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孩子的笑脸啊!我想起了在学校时,每个学期都会有一段时间让他们留校排练节目,当他们上台表演的时候,他们也笑,对着台下领导、老师和家长笑。但是那时的他们都化了妆,那笑是经过了表演性质的训练和粉饰的。只有现在,只有他们现在的笑,才是最原原本本的、自然的笑啊!

热水开始从无数水龙头里涌了出来。那些水龙头着了魔法般扭来扭去,追着孩子们跑。被追的孩子一边“哈哈哈”地大笑,一边在澡堂的地板上奔跑。被水管缠住的时候,就干脆滑倒在地上打滚,“哇哇”地尽情叫个不停。泳池里也已经注满了水,热气腾腾的。几朵巨大的花朵弯下来,朝着浴池吹出一股又一股的蒸汽。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跳了进去,“扑通扑通”声和明朗的笑声响彻着整个澡堂。只有我……只有我呆呆地立在原地,衣服也没有换,浑身被淋得湿答答的,却始终无动于衷。

不是不想动,而是有什么让我在这欢腾的场景下反而变得异常安静。那究竟是什么呢?当时的我还不十分明白。我朝狸猫望去,只见他正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孩子们兴奋地抱住他肥胖的肚子,以及从浴袍里露出来的毛茸茸腿,有的还爬到了他的肩膀上,想捂住他的眼睛,跟他闹着玩。而狸猫只是一如既往地露着那憨厚的大牙,“咯咯”笑个不停。有时候,他会把孩子丢进浴池,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然后让其他孩子也跳进去捉他;有时候,他把孩子丢向某根巨大的藤蔓,让他沿着藤蔓吱溜一下滑下来;有时候,他把孩子高高地抛起,让空中无数的飞鸟衔住他的游泳裤角儿,悬在拱顶下,围绕着迷宫般的藤蔓和枝丫来回穿梭、飞舞、画圈……孩子在空中高兴地大叫,而狸猫在下方默默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继而再次加入到孩子当中,和他们一起大叫。

看到这一切,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孩子朝我泼了一盆水,朝着我大喊:“老师也来玩呀!”可是我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于是孩子也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也许他以为我准要责备他吧。也许换作以前我真会那么做。但那天我没有。

那天,我也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迅速脱掉衣服,朝那个孩子奔去。孩子望着一边脱衬衫、一边快速朝他飞奔而去的我,好像惊讶得不行。而下一秒钟,我大叫着扑了上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起栽入了浴池的浪花和蒸汽中。入水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想起小时候的小伙伴们,想起那年夏日一起在大树下乘凉的、和蔼的老邻居,想起小学时候爬在生了锈的篮球架上看夕阳的日子,还想起了六年级那年的暑假,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在学校操场的夜幕下观看月全食时的情景。

那天,连我自己也变成了孩子。

后来……后来我们当然离开了狸猫的澡堂,告别了我的狸猫老兄。自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那帮孩子们变得听话多了。莫如说,他们好像是更愿意与我在一起、与我交谈和相处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骂他们、教训他们、给他们讲硬道理,他们似乎自己就会懂得一些事情,每个人似乎在努力不给我添麻烦。过节的时候,他们还会送各种好玩的礼物给我,有的还喜欢给我发短信,让我猜他最近有什么秘密。

说来也真是奇妙,有时候,当我们和他们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时,我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总会不经意地去看地上的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好像也变得瘦小了——好像变回了小时候的自己。有时候,我还会想象自己的那个小小的影子,飞奔着追上前方的那些小影子,就像小时候放学时,追上自己的小伙伴们一样。

再后来嘛,那些孩子当然都毕业了,就像你和我一样,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校园。就这样,我和我的学生们渐渐不再联络,他们有了新的朋友,我也转去了别的学校工作。我带了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一起度过了童年时光。至于我的那位狸猫老兄嘛,后来又去其他地方干他的离奇勾当了——当然,被他自己说起来,那可是了不起的“事业”。他曾扬言,和他打过交道的孩子,长大后都不会变成坏人。你相信吗?老实说,连我自己也觉得委实妙不可言——随着年龄一点一点上去,我越来越相信他的话了。

“世上本来没有那么多仇恨,”他曾说,“记得我跟您说过的恶意馒头吧?越早让恶意在人们体内的聚集点被消化掉,那就越好。”记得那天告别了狸猫的澡堂之后,我再次去他的事务所拜访过。而那时,他已经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了。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狸猫的澡堂用意何在。就算到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会时常回想起那年的狸猫澡堂,有时候真的有种旧地重游的冲动,想回到狸猫的澡堂看一看,看看那条看门的大狗是否还在,澡堂的更衣室里会不会走出“嘎嘎”作响的橡皮鸭子皮皮,狸猫的指挥棒是否遗忘在了澡堂的某个角落。每每回想起来,我就好像又感受到了那年热气腾腾的浴池,又听到了孩子们快乐的大叫声。

然而,我的狸猫老兄到底还是离开了我们,他云游四海,继续拓展他的伟大“事业”去了。时至今日,也许他已经秘密增设了好多狸猫的澡堂呢。也许,他已经老了,打算退休了。哎,好了好了,我们就别再谈那家伙了,因为只要一谈,我就会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