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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河

2012-04-29龚房芳

少年文艺 2012年2期

1

在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条条车河,流得很快很急。车河里的车像鱼不是鱼,我也在这车河里游,但我是一条真正的鱼。

别做出那么奇怪的表情,鱼游在车河里有什么好奇怪的?车河也是河呀。再说,车还有熊猫、甲壳虫等好多品种呢,你为什么对一条鱼不能理解呢?

其实我的主人的朋友也不能理解,他们看着我的主人把我装饰成一条鱼的模样,就大声地笑着说:“天哪,盖茨,你天天钻在鱼肚子里,不觉得憋屈吗?你从小的远大理想就是喂鱼吗?”

哦,首先,我来解释一下:我的主人是个男性,他的年龄我是说不准的,因为我是条年轻的鱼,所以我还不具备判断人类年龄的本领,顶多十年,或许八年,我就有这本事了,真的。主人他叫盖子,朋友们常叫他盖茨,听说那是个有钱人的名字,并且那人还会玩电脑,让很多年轻人崇拜。

盖子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不紧不慢地说:“好吧,我的理想确实是喂鱼,那你们可别跟着我一起进鱼肚子啊。”他的朋友们立刻后悔了,忙着解释说:“瞧你,还当真了?我们不过是说着玩的,你的车最好,我们能不坐吗?”

我得意地打量着盖子朋友的车,它们虽然也被装饰得花花绿绿,但怎么能和我比呢。不说空间,不说排量,不说价钱,就说我这鸥翼门吧,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当然,我不是虎,我只是鱼,那就飞鱼吧。

盖子有七个好朋友,合起来称为八大金刚,但他们一共只有五辆车,没车的人是轮流坐朋友的车,以盖子被蹭最多,谁让咱招眼呢。对于总是被蹭,我和盖子都没有不满,反而很得意,没说的,说明咱和主人都很有品位,用朋友的话说是够拉风。

“去游车河吧?”老三打着嗝说。由于自己没车,他说话的时候底气差了点,问得有点谨慎。有车的老七摇摇头,表示他的不同意:“总游车河有什么意思呀?能不能来点别的呀。”我很理解他的想法,同时也看了看他的座驾小吉。小吉是辆吉普车,越野型的。那种四轮驱动在城市里游走真的是很委屈了,可大家需要越的野确实太少了,没有机会呀。

和每次一样,大家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商量,最后又经过一番剪刀石头布的决策,还是决定去游车河。这些程序我都熟悉了,听说电脑那种东西也很注重程序,我倒希望有一天能遇到那家伙,看看我知道的程序有没有它多。

“出发喽!”八大金刚呼叫着,钻入五辆车内。

2

暮色之下,有车灯的地方都可以称为车河,那灯光流动着,处处流光溢彩,形成一条条河,好看得很,但是也会让人眼花。

我们去游的车河不是市区里的繁华地段,而是从二环到三环到四环再到五环,随着人和车的数量减少,盖子他们会把车速逐渐加快,直至超过风的速度。我喜欢这种超风速的感觉,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气愤,我则幸灾乐祸地嘿嘿笑,当然这笑声往往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别人是听不到的。但是八大金刚显然不满足超风速,他们在追求一种超音速的感觉,听说那是飞机才能做到的,我怀疑他们疯了,那样的话我的肚子会很热很烫,直到把我自己烤焦的。

今天路上的车特别少,他们提速很快,还没到三环,已经跑出了四环的速度。风从我的身上掠过,我那流线型的车身显出绝对的优势,始终走在最前面。我不时地冲着小吉眨眨眼,吹一声口哨,盖子也朝老七挥挥手,以绝对的优势显摆着。

我以为这个夜晚会和以前的每个夜晚相同,当他们在五环上疾驰后,再逐渐降速,到回到市中心的时候,他们和自己的车子一样已经心平气和,然后各自散去,等到下一个夜晚再上演同样的节目。

但是今天不同,我们从三环向四环转移的时候,路边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移动。我说过今天的速度很快,我们从身影旁边呼啸而过,我在瞬间闻到了一股清香。接着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是我停住了。刹车声依次响起,接着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这条路是双向六车道,我们的五辆车分三排并驾的,后面的两辆车幸亏反应快,不然就追尾了。

“怎么了,怎么了?”老二从SRV上下来,问他前面的老七。老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看盖茨停下来,我就跟着停下了。”

大家把盖子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他,说他不该突然停车,差点出事故。盖子不做任何回答,他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大家不要说话。他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闭上眼睛品味了一番,才开口说:“你们看到那个路边的小孩了吗?”

顺着盖子手指的方向,他们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松了口气的他们开始埋怨盖子:“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这又不是高速公路,行人可以走的,有什么稀奇?”“那边不远就是公墓,你不会是看到鬼了吧?”

盖子又变得沉默,他迈开大步向那个身影走去,其他七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在后面跟着。

3

这是一个小女孩,对于眼神极好的我来说,不用走近也能看得清楚。小女孩穿的衣服很旧,但是脸是白的,头发是光溜的,她的手上拎着一个竹篮,看起来并不重。

“小姑娘,你这是去哪里呀?”盖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好听些,他怕吓着人家。

小女孩丝毫没有城里小女孩的戒备,她的声音也脆脆的,听起来像山泉敲打着石头。“去城里卖花。”

“哦,是卖花姑娘呀。”老三发出笑声,但很快被老七制止了,剩下的笑声被他咽回嗓子眼。

“什么花?”盖子问道。

“是,是黄鸡子。”小女孩的声音有些迟疑。

“鸡子?是鸡蛋吗?还是鸡蛋花?有鸡蛋汤没有?”老三再次有笑声,再次被压住了。盖子沉吟了片刻,对其他人说:“是栀子花,难道你们没闻到香气吗?”其他人使劲吸鼻子,小女孩大方地掀开盖在篮子上的蓝花布,香气一下气扑鼻而来,老二甚至打了个喷嚏。

“蜀国花已尽,越桃今已开。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这是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咏栀子花》中的诗句。”盖子突然变得让我不认识了,他的脸在夜色中泛着光亮。“栀子花有很多别名,黄鸡子、越桃都是其中之一。”

我相信大家也和我一样惊奇,一直以来,盖子只是一个会玩乐的人,喜欢寻求刺激,我们都不知道他还会吟诵这样有些冷僻的诗句。但是盖子没有卖弄的意思,他问小女孩:“这一篮子花多少钱?我全要了。”

小女孩再次迟疑着:“这些一共五元,行吗?”盖子拿出钱夹,在一叠钱中抽出五元钱,我以为他会拿出大额的钞票给她,但是没有。

“谢谢!本来我算好了天亮时能走到城里,现在我可以提前回家了。”小女孩说着,把整个篮子都交到盖子的手里。盖子捧着花篮问:“你走了多远到这里?你的家在哪儿?”

小女孩看看自己的鞋子,自豪地说:“到这里我走了一万零八百三十四步,我是一路数着来的。我家在车河。”

“车河?”一直没说话的其他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难道你们住在马路的中间吗?”

“是车河,我们的村子就叫车河,可是那里没有车。”小女孩很肯定地回答。

“好了,现在,我们一起去游车河,请上车吧,我送你回家。”盖子说着,拉起小女孩,向自己的车走去,也就是向我走来。

4

小女孩很不熟练地上车,拘谨地坐着,屁股好像没有完全落在座位上,很显然,这是她第一次坐车。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她的手攥得紧紧的,那里有五元钱。老三已经从老七的车上转移到这辆车上来,因为他们上车前嘀咕了一阵子,我隐约听到女鬼、幽灵、狐仙等词语,估计是他们不放心,派老三来保护盖子的。

“我的祖母以前也卖过花。”盖子边开着车,边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车上的人说。没有人答言,我想老三和小女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吧。

“后来她遇到了好心人,改变了命运。”盖子如果不说,我们还真不知道这些呢,我们知道的是盖子的祖母那一辈就很有钱很有钱了。

小女孩也许为了打破沉默,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这车真好看,得好几百块钱吧?”我差点笑颠了,是盖子及时控制住了我。他和老三都没笑,我在心里想,几百?后面应该加个万字才对。

小女孩没有注意这些,以为自己猜对了,她继续说着那些关于钱,关于邻居和生活的事。

“山竹说,我们村里的黄鸡子如果全卖了,能修条公路呢。哦,山竹是我家的邻居,他说的话都准的。”小女孩的口气里充满着对山竹的崇拜。“可是黄鸡子每年开不了多久的,我就是天天来城里也卖不完。”

“你叫什么名字?”盖子静静地听了很多才问。“枝子。”小女孩说的可能是方言。

“其实你的名字就是这花的名字,栀子。你会写吗?”盖子以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她说话。她没有回答,抿着嘴巴摇摇头,半天才说:“我没有上过学,我只认识男女两个字,山竹说,认识这两个字就不会在城里进错厕所。”

说话间我们已经出了五环,道路越来越差,不平的路磨得我哼哼唧唧,平时盖子绝不舍得让我走这样的路。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黑乎乎的,风很犀利地吹打在身上,现在我们的速度别说是超风速了,就连绵羊也比我们快吧。车灯把黑夜划出几块光亮来,黄色的区域外,是无尽的黑。

接着,导航仪开始有盲区了。盖子说已经到了山区。栀子不停地向外张望,很显然,她对车外也茫然了。我想得出她出来的时候还是白天,现在和当时已经完全不同了,何况还是在车里。

再接着,道路的崎岖让盖子不得不下车,虽然有底盘装甲护卫着,但是我这底盘太低,完全不能适应这里的山路。盖子毫不犹豫地把车停在路边,招呼着大家分头坐上了小吉和SUV。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没有参与了,只是听小吉后来告诉我的。我和其他三辆超级跑车一起等在寒冷的黑暗中,四周的怪石如野兽般狰狞,仿佛对我们这些钢铁铸成的家伙一点也不友好。

5

小吉说,继续前进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心情沉重还是因为夜路太难行令人紧张,总之,一直到小女孩叫出“车河”之前,大家都是沉默的。那沉默真的很不好受,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这样了。

小吉说,所谓的车河,真的就是一个村子,小小的村子,散落着几户人家,房屋是石头砌的,里面的灯光更加昏暗。没有鸡鸣没有狗叫,四周还是死一样的寂静。汽车的马达声让全村的人都出来了。

小吉说,女孩像个英雄似的走出车子,自豪地把五元钱交到母亲手里,那钱软塌塌的,可能是被手汗浸透了。母亲和村里人的惊讶被小女孩几句方言就解开了,他们热情地招呼八大金刚到屋里去坐。

小吉说,那些平日里嘻嘻哈哈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小伙子们,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他们甚至排着队进了小女孩的家。盖子四处瞅瞅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来坐,后来他们就这样蹲着和那家人聊天。再后来,屋子里围满了村民,蹲着都嫌太占空间,最后他们是站着说话的。

小吉说,后来大家上了车,说小女孩家里的东西都很原始。小吉不懂原始这个词,可是我懂,我曾参观过一个关于原始的展览,还跟着盖子去体验过原始生活,虽然我被要求停在场外,但我还是从盖子嘴里知道所谓原始就是最古老的,尚未开发的。“没有任何科技的东西”,这是盖子当时的总结。

小吉说,小女孩忙前忙后,给大家泡了茶,茶碗是粗劣的,茶水是浑黄的,但是喝起来是清香的,水也是甘甜的。在自己家里,小女孩不再拘谨。她得意地让他们猜茶为什么如此香,盖子一下子就说出了栀子花也就是黄鸡子的秘密。小女孩为这么快就被识破而感觉没意思,母亲说这是女儿的发明。

小吉说,他见到了山竹,一个很健壮的男孩,皮肤黑黑的,胳膊上的肌肉一点也不比盖子他们去健身房练出来的差。山竹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问城里的厕所、楼房、马路上的线,而是说到了开发、走出去、资源、原生态等词语。村里人听不懂山竹的话,只是笑。盖子用手机做着记录,不住地点头。

小吉说,盖子基本上一直在听,在记。只在最后说了句“修路是关键”。离开的时候,小女孩的母亲又把那五元钱递给盖子,说这种房前屋后甚至路边就有的花,实在不该卖钱,更不能要这么多钱。盖子愣了一下,接过钱,塞到小女孩手里,走了。

小吉说,回来的路上,大家依旧没说话。

接下来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来到我们这三辆车前还是沉默的,然后各自上车开回家了。

6

后来,盖子他们不再在夜晚跑到几环路上去游车河了,却常往那个叫车河的村子跑,他们还是管这个也叫游车河。每一次进山,我都会感觉路况在变好。大约半年之后,一条令我很舒服的道路通到了车河,我也见到了栀子的家。

栀子已经长高了一些,她的脸上有着阳光的颜色,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亲人。最令我不解的是,盖子的祖母,那位日理万机的老总竟然有一天也来到车河,她精神矍铄地从车上下来,很亲切地叫着栀子的名字,亲热地把小女孩揽在怀里。

栀子的母亲显然没见过如此雍容华贵的装束,也没见过如此这般的阵势,虽然老太太是和蔼的,可从那帮随从的谦卑就能看出她的威严。栀子的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谢谢!谢谢!我们家修来的福气呀,栀子有福呀。”

“其实是我要感谢你们,感谢栀子小姑娘。”老太太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全是笑容。“我这孙子呀,以前只知道玩儿,自从来到你们这里,完全变了一个人,是你们改变了他,也等于救了我们呀。”她说到动情处,向栀子母女鞠躬致谢。

车河起了明显的变化,我也终于见到了那个叫电脑的家伙,因为盖子忙得要在车上办公了。电脑上说,开发要有序,保护资源最重要。于是盖子就很听话地按照电脑的安排,一步步去做。那帮朋友,都不再闲散,他们有的是事情要处理。

这里的人变得精神了,这里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但是,有盖子他们护着,这里的一切生态都没有变化,小女孩栀子在放学之后还可以开心地采摘栀子花,只是不用拿到城里去卖了。她的母亲在做那种有着栀子花清香的茶,是最受欢迎的。

7

和电脑兄弟的相处还算愉快,我知道了很多新鲜的词,比如环保,比如小排量,比如山地车,比如骑行族,比如生态的持续保护……我知道的肯定盖子也早就知道了,我想接下来我的命运也会改变了。

真的,我已经在栀子家门口停了很久了,这里空气清新,我身上没有灰尘,但是被冷落的滋味很不好受,甚至栀子每天上学前都不再多看我一眼两眼了。

我看到盖子常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在山里钻进钻出,那些有路没路的地方他都可以到达,他似乎要踏遍山区的每一寸土地,我想我是不行的。

盖子和其他七位朋友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商量,最后又经过一番剪刀石头布的决策,决定把五辆车都放弃。就在他们做出决定的一瞬间,我忽然从车变成了鱼。我本来就是鱼嘛,只是那个鸥翼门成了我的鳍,显得太大不匀称。

栀子捧起我,送我到一个叫杏花湾的水塘里。这里的水很原始,很适合我的生长。我发现,做鱼的感觉真好。尤其是生活在车河这个地方。哦,我忘了说,由于盖子他们的极力保护,这一带被人称为金刚车河。如果你来这里看栀子和栀子花,别忘了到杏花湾来看看我,就在栀子家屋后不远的地方。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