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龙
2012-04-29小河丁丁
我度过童年的地方是湖南永州阳明山南部的一个河谷,大大小小的村庄依山傍水点缀其间——这样的地形叫做“峒”。我们那个峒位于县境西域,得名西峒。
西峒的形状像鱼篓,在鱼篓颈部那个小镇,除了有我的家,还有电影院,有迷宫一样的小巷,镇上有会唱祁剧的鼓手、会化符的师公、懂草药的拳师,还有骑着马到处给人照相的人、黑脸的铁匠、胳膊肌肉发达到夸张的木匠……赶集的日子会看到耍魔术的、表演气功的、打快板卖老鼠药的,深山来的瑶家人把猎物挑在鸟铳上……
小镇东边有一口很大的塘,塘边有两株巨塔似的桑树。我们去采食紫的红的桑椹,从高高的树枝跃入塘中,水声惊人。
小镇西郊那条河是免费的水上乐园,我们去游泳、捉鱼、摸螺蛳、打水仗,溯流而上或者顺流而下,走到很远的地方。
小镇西南方有两座石山,山上的溶洞是冒险家们的乐园。大石山顶上有古城遗址,老辈人说它是仙家修砌的,所以叫仙家屋。
小时候,父亲经常对我们三姊妹说,西峒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没有兵灾水灾旱灾,有的是好山好水,田野肥沃,勤劳的人总会有饭吃。我们深以为然。门口来了外省乞丐的时候,我们更是充满幸福感。
我从十七八岁开始写作,写了差不多二十年才明白,“西峒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句话于我有特别的意义,这个“鱼篓”藏着多少写作素材啊!就拿《杀龙》和《醉演》来说,都是西峒真事,原本是当回忆散文来写的,想不到却有了小说的味道。
小河丁丁,自由自在,在寂静的山野徜徉,沙石鱼虾,历历在目。那天,一位前辈作家对我说:“小河丁丁,你就叫小河丁丁吧。”至于我在尘世的身份,平凡如一粒尘埃:丁勤政,中学教师,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儿童牧笛奖。作为一个“野生动物”型的作者,过去我逮住什么就写什么,小说、童话、散文、寓言都有。自己较为满意的,是包含《醉演》、《杀龙》在内的西峒系列作品,还没有碰到愿意出版这本书的人呢。
“石子坝在做龙了!”
哥哥的口气,好像说的不是假龙,而是呼风唤雨的真龙。
“做龙了?”
“谁骗你,就在石子坝进口那里。”
我和哥哥跑到石子坝村口,那间没人居住的公屋大门敞开,满地是篾片和竹笼。几个老人正在屋中忙碌,加工篾片,编织竹笼,修补龙衣,往绘有龙鳞的黄布上加缀闪闪发光的亮片。龙衣很旧了,有的地方被炮响(鞭炮)烧出洗不掉的黑斑,还有洞眼。那个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师公把竹制的龙头放在腿上,给它装舌头。
龙头还没有任何装饰,但是分岔的龙角、圆睁的龙眼、怒张的龙口已经有模有样。老师公把龙头举起来,朝我们摇了摇,笑着问:“上街的还是下街的?”
“上街的。”
“快去跟大人说,要多买些炮响,迎龙要放炮响,越多越好!”
第二天又去看龙,龙头蒙上彩绸,龙角用锡箔包成银色,龙眉和龙髯是白色,血盆大口加装了寒光闪闪的龙齿,美丽威武,神采奕奕!好像一有机会身子就会腾空而起,冲破屋顶飞出去!
第三天,龙头增加了许多亮片和精细的彩绘,还有两支细长的触须,不停颤摇;满地竹篾都变做竹笼,码成一堵墙;龙尾也有了,鱼尾形状,比我的长裤还要长。
第四天,公屋里人特别多,除了做龙的老人,还有好几个中年人青年人,全是石子坝的,映泉表哥也在那儿。修补完毕的龙衣金光灿灿,堆在屋角像一座金山。老人们在给竹笼加装木把,估计明天就要把龙衣蒙在竹笼上。那个胳膊很粗的中年人说:“龙头嘛,还是老壮来舞。”一个穿毛线衣的青年说:“叫鸟崽哥举龙尾好了,龙尾轻巧。”映泉表哥搓搓手,将一只装上木把的竹笼拿起来,摆了个架势。老师公说:“到外面去,到外面去,莫把龙头碰坏了!”映泉表哥到外面去舞了几下,看到我在场,眨着右眼说:“今年的龙特别好看哦,有三十六节!”
“今年的龙有三十六节!我石子坝的表哥告诉我的!”第五天下午,我叫上几个伙伴去看龙,公屋却上了锁。从窗户望进去,龙已经做好,靠墙放着。它那么长,不能舒展身子,只得一节一节折叠起来。没有亲眼看到龙衣是怎么缝上竹笼的,我很懊恼。伙伴们却只关心这条龙究竟有没有三十六节,可是没法数,有一部分龙身看不到,龙尾也看不到。龙头静静地靠在墙角,瞪着眼,张着嘴,好像在从虚空之中吸取力量和精魄,为节日的翻腾飞舞做准备。
青松说:“我跟我爸说了,今年迎龙要放四盘大炮响!”
打架时喜欢用头撞人的铁脑壳说:“铁匠家要放两箩呢!”
江江说:“染匠家的大儿子回来了,他们要跟铁匠家比赛放炮响,今年有热闹看了!”
青松问:“今年坦坝舞不舞狮?”
江江说:“舞狮有什么好看,就是两个人,一个狮头,一个狮尾。”
“还有一个拿绣球的!”青松做着耍绣球的动作,“舞狮也不是乱舞的,拿红包不能用手,要用狮子嘴巴去衔。”
江江说:“那是人从狮子嘴巴里伸手把红包拿去了。”
那天我和哥哥、青松等人把大门卸下来,架在板凳上做球桌,在门板中间摆一排破砖头做球网,打乒乓球。铁脑壳飞驰而过,口中嚷道:“石子坝舞龙了,石子坝舞龙了!”我们全跟着铁脑壳往石子坝跑,一边跑一边喊“石子坝舞龙了”,不断有人加入我们。
石子坝之所以叫石子坝,因为村东有一道石砌的防洪大坝。那条龙在坝外宽阔的河滩上,从头到尾一字摆开,头在动,身子在动,尾巴左右摇晃。石子坝的青壮年几乎全部上阵了,舞龙头的是老壮,他那魁梧的身材与硕大威猛的龙头相得益彰。我从龙头数起,数到第二十节,看到映泉表哥了,他把支撑龙身的木把立在地上,正跟人说话呢。再往后数,不多不少三十六节。舞龙尾的果然是鸟崽哥,我认识他,却从未跟他说过话。他那么瘦,胳膊上根本没有肉。
我说:“要是我在石子坝,我也可以举龙尾。”
哥哥说:“要是我在石子坝,我要举龙头!”
铁脑壳说:“龙头哪随便让谁举的?老壮家是练武的,他们家有把石锁,几十斤重。”
老壮家练武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家的石锁也是名声在外。那天我从他们家路过,特意跑进去看那把石锁。它就搁在屋后坪地上,我能提离地面,但是举不起来。听人说,老壮能将它不停地往上抛,不让它落地。
河滩上、防洪大坝上,到处是看龙的人。我跑到防洪大坝上,近距离观察龙头。舞龙还没有开始,老壮自顾将龙头左盘右绕,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老师公走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戴旧军帽的人,那是石子坝的村长。
老师公说:“龙头举起来,大家把龙举起来!”
龙头举起来了,龙颈也举起来了,龙腰龙尾没有动静。谁叫龙那么长呢,后面的舞龙者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村长把双手做成喇叭,朝着龙尾喊话:“把龙举起来!”
好多人跟着喊:“把龙举起来!”“举起来!”
我沿着大坝往后跑,看到映泉表哥只顾抽烟,就冲他嚷道:“映泉表哥,把龙举起来!”
映泉表哥用力吸两口烟,扔掉烟蒂,捋起衣袖把龙举起来。
所有人都把龙举起来,双脚分开站稳。
前方,龙头举得高高,左右顾盼一番,猛然上举,然后往左下方俯冲,后面的舞龙者一个接一个将龙身往左下方摆动;龙头快要着地时,一扭头,迅速向上腾起,龙颈亦跟着向上,龙腰前几节继续往左下方运动,后面的龙身龙尾还没有开始动呢;当龙头过了顶,往右下方俯冲,再次扭头上升,龙身开始左盘右旋,龙尾也动起来了——所有的舞龙者都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将木把交替地倒向左边又倒向右边,那条龙却盘旋飞腾,活灵活现!经常会出乱子,哪一个舞龙者搞错方向,长龙就像挨了孙悟空拦腰一棒,挣扎几下就死掉,这时候就得重新开始。
他们练习了两个小时,搞得人疲龙乏。孩子们却意犹未尽,忠实地护送他们回公屋。看着龙头龙身一节一节进入公屋,靠墙放妥,而后舞龙者鱼贯而出。我多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啊。
过小年,龙要走遍上街下街的大街小巷去“认门”,也就是进行演习,确保大年三十晚上不漏过任何一户人家——如果走漏了哪一家,那是极不吉利的。我站在家门口,明知龙一定会来,还是有些担心。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声来了,龙快到电影院了!
我跑到电影院对门的电器修理铺,只见金鼓银鼓兄弟架着梯子,在墙上挂了两串长长的炮响。我对他们说:“认门不必放炮响。”银鼓悄声对我说:“我们是给龙打个招呼,告诉它今年我们要放好多炮响。”整条中和街,除了铁匠家和染匠家,就数金鼓银鼓家舍得放炮响,我对银鼓说:“铁匠家和染匠家要比赛放炮响,你知道不知道?”银鼓说:“我们不跟他们比,他们两家是隔壁。”我心里说:“比不过就比不过,说什么也没用。”
锣鼓声近了,龙来了。跟排练的时候大不一样,舞龙者全都穿上了黄色的练武服,十分神气。金鼓正要点炮响,龙头却进入电影院边上的小胡同。成群结队的孩子和大人跟着龙头走,我也跟着龙头走。那个小胡同很浅,龙头进去又出来,龙尾还在胡同口呢。金鼓银鼓家的炮响点起来了,龙头来到门前,很有威仪地停住,扭头朝这户热情的人家看了看,点一下头,继续前行。银鼓从人群里看到我,跑过来说:“看到没有,龙点头了,龙朝我们家点头了!”不放炮响的人家,龙是不点头的。我飞快地跑回家,对大人说:“龙就要来了,我们放炮响好不好?”母亲说:“三十晚才放,三十晚才放。”我走到大人的睡房里,想把大炮响拆一段下来,又怕母亲骂,于是就拆了几个装进口袋。
龙终于来了。我把炮响搁在地上,正要点,一群人从我跟前跑过去,沾着湿泥的鞋底把炮响踩坏了。我又拿出一个炮响要点,母亲批评我说:“不要放炮响,炸到人!”我看到了映泉表哥,仗着母亲就在身后,我跑过去对他说:“让我帮你举一下龙好不好?”映泉表哥说:“你举不起。”我很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小年一过,铁匠家和染匠家要比赛放炮响的消息满街飞。有人说:“那条老龙多少年没有烧掉,今年跑不脱了。”有人说:“烧了老龙出新龙!”也有人说:“烧不了,再多炮响也没有用,老壮的龙头舞得好,炮响挂不上去。”我回家说起这件激动人心的事,母亲说:“放炮响,拿钱来烧,就是听个响声!”但是父亲说:“舞龙,放炮响,图热闹嘛,越热闹越吉利。”我问父亲:“你说哪家会赢?”父亲说:“到时候你去看就知道了。”
我有事没事就去铁匠和染匠家门前转转。腊月二十七那天,我看到铁匠的小儿子站在门口,就过去打探消息,“听说你们家要和他们家比赛放炮响,是不是真的?”他爱理不理地说:“比就比,谁怕谁。”听口气,比赛是染匠家挑起来的。真的有好戏看了,两家斗气了。
在千家万户咚咚咚剁砧板的声音中,在“过年了!过年了!”的问候声中,大年三十来到了。
老天黑得特别早,像是有意要让大家拥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大年夜。我怕错过放炮响比赛,第一个吃完晚饭出了门。呵,好多人已经聚集在那儿了;染匠家正在门上墙上挂炮响,像晒玉米一样,一串挨一串挂满墙;铁匠家架势更是惊人,他们把肉行里摆猪肉的案板抬来,将大街拦断,抬出了两箩筐炮响!铁匠的小儿子站在案板上,拿着一串炮响比划着说:“我要把炮响挂到龙角上,甩都甩不掉!我还要把炮响扔到龙嘴里去!”我身边一个大人说:“舞龙的人要挨炸了。”另一个大人说:“不会的,龙盘来盘去,炮响不能近人。”我为映泉表哥担心,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付炮响的。
等了许久,龙还没有来,有人说龙在下街。仔细一听,别处的炮响声都是稀稀拉拉的,下街那边的炮响声却十分密集。我一口气跑到下街,只见家家户户都开了门,门前插着敬龙的香烛,放着单人凳,凳上是赏给龙的红包。空气中硝烟呛人。炮响声那么响,那么密,像是下着炮响的暴雨,把锣鼓声淹没了。
夜色里,在灯光、手电光和炮响光里,那条龙高昂着头,不时骄傲地甩一下头,拧一下脖子,既神武,又威严!跟过小年不一样,龙不只是从家家户户门前走过,而是要进家家户户的门,先是那个胸前挂书包的人向主人打拱手,把单人凳上的红包收进书包,然后舞龙珠的人引着龙头进门,并不停留就退出去——龙太长了,整条龙要进屋太困难,而且时间也不允许。龙就这样挨家挨户拜年,一路炮响,一路锣鼓,一路由无数大人孩子簇拥,热闹而缓慢地游行。我想提醒映泉表哥经过染匠家和铁匠家要小心,人又多,光线又暗,从龙头找到龙尾竟然没有看到他。
龙终于来到铁匠和染匠布下的阵地了,那儿早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铁匠家和染匠家都在檐下挂上了一百瓦的电灯。
染匠家把桌子放在门口,上面摞满了炮响,染匠的大儿子叫嚷着说:“大家让一下,小心炮响炸到!”
铁匠的两个儿子站在案板上,拿着线香和拆散的炮响,打着尖锐的口哨。
龙毫无悬念地被拦住了,染匠家的炮响响起来,铁匠家的炮响也响起来。两家都想烧龙,都把一串一串的炮响点燃往龙身上扔。龙早就预备着这一仗呢!它舞起来了,龙头上下翻飞,龙身左右盘旋,扔过去的炮响被撞开,飞向人群,引起一阵阵尖叫,制造混乱。谁家的孩子在哭喊。硝烟那么浓,龙像是腾云驾雾,诡异而恐怖。我被人们挤到墙角,喘不过气来,却不舍得离开这狂欢之地。
过了好一阵,炮响声变稀了。我从大人的长腿间挤出去,只见染匠家桌上摆的炮响不多了;再看铁匠家,只有小儿子一个人在放炮响——且慢,老铁匠和大儿子抬着一箩满满的炮响从屋里出来了!
石子坝的人想要移开案板,为龙开道,老铁匠和大儿子却用箩筐压住案板,爬上去。
炮响声再度热烈起来。
龙抖擞精神,舞个不停。
但是舞龙头的人换了一个。
看到老壮被换下去,我很失望,身边两个老人的对话又让我略感安慰:
“舞龙头费力气,鲁智深也要歇一歇。”
“铁打的也要歇一歇!”
众人期待染匠家拿出更多的炮响,染匠的大儿子却嚷嚷说:“不比了,人家放土炮响,我们家放的全是电光炮,一盘顶三盘!”
铁匠家赢了,不会有变数了。我回家去报信,看到自家门口也插了香烛,摆了单人凳。我一进门,母亲就问:“哥哥呢?你看到哥哥没有?”
我说:“我看龙去了。”
姐姐说:“哥哥找你去了,怕你给炮响炸到,给人踩到。”
姐姐责备着我,脸上却是羡慕的神情,因为女孩夜里不能到处乱跑,只能在家里等着看龙。
我说:“可惜你们没去看,好热闹!铁匠家和染匠家拦住龙来炸!铁匠家炮响才多呢,一箩又一箩!”
姐姐说:“铁匠家其实没有染匠家钱多,只是舍得花钱,打铁的人,做事尽力气。”
我看到母亲手里拿着红包,就问:“红包里有几块钱?”
母亲说:“两块,大家都封两块钱,又不是比钱多,只是一个彩头。”
父亲说:“封四块也不错,四季发财。”
等了好一会儿,龙还没来,电影院那边炮响响个不停。我想起银鼓过小年那天对我说的话,就对家里人说:“我去找哥哥!”母亲说:“你不要去,哥哥回来又要找你……”母亲话未说完,我已经跑出家门。
来到电影院,呀,这儿比先前铁匠家和染匠家赛炮响还要热闹,银鼓家用桌子和树木将路隔断,一家人都来放炮响炸龙。老龙浑身伤痕,在电影院前的坪地上疯狂盘旋,仿佛不是人在舞龙,而是龙把人卷在其中,咆哮着要吃掉他们!不停地有人喝彩,打口哨,尖叫,锣鼓拼命地敲,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被龙困住的人救出来。硝烟弥漫,我都看不清舞龙头的究竟是谁。
一只手从后面拍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哥哥。
哥哥说:“快回去,我到处找你!”
我说:“我来找你呢!”
我们回到家,又等了半个小时,龙终于向这边来了。附近的邻居放起了炮响。
我们敞开大门,把单人凳放在门口,搁上红包。
一个瘦瘦的人快步走来,朝我们打个拱手,说一声“恭喜发财”,把红包往口袋里一揣,匆忙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全愣了一下,这不是我们上街的陈小小么?
我问:“他是不是替石子坝的人收红包?”
父亲说:“这是个谑头谑脑的人,抢彩头的!另外封个红包,不能让龙白来!”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面额最小的也是十元,没有零钱,而龙已经来到我们家门口了!哥哥点燃了炮响。那个胸前挂着书包的人朝父亲和母亲打拱手,母亲把十元钱递过去,不情愿地说:“一下子没有找到红纸……”那人接过钱放入书包,也不说话。耍龙珠的人进来了,龙头也进来了。不知为什么,龙头停了一下,额外晃了两晃,这才点着头离去。
就因为它额外晃了两晃,我们家都很高兴。母亲说:“龙在我们家舍不得走呢,今年我们家要走大运了。”父亲说:“多给一个红包也不亏。”
我想跟龙去游行,母亲叫住我说:“不许出去,馅心粑粑蒸熟了。”大年夜,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吃馅心粑粑,我只好站在门口,目送那条长长的巨龙远去,消失在夜色和炮响声中。
吃馅心粑粑的时候,母亲说:“明天初一,坦坝的狮子要来,又要给红包,你们哪个有零钱?”
“我去找找看。”姐姐跑到她的闺房,找私房钱去了。
第二天上午有坏消息传来,昨晚上街有一户人家失火了,迎龙的炮响飞到草楼上,燃起来了。我跑去察看,那户人家的草楼烧得黑黑的,墙壁上有泼水留下的湿痕,屋顶也塌了一大片,不过整座屋子仍然安然屹立,也没有殃及左邻右舍。
到中午,坦坝的狮子来拜年了,连个拿绣球的也没有,只有两个人穿着狮毛裤,举着狮头和狮皮,一个人敲锣。小小的队伍极为寒碜,像叫花子一样。想一想昨夜的龙,前呼后拥,万人空巷,所到之处炮响喧天,何等风光!
我问父亲:“为什么坦坝舞狮,石子坝舞龙?”
父亲说:“那年大江涨大水,上游冲下来两口大箱子,一口大箱子里装着舞狮的行头,被坦坝的人捞上去,他们就舞狮;一口大箱子里装着龙头和龙衣,被石子坝的人捞上去,他们就舞龙。也有人说,本来是坦坝捞到龙,石子坝捞到狮子,但是坦坝人口少,舞龙人手不够,就跟石子坝交换了。”
哥哥说:“石子坝真是捡了大便宜。”
狮子走了没多久,陈小小来拜年了。母亲一边给他沏茶一边问:“昨天抢了几个红包?”陈小小笑着说:“就抢了几户相好的,得点彩头。抢多了,石子坝的人会生气。”
这天下午,映泉表哥也来拜年了,我们看到他左眼包着纱布,都很吃惊。“昨天夜晚在电影院那里舞龙,一个炮响落到眼睛上了,小事情。”映泉表哥说话的口气,好像是保家卫国负的伤。他对我说:“记得哦,今年要杀老龙了,元宵节杀,可以抢龙衣,给小孩子做衣服。”我惊奇地问:“为什么要杀龙?”映泉表哥说:“这条龙老了,眉毛胡须全白了。”母亲说:“白的黑的还不是人弄的。”映泉表哥正色说:“不能乱弄,有老规矩的。”
从初二起,我不是跟父亲走亲戚,就是跟母亲走亲戚,光惦记着收红包,把杀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过了正月十二,我要天天上学了。那天上学路上,我看到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穿着龙衣做的褂子,大人叫他:“小龙,小龙!”而他用力吸着鼻涕,把头昂得高高,真有几分小龙太子的派头。到了学校,我向同学们打听杀龙的事,他们说:“元宵节杀龙了,在龙王庙杀的,好多人去抢龙衣。”
弹指间三十年过去了,忆起老家的龙,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突如其来:老家人为什么要杀老龙呢?中国人喜欢龙,崇拜龙,爱戴龙,不论海内海外,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舞龙的风俗,杀龙却是老家独有的。照理说,龙是神灵,不怕老,而且中国有着悠久的尊老敬老传统,为什么龙老了就要杀掉?打电话问老家人,除了“老辈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当那个穿着龙衣的“小龙”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想,老龙不死,小孩子就不能穿上龙衣成为“小龙”,杀龙的目的或许是望子成龙的一种隐性表达?
那天我走在楼道上,一个想法突然迸发,像烟花一样照亮我的脑海:老龙有一点是令人讨厌的,你要得到它的护佑,要它不发性子兴灾作难,就得年年求它拜它供奉它——人们之所以要杀龙,是不是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求与拜,厌倦了乞求的姿态?我无法给出答案。一种风俗延续久了,仪式会有所演变,最初的动机和寓意也会演变,甚至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