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谎言

1

还有十二天就要中考了。复习迎考阶段的工作重心其实大半已经不在教学上。作为班主任，第一要务就是帮助学生疏导心理、化解压力，这一点于秀彬老师颇有心得。

一个成熟的教师从不想入非非，能让每一个学生发挥出自己正常的水平，这就是梦寐以求的效果。只要学生发挥正常，今年一定收获颇丰。于秀彬老师对自己和学生们的汗水付出还是有数的。

于秀彬老师像一名充满激情的骑士，带领七十二名弟子在希望的田野上策马狂奔。拾遗补缺、提纲挈领、走马观花，这是于秀彬冲刺时的战术。

于秀彬老师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他能驾轻就熟地把全班学生的情绪充分调动起来，就像百米起跑线上跃跃欲试的运动员。班长李晓雅说：“听他的语文课，你就是想开小差也开不成的！”

今天这堂语文课，主要是复习第二单元的《藤野先生》《生命与和平相爱》和《热爱生命》，其实所讲内容，以前犁也犁过耙也耙过，现在也就是帮助学生梳理一下重点，加深记忆。

“同学们！生命与和平相爱，‘相爱’能不能改成‘相伴’呢？我们不妨再思考一下，生命还可以与什么相爱呢？”于秀彬老师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在复习的过程中，为了节省时间，也是为了更好地发挥示范引导作用，于秀彬老师总是选择两类人回答问题，一是语言表达能力强的学生，还有能够另辟蹊径大胆创新的学生。他正在班长李晓雅和语文课代表刘通之间掂量着准备选择时，裤袋里的手机忽然不安分地颤动起来，而且一动就是没完没了。

会是谁呢？偏在上课的时候打电话。

“李晓雅，你来给大家讲一讲你的看法好吗？” 于秀彬老师笑吟吟地点将，他对兜里浑身打颤的手机并不理会。

于秀彬老师的原则是，在上课的时候手机一定要调成振动，而且尽可能地不要接听。他在任何场合都敢毫不保留地阐明自己的观点——不珍惜学生时间的老师绝不可能是一个好老师，在课堂上摇头晃脑接打电话的家伙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有什么两样？

说到做到，无论来电话的是谁，只要站在课堂上，前两遍振铃于秀彬从来不接，即便是校长的也不例外。于秀彬说，大凡是懂道理的人，两次拒接就不会再继续骚扰了，课间的时候他自会回拨过去。但是第三次振铃，于秀彬就要慎重了，常言道事不过三，既然这样对方一定有特别急的事情哩！

手机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兜里不依不饶地一个劲撒娇。

于秀彬不动声色地摸出来一看，就忍不住有些上火。原来是门卫老陈的电话，有什么等不了的事情啊？他顾不上正在侃侃而谈的李晓雅，合起课本来到门外。

“喂！陈师傅，我正在上课哩！有什么事情呀？”于秀彬老师努力把控语调，既要让对方听出自己的不快，又不能太伤人，毕竟老陈师傅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是上一辈人哩。

“哦！不好意思。于主任，一个家长找你，很急！来了你就知道了！”陈师傅的语调里透着一丝惶恐，欲言又止，好像还有许多内容不方便细说，看来人家就站在旁边哩。

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呢？按理说，自己上课时讨厌接听电话的怪脾气在学校里是人人皆知的，老陈也是个知事理的人，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想自讨没趣。于秀彬转念一想，心里就有了几分歉意，“好好！我马上就到，谢谢你，陈师傅。”

于秀彬转身对教室里说了一声，“大家自习吧！我马上就来。”抽身就往传达室跑去。

在传达室的大门外，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汉子无精打采地蹲在那儿。乍看非常眼生，他的胳膊上还缠着一条刺眼的白布。依据当地的民俗，那是新丧的标志。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不幸哩。于秀彬老师的心一紧。

“于主任来了！这位就是你要找的于主任。”陈师傅迎上来赔着笑脸介绍。

那个汉子连忙站起来，哈了哈腰，算是问候。“于主任，我是刘通的大伯。昨天晚上，刘通他爸妈从工地上骑摩托车回家，路上出了车祸。刚才他爸已经走了，他妈还在昏迷中。”说着说着，那汉子眼眶里的泪水就失去了控制。

老天！怎么会这么惨呢？于秀彬老师立即就想到那个乖巧懂事的刘通，这个苦命的少年，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晴天霹雳。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需要我们做什么？”于秀彬本能地往前靠了靠，急切地问。

“于主任，刘通他爸临走时再三叮嘱，恳请老师能够一起帮忙瞒一瞒，说孩子马上就要考试，不能受打击，最好拖到考试后再告诉他。不知您能不能——”那汉子恍恍惚惚地望着于秀彬。

“没有问题！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于秀彬毫不迟疑地保证。

“于主任，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那汉子一把捉住于秀彬的手使劲摇晃。

“刘通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吧！一定把这件事情做好。”于秀彬诚挚地说。他想了想，又和刘通大伯交换了手机号码，以便不时之需。

送走了刘通的大伯，于秀彬老师立即向校长徐嘉兴作了详细汇报。

徐校长听了动情地说：“好！你的想法很好。在这关键时刻，我们不能让这个噩耗再波及孩子的学习情绪，也许那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徐校长提议，跟相关的任课老师先通通气，但要严格纪律，控制知情范围，务必确保孩子顺利通过中考。

既要封锁外来消息，又要随时掌握刘通动态，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于秀彬老师又招来班长李晓雅、与刘通同宿舍的张逸杰，还有跟刘通同在一个村的刘浩、金利民，对他们作了细致的交待，形成一个小小的情报网和监控圈。

2

走在热浪灼人的校园里，于秀彬老师真切地感觉到，处处都有一种一触即发的紧迫与压抑。甚至，他觉得自己都有可能一不小心熊熊燃烧起来，那该死的火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自己奔腾不息的血管里。

算起来，于秀彬老师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当初三年级班主任的时间，与中华民族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时间刚好相等。而且他的“战绩”也像宋祖英唱的那样，是“一年一年越来越好”。也正因如此，徐校长的格外关注、家长们的热切期待，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经形成一种压力，让你不待扬鞭自奋蹄！

于秀彬老师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成烧烤架上的烤乳猪了！难怪哩，做校长的谁不想自己的学子多几个考上省属重点高中，那既是成绩更是荣耀。做家长的就更不用说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那一份心情迫切着哩！你再设身处地想想看，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人家一辈子就栽一棵树，能不操心吗？你说他不切实际也好，你说他想入非非也罢，谁的心性不是高入云端啊？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是一代一代中国人挥之不去的情结。

压力！除了压力还是压力！整个社会把竞争的期待都传递到莘莘学子的肩上，做老师的自然也不得清闲。

放学了，离吃晚饭还有半个小时的闲暇，学生们像是被关了半天的小动物，纷纷从笼子里逃出来，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走廊上、操场上到处都是学生，乱哄哄的。于秀彬准备先回家冲冲澡，他家与教学区仅隔一道墙。

“于老师，刚才、刚才刘通说他今晚要回一趟家！”这时，生活委员张逸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汇报。

“他人呢？”于秀彬心里一惊，连忙问。

“回宿舍去了，现在可能正在收拾东西哩。我们该怎么办啊？”张逸杰手足无措地盯着于老师的嘴巴。

“别慌！你先回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待会陪他一起出来就是了。放心，我就在宿舍楼大门口等着。”于老师心想，反正不能让刘通回家，这是必须的！如果自己主动到宿舍去阻止，显然也不合适，只有这样守株待兔了。

“好！”张逸杰真是如释重负，他转身一路小跑回了宿舍。

可是，用什么理由才能让他心服口服呢？于秀彬老师想想还真是有点为难。

在一次市教委组织的教学研讨会上，于秀彬老师在发言时感慨万千！他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韩老夫子的概括其实早就过时了。这仅仅是一名教师最基本的职责，我们现在不仅要传道授业解惑，还要消炎疏导灭火……”

那一天，于秀彬老师从对毕业班学生的压力释放、心理疏导，到校园突发事件的预防、化解与善后，高瞻远瞩一番宏论，讲得与会者连连颔首称道。

散会的时候，校长徐嘉兴从后面跟了上来，“秀彬啊！今天你讲的内容应该写一篇论文。”说着，他那宽厚的手掌在于秀彬老师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从那看似漫不经心的拍打中，于秀彬老师敏锐地捕捉到许多只可意会的信息，那里面有惊喜、嘉许，更有赏识和信赖！

徐校长是一个非常爱才的领导。被一个爱才的领导肯定真是莫大的幸福！徐校长轻易不开口表扬谁，可是一旦被他看上，他就会毫无保留地张扬自己的器重，把一些棘手的事压在你的肩上。

大学毕业后，于秀彬在板浦初级中学教了四年初一初二。有一次，徐校长提着一把椅子来听课，事先也没通知。听完课，于秀彬因为心里没有底，有点儿诚惶诚恐。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徐校长笑眯眯地拍拍于秀彬的后背，言辞吝啬的他只说了四个字：“不错！不错！”第二学期，于秀彬就被调到初三年级教语文了，而且是初三（1）班的班主任。

那次研讨会之后不久，于秀彬的论文果真发表在一家颇有影响的教研期刊上。第二年，于秀彬就多了两副沉甸甸的担子——初三年级主任兼语文教研组长。

累是累，可是于秀彬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刘通和张逸杰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下了楼。

“你小子可别忘了！回来的时候把你家的麦黄杏子带一些让我们尝尝。”张逸杰为了活跃气氛，故意没话找话说。

“嗨！少年痴呆啊你？已经重复三遍了。你放心好了，我保证带一大包来，我们宿舍人人有份！”农家少年刘通，言语中充满质朴与豪气。

“张逸杰，你们这会儿匆匆忙忙干什么呢？”于秀彬老师像是不经意遇上了。

“我、我在送刘通，他想回家一趟。”张逸杰暗暗钦佩于老师的高明，你看他那从容淡定的神情，不去做演员真是亏大了。

“什么？这么迟了还要回家干什么呀？”于秀彬老师显得很诧异。

“我蒸饭的粮食没有了，我想回家拿点米。”刘通连忙解释。

板浦初级中学为了减轻住校生的经济负担，也是为了培养学生自己动手的意识与能力，午饭都是学生自己用饭盒淘米、加水，然后交给食堂蒸。

“哦！就因为没有米，这样来回奔波成本也太高了呀。钱呢？你们缺不缺呀？”于秀彬老师关切地问。

“我钱和米都有。”张逸杰抢着回答。

“钱我卡里还有，就是、就是没有米了！”刘通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他没有说，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回家了，他想看看整天在建筑工地做工的妈妈和爸爸、非常疼爱自己的奶奶，还有家里的小花狗欢欢，每一次回家它都会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腿不放……可是，这些理由都说不出口。

于秀彬老师眼睛避开刘通，他对张逸杰说：“你这个生活委员呀！不是我要批评你，这件事真没做好哩。就还剩这几天时间了，坚持一下嘛！为了十斤八斤米就来回跑四十多里路，你说值吗？你们可都是班级的种子选手，好好给我集中精力准备迎考！你回去告诉班里的所有住校生，缺粮食就到我家去取，缺钱到我这儿来领，这一点儿老师还是供得起的。张逸杰，你等会回去再传达一下，从今以后，住校生回家都要经过我的批准才行！”

张逸杰和刘通愣在那儿不知道如何回答。

“还愣着干什么？张逸杰，你现在就带刘通去我家背米，需要多少拿多少。”

于秀彬伸手在张逸杰的肩膀上拍了拍，张逸杰心领神会，连忙拉起刘通就走。

中午，于秀彬老师离开家的时候，听到爱人李钰在后面小声地嘟哝：“家里没有米了！”

师大数学系毕业的李钰，说话与做事的风格与她的专业很接近，简洁而谨慎。她本来还想再补充一句，“米都叫你的学生借走了。”可是话到嘴边还是省了。

于秀彬是教语文的，又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妻子的言下之意。按照多年约定俗成的职责分工，买米、换煤气之类的重体力活自然是于秀彬的。“那就到食堂吃两天吧！”于秀彬的回应倒也简洁明了。

就在他关门的一瞬间，他听到李钰一声柔弱无奈的叹息。那叹息声像一根根纤细的芒刺，深深地扎在于秀彬的心尖。不用回头，他就能清楚地看到妻子叹气摇头时楚楚可怜的模样。结婚九年了，于秀彬最看不得李钰叹气时无助的神情。

李钰生在市区，家庭状况很好，只因迷上了于秀彬这个农家子弟才嫁鸡随鸡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工作。于秀彬心里清楚，对于家庭的贡献，他的份额远不能和妻子相比。仔细想想，于秀彬觉得自己刚才那不负责任的话真有点儿像个小混混。一丝愧疚袭上心头，他连忙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嗨！王老板，上次那米还有吗？什么，没有了？那就麻烦你叫个小朋友买五十斤，不！买一百斤送我家里，断炊了！急。再不买你弟媳就不让我吃饭了。哈哈哈，那就拜托了！”

对方爽快而又热忱的回答让于秀彬很有成就感。王老板的儿子王志明，以前在于秀彬班上就读，那小子极聪明却贪玩，网瘾不小，于秀彬狠下一番工夫才把他制服。前年王志明顺利地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谢师宴上，开酒楼的王老板紧紧地握着于秀彬的手说：“昨晚儿子说，他最敬重的就是你！就冲这句话，以后只要是你来消费，一千元以内全部免单！”

于秀彬听了哈哈一笑，“王老哥啊！就凭志明这一句话，以后我哪里还敢到你这儿消费啊？”

“为什么呀？”王老板有点意外。

“我可舍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好名声一张嘴就给吃了。”

从那以后，王老板就实心实意地把于秀彬当成了亲兄弟，无论啥事一叫就到。这不，前几天有一位学生家长送给于秀彬两口袋大米，于秀彬见推脱不了，就让王老板拖去了，按照市场上的最优价兑换成钱，直接打在那个学生的饭卡上。

“现在人家都喜欢傍大款，你却偏偏要傍老百姓。”王老板对于秀彬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里的话？”于秀彬听了连连摆手，“农村家庭供孩子上学不容易，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那份辛苦我知道。”

3

再过三天就要开考了，于秀彬的心里既期待，又有点儿紧张。只因为去年的标杆太高了，今年还能不能跨越呢？众多的眼睛都在看着哩。

去年中考，于秀彬的班级刷新了全市的记录。全班68个考生有59个达到省属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其中有31个被新海中学奥赛班择优录取。偶的神啊！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哩。一时间，于秀彬成了全市教育系统的英雄，甚至还有小道消息四下传播，说是上面的头儿有打算，准备破格提拔于秀彬做副校长。

也正因为如此，今年分班就出了问题，额定初三年级一个班级56个学生，可是方方面面的关系层层渗透，有能力的家长都想把孩子送到于秀彬的班里。刚开始，徐校长咬牙切齿顶着，可到后来也顶不住，就讪笑着跟于秀彬商量，“于主任啊，要不还是你辛苦一下吧！多带几个怎么样？”

“只要您校长开口，只要教室塞得下，多几个没有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那些纨绔子弟进来了，只要不听话就立马走人，到时候可别说是我赶他走的，那是学校的集体决定！”于秀彬拿眼盯着老校长，不软不硬地将了一军。

“好！一言为定。这个你放心，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泡鸡屎坏了一缸酱啊！到时候得罪人的事保证不要你来做。”徐校长掷地有声地承诺。

就这样，班级的学生数一增再增，一直达到72名，这是板浦初级中学建校以来的最高纪录。于秀彬常常这样自我解嘲，“真是一个吉祥数啊！我这是现实版的《七十二家房客》哩。”

就在于秀彬老师端坐在那棵七百高龄的皂角树下半眯着眼睛盘算着能否刷新去年中考纪录的时候，少年刘通怯生生地走进了他的视野，“于老师，今晚我想请假回家一趟。”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又要回家？有事啊？”于秀彬示意刘通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这里是《镜花缘》作者李汝珍的纪念馆，尽管和学校只有一墙之隔，却非常安静。

同学们都知道，于秀彬老师喜欢独自在李汝珍纪念馆里枯坐。甚至，快嘴丫头李晓雅私下里还常常和小女生们嘀咕，说要是让清瘦儒雅的于老师去扮演李汝珍一定很有戏。

“今天是我生日，爸爸妈妈都没来看我。这几天我打了几次电话，家里都没有人接，我想回去看看。”于老师的平易，让刘通说话也自如了许多。

“如果你是我家的孩子，我是不会同意你在这个时候来回跑的。”于秀彬亲切地拍了拍刘通的肩膀。

刘通觉得那宽厚的手掌充满了爱意，一份温暖直达心灵。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于老师两个招牌动作的深刻含义，如果他用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你的课桌，那既是提醒也是警告，说明你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如果他用手掌拍你肩膀，那就是赞许和鼓励。

“一个人要想做成大事，必须保持冷静，必须学会克制，你想想，李汝珍老先生为了写一本书，在这里枯坐整整二十年，真的不容易哩！”于老师仰望着皂角树那遒劲苍凉的枝干，好像在自言自语。

刘通点了点头，他见老师不朝这个话题上聊，也不好再提回家的事。

“家里不该有什么事吧？要不你告诉我家里其他人的号码，我帮你问问？”于老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按照刘通提供的号码，拨通了他大伯的电话。

电话那头，大伯告诉刘通，家里一切很好，就是奶奶有点不舒服，刘通的爸爸妈妈带她去南京检查，估计两三天就来了。大伯还要刘通在学校好好学习，安心考试，不要牵挂。

“我说嘛！应该不会有事情的。走！你去把张逸杰、李晓雅他们几个班委都叫上，晚上到我家里好好吃一顿，老师给你庆贺生日。”于秀彬兴致勃勃地说。

于秀彬提着一大袋卤菜回到家，妻子李钰正跪在地上“呼哧呼哧”擦地板，满脸都是汗。

“丫头！别忙了。帮我整点菜，等会儿有几个学生要过来。”于秀彬话说得风风火火，粗枝大叶的他并没觉察到李钰脸上的笑意正在一点一点风化。

李钰原来教初二数学，今年刚调到初一，想想跟她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在教毕业班，她心里就有点憋屈。她也知道，徐校长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个家，还特意把她的课时减了四节，那意思是一家子出一个拼命三郎也就够了。可是，作为一名自信的教师，被人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就是因为于秀彬太优秀了，自己的优秀就要被牺牲，就要埋头照顾家庭，就要洗衣做饭擦地板，想想真是有些不甘！

在校园里于秀彬总是干劲十足，回到家里他就是个懒家伙，不仅自己不喜欢干家务，还对李钰的洁净颇有微词，“地板又不是镜子，擦那么亮干吗呀？”不仅如此，有时他带学生来家吃饭，还坚决不让换鞋子或者罩鞋套。李钰私下里抗议，他却振振有词，都是农村的孩子，那样穿来罩去会让人家觉得别扭！

一听说有好多人要来吃饭，李钰望着自己辛辛苦苦擦了一个多小时的地板，真的有点想哭。

“丫头，别不开心啦！情况特殊哩，待会儿我让他们都罩上鞋套就是了。”于秀彬发现妻子的脸色正在多云转阴，有些慌，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交代。

“什么？刘通，就是上次来借米的小胖子？”李钰被这一噩耗惊呆了，“今天真的是他的生日？”可怜的孩子啊！怎么会这样命苦呢？李钰是一个情感特别细腻的女子，她在心里悲天怜人地设想，如果是自己的宝贝女儿经受如此的不幸，会不会一蹶不振呢？李钰扔下手里的抹布，看了看桌上的卤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去买个大蛋糕，马上就回来！”

等到李钰捧着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回来，屋里的整洁让她眼睛一亮。

于秀彬像美猴王一样，把一群小猴子指挥得团团转。男生在分头擦地板，女生在协作忙饭菜，唯一的闲人就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宝贝女儿于佳佳，她在人群里乱窜，给人找拖鞋分鞋套，忙得也是不亦乐乎。

“哦！金手指，这是我最爱吃的蛋糕耶。妈妈，你可从来没给我买过这么大的蛋糕。”佳佳大声抗议。

“小丫头嘴巴小，就吃小蛋糕！哥哥年龄大，再说今天客人也多嘛。”李钰乐呵呵地训斥女儿。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在墙角那儿撅着屁股擦地板的刘通，显然他对一切还是浑然不觉，李钰的心里好一阵酸楚。

那天晚上，欢歌笑语一直延续，大家久久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

刘通深深地铭记，那是他吃过的最大最甜，也是最漂亮的生日蛋糕。在他闭着眼睛许愿的时候，他看见了爸爸和妈妈，看见了同学和老师，每一个人都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在璀璨的星空开心地飞翔！

4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早上，于秀彬带着李钰和女儿，早早来到了刘通的宿舍，每人发了两个鸡蛋和一根油条。

于秀彬朗声笑道：“首先声明，老师这样做可不是迷信！这是我们一家人的良好祝愿。当年我考大学的时候，老妈就是这样弄给我吃的，说代表一百分，百分百的圆满！”

吃着老师精心准备的“一百分”，同学们乐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

“老师，你说我能考上新海中学么？”刘通疑惑地望着于秀彬，似乎有点儿不自信。

“能！一定能！”于秀彬抓住刘通的胳膊，用力地握了握，“即便你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老师啊！去年前年的经验告诉我，像你这样的水准，只需正常发挥就足够了。”

从于老师温暖的目光中，刘通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冲锋的勇士，手握丈八蛇矛，满腔热血沸腾！

接到新海中学奥赛班的录取通知书时，刘通对躺在病床上的妈妈说：“妈妈，今天我想去看看于老师，看看徐校长，还要去看看我的同学们！”

“去吧！我的孩子，你要永远记住这些关心、呵护你的好心人，学着他们的样子做人。”妈妈微笑着，擦去刘通眼角的泪水。

发稿/田俊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