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居心底的柔软时光

5月份的时候我们都进入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每一次老师说“你们自由复习吧”，我就会拖着凳子和书很开心地挪到航航的座位旁边盯着提纲发呆。航航的桌子很乱，曾经一起买的一样的兔子笔袋脏兮兮地仰面躺着，里面乱七八糟地装了很多没有笔帽的笔和用到一半的胶带。

航航的桌子乱了三年，航航的兔子总是比我的黑，航航的笔总是用着用着笔帽就不见了。我都习惯了。

航航有一面很小很薄的小镜子，是我帮她挑的。每当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卷子，我就会借口卷子没带跑到航航旁边和她一起躲在物理书后面照镜子讲话。我每一次说真神奇呀这么小的镜子居然装得下我们两个人的脸，航航就会拿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臭美地瞪着我说那是肯定的，姐姐我脸这么小呢。我趴在桌子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你知道么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航航的眼睛真的很大很漂亮，虽然从没说过，但我心里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有时候航航会假装生气地掐我，总是弄出很大的声响。物理老师从来不骂我们，就像他从来没有计较过我和航航怎么总是两个人用同一张卷子。

我和航航都是物理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尽管学校信誓旦旦地宣布中考前不补课不补课，但那个时候每天还是多加了一节晚自习。那一节晚自习前有20分钟的夜宵时间，跑到天台上往下看的时候，就经常看见那些已经下了课的初一初二的小男孩小女孩手牵手走在路灯下面。

心里有浅浅的难过在如水的夜色里安静地蔓延开，总是会心疼那些看不清未来的孩子们。

航航那个时候已经不住校了，她喜欢混在那群初一小孩中溜出校门然后买一堆吃的偷偷带回来。学校不给走读生带吃的进来，不让住校生订外卖，可是门卫大叔总是对航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或许因为那是作为初三学生仅剩的特权。

航航每天都会很自觉地买两个巧乐兹回来，我从左边开始吃她从右边开始吃，一人咬了一口后缺口就拼成了一个心形。航航吃完之后就一脸忧愁地说，完了完了又胖了。然后她就蹦过来捏我的脸寻求自我安慰，似乎只有证明了她脸小以后，她才能安下心写作业看书。航航也喜欢吃巧克力味的巧乐兹，航航也想去马尔代夫的热带岛屿，航航也想去看荷兰的风车奶牛郁金香。

记忆中航航和我什么都一样。

于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和航航的相遇。

在初一刚开学的那个下雨的下午，我和航航被分到同一间宿舍。航航走进来的时候我吃惊地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觉得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其实这是航航说的话。虽然每次别人把我们认错或者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的时候，我都会很不屑地强调航航比我黑那么一点点，航航也会很嫌弃地宣布我比她胖那么一点点，但是我心里是真的很喜欢航航，就像喜欢另外一个自己。

初一那年下了很多的雨，从潮湿闷热的夏天下到昏黄阴暗的秋天再下到清冷苍茫的冬季。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下那么多雨，似乎总有那么一片乌云安静地笼罩在我们学校的头顶不肯离去。

宿舍外面是绿色的法国梧桐树。有一个中午，航航和我没有吃午饭跑回宿舍吃零食。大家都在食堂，空荡荡的宿舍楼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站在阳台上一边喝香草味的可乐一边啃面包一边看阳台外面的雨落在晶莹的绿色梧桐树叶上，溅起一片片小小的水花。航航很煞风景地在一旁把薯片咬得咯吱咯吱响，还时不时拽着我往下看这个那个男生在雨里显得好帅哦。

我实在忍无可忍，刚想骂她没情调，航航突然塞了个耳机到我的耳朵里，然后整个世界一下子充满了清甜的《Kiss the rain》。我转过头，看见航航狡黠漂亮的笑容，温柔得让我差一点就掉眼泪。有雨点落在脸上，我伸手抹去，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Kiss the rain，雨的亲亲。

以前我和航航都不喜欢听课。我们有一本专门传纸条的本本，当然后来发展到了七本。航航喜欢在上面抄歌词，航航喜欢随手往上面抄点笔记，航航曾经涂了厚厚的唇膏然后在上面印了一个大大的kiss给我，害得我以为她是用那本本子擦嘴。航航无聊的时候就窃笑着把我画在上面的漫画改得乱七八糟，航航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嘟着嘴在上面写我们都不喜欢的那两个女生的坏话，航航也会很认真地在上面写那些感动过她的话语和一起幻想过的未来。

航航的这些习惯我全部都记得，从没想过要忘记。

那个时候航航和我跟对面宿舍的两个挺漂亮的女生相看两相厌，某一天我们顺理成章地吵起来，于是那天夜里熄灯后，我和航航披着一条毯子跑到对面宿舍的阳台上和她们夜谈。

两个漂亮女生早就等在那里，我还记得她们是怎样趾高气扬地一一列举我怎么怎么有心机怎么怎么自以为是怎么怎么目中无人。她们对我说，虽然你和航航长得很像但是你就没有她那么随和单纯。她们用看一只碎花瓶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们从一开始讨厌的就是你。最后她们说，航航我们很喜欢你，你不要和她玩，和我们一起好不好？

她们说的过程中我一直把头仰得很高，我从来不知道这一切会是因为我。我想，就算心里难受得要死，我也要装得很无所谓，不然多丢人呐。我想，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居然成了这两个女生心里的头号敌人。我想，我的眼泪千万不要掉下来啊。

可我那个晚上还是很没有姿态地哭得天昏地暗，因为航航突然就火了。她抓着我的手猛地站起来冲那两个女生很大声地说，你们有没有搞错啊？鲁小二是我们宿舍最单纯的人！

航航的头发上落满惨白的月光，我拼命拽着航航的袖子想叫她小声一点不要吵醒生活老师，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一直一直掉眼泪。那天特别冷，我想可能是冬天来了，航航把她身上的那部分毯子全部堆到我的身上，然后把我裹起来带回宿舍。

穿过漆黑的走廊的时候，我听见航航在我耳边轻声说，没事了。

那天晚上我哭得停不下来，航航爬到我的床上安慰我，安慰着安慰着就蒙着头在我被子里睡着了。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想起某个作家曾经说过，没有不肯愈合的伤口。

以后的很多天航航都爬到我的床上来跟我一起睡，有一天凌晨两点多，毯子被航航踹了下去，四点多的时候被子又被我蹬了下去。我们睡了20多分钟后实在冷得不行，一起打着哆嗦下床去把毯子和被子捡回来接着睡。早上起来我和航航都感冒了，可是每次回想都会觉得很搞笑很庆幸。

还好，就算有人弄疼我，爱我的人还在我的身边。

其实航航不知道在她之前在她之后都没有人碰过我的床。航航不住校以后我和舍友们相处很好，我们下了晚自习狂奔回宿舍抢水龙头，我们在阳台上种小向日葵，我们一起熬夜补作业看小说，我们会突发奇想不顾形象排成一排到走廊上跳草裙舞，我们也曾经湿着头发挤在一张床上用借来的Mp4看完了《不能说的秘密》。

但我从来没让她们在我的床上睡过，就像是我再也没有找到那样的一个人，只用了一句话就不费力气地让我的疼痛消失殆尽。

学校有不少男生喜欢航航。

有一年不知是圣诞节还是平安夜，年级里篮球打得最好的男生送了航航一只跟她差不多大的米白色熊熊。可是航航不敢带回家，于是那天下了晚自习一出校门就把那只巨大的熊熊送给了校门口一个乞讨的小孩子。

很久以后提起这件事，那个男生还是很伤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啊，那可是我第一次给女生送礼物。他一脸委屈的表情和微微受伤的语气让我觉得很难受，我想起航航曾经对我说过，她是有那么一点儿坏。

好吧，说实话在这个方面，航航挺坏的。

有时候我觉得航航就像是生活在永无岛上那些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无论表面多么开朗，其实一点点小事就会让她像丢了心爱的玩具一样难过得不得了。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所以很少为别人着想，因为太害怕自己受伤害，所以宁愿先任性地伤害别人。

其实航航很傻很单纯，我想对她好，她从来就不知道。

其实航航任性的时候真的会把人弄得很疼很伤心。

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对航航生气。

中考之前，我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我在宿舍用一个中午的时间做了一张很长很长的卷子然后拿到教室给航航。卷子上都是些很傻很傻的问题，比如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穿的是怎样的衣服，比如我们第一次买的一样的夹子是什么颜色，比如我们都失眠的那天头靠头听了哪首歌然后都哭了，比如我们第一次牵手去吃的麻辣烫多少钱。

我记得那一天阳光晴好，我的小向日葵在阳台上生长，我的Mp4在桌子上欢快地歌唱，我的咖啡在桌子上温柔地飘出阵阵香味，世界安好得就像永远都不会支离破碎的童话。我的舍友们看着我写下的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和标准答案，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她们揉着我的头发说，小二你真好玩，小二亏你想得起来。

最后她们说，放心啦航航不会忘记你的，我们都不会忘记你。

我鼻子一酸，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眯起眼睛的瞬间眼泪掉下来，她们没看见，我也假装没看见。

其实我记得我们那天去吃的麻辣烫是6块钱，可是我在卷子上写下的两个备选答案是6块5和7块。我偷偷地想，这样的话航航无论如何都会错一题，将来等到她对我不好了，我就可以用这个理由名正言顺地把她忘了。后来我才明白，这样任性的想法是我血液里的不确定和不安全感导致的，原来那时的我也是个孩子，原来我和航航在这方面也是很像的呀。

那张卷子航航做得很快，我记得她得了一个很高的分数，比她考年级第二的那一次都要高。下了课她走过来很疑惑地对我说：“那个麻辣烫，我怎么记得是6块呀？难道涨价了？”

我笑眯眯地告诉她：“就是6块，我是故意写错的。”

我看到航航的眼睛里有惊喜一闪而过，然后她大叫：“小二你敢耍我，我要灭了你……”

我嘿嘿笑着逃开。那一天的阳光里满满地全是暖暖的味道，我很认真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对航航好，一辈子都要对她好。

其实和航航走过的那些日子，我也从来不曾忘记。

我还记得跟航航在生物课上测心跳，我们的心跳频率竟然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跟航航跑出去帮老班复印卷子，买了两个黄桃果冻带回来吃，航航到现在还没还我钱呢。

我还记得跟航航一起在熄灯以后溜去阳台开灯看小说结果被生活老师发现骂个半死。

我还记得跟航航一起在期末考前一天写下我们闪闪发光的梦想。

我还记得跟航航在床上看《加勒比海盗》结果我兴奋了一晚航航却睡着了。

我还记得跟航航一起唱的那些温暖的好听的跑调的歌。

我还记得跟航航跑到玄武湖边傻傻地扔硬币许愿最后没钱坐车走了四站路回家。

我还记得跟航航暑假的时候跑到学校玩两个人换穿凉鞋导致我们脚上被晒黑的地方一点不对称。

……

眼里心里能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都是航航。

我记得刚上高中的时候大家都还不熟，每个人都寂寞得不太正常。航航发的信息我没有回过，我打的电话航航没有接到过。我有时候甚至会微微想念那两个隔壁宿舍的漂亮女生。至少我代表班级去参加什么比赛的时候她们在下面鼓掌鼓得很大声，至少我们毕业的时候她们哭得很认真说不想分开。可是对航航却是因为之前太过熟悉，所以离开的时候连不舍的话语都没有留下。

那一天上QQ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点开航航的空间，我想了很久然后留言：“我见过一场海啸，没见过你的微笑。”

是王菲《新房客》里的歌词。我们的心里都住进了新的人吧。

第二天看见航航的回复，她说：“见吧见吧现在就笑给你看。”后面还有一个坏笑的表情。和过去如出一辙的语气，就好像我们还在一起一样。

回忆汹涌地席卷而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过，那些蛰居在心底的柔软时光一直都在，航航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