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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点点滴滴

2012-04-29李秋沅

少年文艺 2012年5期

鲁斯特在《追忆似水流年》中写道:“童年的哭泣始终没有停止过……好比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万事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

童年从未离开普鲁斯特。

童年,也从未远离我。

一 天国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外婆带进鼓浪屿“三一”教堂了。教堂离家很近,步行10分钟,穿过笔山洞,就到了。

去教堂,这是许多鼓浪屿孩子小时候都有的经历。我在还未认得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认得写在教堂读经栏上的“爱,永无止息”。我看得懂,却不明白。正如听台上的牧师布道,每一个字音我都听得懂,可那所有的字音连成一句话时,我却听不明白。

我不喜欢听牧师布道,却喜欢听他唱圣歌,他的嗓音浑厚而嘹亮,那美丽而宁静的歌声,落在我的心里,温暖如冬日的阳光。

临近圣诞节的夜晚,经过教堂时,我时常听见教堂唱诗班成员在练唱。夜幕下的教堂静静伫立,敞开着的门窗透出温暖的光,柔和地向四周的黑夜散漫开去。而教堂里的歌声,循着光,循着风,飘向悠远之处,于是,连远处的黑暗与寒冷,都似乎困顿了,迷惑了,不再气势汹汹,变得温柔敦厚起来了。

教堂的圣咏声就从那时起,不知不觉地藏在我心底,再也跑不走了。这圣咏声陪伴着我,走过童年花开花落的所有景致。欢欣也好,悲苦也好,只要心中的圣咏声响起,我的心里便充满了暖意与喜悦。

外婆说,我所感受的,就是爱。能被爱感动的孩子,都是天国的孩子。

“爱,永无止息。”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著地想彻底弄明白这句话,依旧执著地想把这句话所带给我的温暖与希望,通过我的文字,传递给孩子们。

蓦然回首,我突然发现,一路牵引我前行的力量,就是我最初看不明白的这句话。

二 音乐刻骨

音乐对我,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无论我做什么,倘若有隐隐约约、似曾相似的乐音落入我的耳中,我必屏息聆听。为此,我常走神,在嘈杂的市井之间;在氤氲着咖啡暖香的咖啡厅;在友人相聚,觥筹交错的谈笑之间,我常常突然地安静下来,独自一人,不合时宜地跌入乐音带给我的迷失之中。

家里有架老钢琴,是母亲小时候弹的。

母亲与钢琴家许斐平师从同一位启蒙老师。许斐平的艺术天赋在老师的指导下绽放出绚丽灼目的光芒,这光芒足以令与他一同学琴的孩子惊慌失措、信心崩塌。母亲逃离了天才的光芒,但对音乐的仰视,却永远定格。成为音乐大师的许斐平全世界巡演,而母亲就在鼓浪屿的老屋里,守着她幼年时弹过的钢琴,守着钢琴边眼泪汪汪的我,严格地遵循“音乐不可亵玩”的原则,按照她所认为“正确”的钢琴训练模式,逼我练琴。

倘若母亲没有逼我练琴,也许我的童年会更快乐点,但也许心思会更粗糙,谁知道呢?

音乐用乐音模仿着人的情感,犹如一个绝妙的魅影,它所牵引出的情感体验如此直接地抵达人的心灵。人与音乐的交流在理解之前。音乐超前地让我体验了痛苦、委屈、忧郁、失落等等孩子难以言说,却存在着的负面情感。但与此同时,也超前地让我感受了宽容、怜悯、爱、喜悦等正面的情感。

在我痛恨练琴的枯燥与艰辛时,音乐所营造的广博、神秘、包容万千而变幻莫测的世界也深深吸引着我,令我难以自拔。

为了练好一首曲子,10岁的我曾一天6个小时坐在钢琴前,一次次地确认指尖所弹奏出的音色,我急切而执著地想捉住乐音中转瞬而逝的情感与情绪。然而,音乐之美是没有定势的,钢琴技巧的提高更无止境。对一首曲子的诠释,永远都无法达到完美。这种无限趋近,却永难抵达完美境地的魅惑让我痴迷不已,以至于完全忘了练琴的疲倦、指尖的灼疼。我怀疑自己的唯美性格倾向,就源自于幼年时期的琴童生涯。

外公是我的好听众,他耐心地等我练完琴,便从屋里走出,坐在厅堂一角的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于是,我便默契地弹起外公喜欢的西洋老歌。兴致所至,外公便会用醇厚的男低音,吟唱乐曲的低音部伴唱。外公的音准与乐感极好,无需乐谱,他也能即兴吟唱出低音和声,妥贴而契合,我至今难忘。

三 文字铭心

家里有不少书。书橱里的书摆放得齐齐整整,分门别类,外公还做了许多读书卡片。

我也有许多“书”,那是我看过后,舍不得丢掉的杂志——《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它们进不了大人的书橱,我就把它们堆放在自己床头、床底。“书”越来越多,父亲就为我做了个小书架,漆上了淡蓝颜色,就放在楼梯的拐弯处。那是属于我的小书架啊,看着小书架里满满的书,我的心也充满着快乐。

我练琴时,母亲如果外出,便会叮嘱外婆或小阿姨督促我。她们难得恪尽职守,常常放我独自练习,离得远远的,凭琴声的响弱判断我用功与否。我常拿本书放琴架上,一边把琴弹得震天响,一边起劲地看书。琴架上的书,从《小朋友》开始,到后来放上金庸武侠,放上《福尔摩斯》《聊斋》……

假期是我最快乐的读书时光。母亲从单位图书馆里借来小人书,每次限借十本。我看书的速度飞快,不到三天,便又催着母亲再去借。母亲单位图书馆的小人书被我读遍了,她只好从阁楼里翻出一箱发了黄的旧书给我,全都是大部头的老书,里边没有画,全是字。尽管如此,我还是硬着头皮看。阁楼箱子里的书太旧了,许多纸页都粘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将纸页剥开,窸窸窣窣地扬起一团灰。初一时看巴金的《家》,书页的残破令我忍无可忍,便起了雄心,要攒下零花钱,买新书去。积了没多久,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揣上所有的零用钱,渡海去新华书店买书。一到书店我便傻了眼,书多钱少,不知道该从何挑起。记得买了《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后,就没多少存粮了,只够买本薄薄的《憩园》。那是第一次掏自己的零用钱买书,爱惜得不得了,还用白色的日历纸给三本书都穿了衣服。

于是,我继续读妈妈给的旧书,读完了《红岩》读《青春之歌》,似懂非懂地。接着读《红楼梦》《水浒》《三国》。《水浒》《三国》看不下去,便又倒回去看《红楼梦》,越看越喜欢,偷偷地把里面的诗词抄下来,学着写诗,写得实在拙劣,被大人们狠狠嘲笑一番,羞愧难当,遂绝了当诗人的梦想。

不写诗歌,但还是想写东西的,就写些零零碎碎的场景片断。不好意思让父母知道,便偷偷地写,快乐无比地进行着我的地下工作。写完后便塞进抽屉里,根本没想到要发表。

未曾料到,若干年后,我竟真的开始写小说了。这一切似乎在冥冥中已有定数,从我幼年翻开的第一本《小朋友》开始……

四 花开荼蘼

老屋院里的人心果树是外公亲手栽的。

四岁时,我来到院中,人心果树比我高不了多少,枝干细细的。

“它比你大一岁。”外公如是说。

“它是我们的树。”我抱着树,对外公说,抬头,看见阳光穿过人心果稀疏的枝桠,上边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亮晃晃的。

院子里,除了人心果树,还有五色茶花、兰花、美人蕉、玫瑰、万年青……外公种花种树,我帮忙浇水,乐此不疲。

春天到了,我从人民小学放学回家,沿路经过一幢幢老房子。它们的院门大多是敞开的,院内黄色的迎春花、红色的炮仗花、粉色桃花、紫色洋荆、白色栀子……满了我的眼,乱了我的心。有的花美得让我着迷,我便在别人家的院门外踯躅,在偷偷进院摘花与不摘之间,犹豫良久。

我爱那些美丽的花,不愿意它们离开我的视线,更不愿意看见它们残败凋零。我希望它们即使是死亡,也保持着最美的姿态。但对自家院里的花,我却断然不忍下手,我看着它们由蓓蕾初绽到花事繁盛,直至最终的凋零。我无奈地看着它们顺应自然地花开花落。

外公生病了。躺在病榻上的外公孱弱而无助。

“选择手术,有两种结果,一是痊愈,毫无后遗症,二是立刻死亡。”医生说。

家人怎么也不能接受那最坏的50%可能性。于是,外公在生病后,选择保守治疗。他的思维能力并未受到影响,但是语言表达能力却被摧毁了。曾经气宇轩昂、健硕开朗、懂得四国语言外加三种方言的外公,被禁锢在孱弱而静默的身躯里。他坚持练习书写,坚持读书看报,坚持散步,坚持、坚持。他在与疾病抗争中日渐衰弱。漫长而无望的抗争啊。这是一场盛大、寂寞而无畏的消耗,犹如西西弗推石头上山,周而复始。他的抗争,揉疼了我幼小却善感的心,无力为他分担的我,为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而深深悲哀着。

我陪着他,为他弹奏他所喜欢的歌曲。

我陪着他,在他的注视下,为院中他喜爱的花草浇花。

我陪着他,同他去散步,一起看美华海上日落时分的霞光,一点点透过小树林洒在我们身上,染红了我们的脸。

最后一次陪他散步时,他哼起了《平安夜》。他吃力却快乐地发出每个音符,每一个字音。宁静的圣歌被外公唱得充满欢欣。第二天,他便去世了。从厦门大学赶回来的我,看着他依旧安然如生的脸,不敢相信,那么坚强而乐观的生命最终要离开这美丽的人世间了。

而这世间,在他离开后,将依旧美丽着,一如既往。

那晚,天突然凉了下来。风吹着院中的人心果树叶簌啦啦地响。门外的天黑的。我对妈妈说:“我要陪外公,最后一晚上……”厅堂里的灯苍苍地亮着,亮了那么久。

外公离去后的某天,在医院的走道里,我遇见一个老人。他的背影像极了外公,我就那么盯着他看,不希望他回过头来。我情愿让自己相信:是的,他就是外公,他在那儿……我突然发现,当亲人离去时,最令人痛彻心髓的,不在于别离瞬间的悲伤,而在于我们对重逢的徒劳期盼,这期盼一次次地提醒着,我们生命中永不可逆的缺失。

哀伤就在那时突然醒过来,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再也没有人在天冷时对我说:“冷啊,要多穿衣……”再也没有人在我考试前用温暖的大手握着我的手给我鼓劲,再也没有人用纯正的美音纠正我的英文发音,再也没有人在我弹琴时用低沉的男低音为我伴唱……

外公去世后不久,我们搬家了,离开了老屋。

园内的花草无人照料,渐渐荒了。

若干年后,人心果树也不在了。

它们,都到另一个世界陪外公去了吧?他和它们,只在我们的世界凋落了,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花事依旧繁盛,无始无终……

五 时光之井

鼓浪屿上的老屋,是我童年的家。

在梦中,它是我永远的家,我从不会走错。

家里的餐桌,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外公与外婆,一首一尾地坐着。我和姐姐,爸爸和妈妈,坐在两旁。

最先离开的是外婆,外婆离开后,她的位置空着。

接着是外公。外公离开后不久,我们离开了老屋。餐桌依旧留在老屋,蒙着灰。空着六个位置。

接着,还是分别。姐姐要离开厦门到深圳去了,姐夫在那里等着她。她拖着行李箱离开家时,我在家门口微笑着,平静地和她说再见。那天,阳光明媚,那么好的阳光啊,一路追逐着她远去的背影。姐姐离开家后的某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鼓浪屿的渡口与她道别。

“姐姐别走,姐姐别走。”我抓着她的手,在梦中欷歔不已。

梦中她的身体几乎全虚化了,就那只手,被我紧紧抓着,不放。

不放的,何止是她的手啊。

记忆深处神秘而凝重的“三一堂”的钟声;美华海上美得令人泪下的落日霞光;从高空决然坠落的血色木棉花;夏日庭院中苍苍月光下静静伫立的人心果树;那台在雪亮的琴灯下,温柔敦厚地吟唱着的老钢琴……

不放,全舍不得放。

我一直记得幼年时,曾和我所写的《锦瑟》里的薇薇一样,长时间地看着老屋里的水井。“阳光仅在暑天午后的某个时刻直射水井,向井底投下绿莹莹的一道光柱。在绿莹莹的光柱下,我可以窥见隐藏在平静水面下崎岖不平的井壁、凹凸起伏的井底。光柱转瞬即逝,井面下的世界倏地隐没,水面平静如镜……大人的世界,于我而言,若那井面下忽隐忽现的世界,若即若离。”

如今我回望童年,发现我从未离开那口时光之井。

井外的我向井下的那个童年世界窥视着,而井下的孩子,在时光的那头,也看着我。

“我在这儿,一直都在,从未远离。”我听见时光那头的孩子笑着说。

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不弃不离……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