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胸透片

阿铁林近来感到胸口有点疼痛，虽然时隐时现，说不上特别厉害，可总不太好受。他想，可能前几天干活时撞过，受了点伤，就贴了两张麝香虎骨膏，还热敷了三次，可是疼痛并没消失，特别到了晚上感觉疼痛更厉害。

这下他认真起来，胸口是人的重要部位，如果里面长了什么东西可是严重的事，他想着想着就害怕了，还是赶快找医生看看吧。阿铁林最怕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最怕打针，一般头疼脑热的小毛小病都是自己大杯喝开水，搞点草药煎点汤喝下去，焐上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这次不能这样。

在县中心医院的门诊室里，他规规矩矩坐在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医生前面，指着胸口喃喃道：“医生，我这儿疼，哟……”他多少有点做作，以为装得严重点医生就会重视。

医生看都没看，“先去拍张彩色胸透片。”

“胸透片?”

“就是透视一下。”

“不疼吧?”阿铁林身体一直很健康，好多年没有进医院，很多诊疗手段他不知道。

“不疼。”医生撕了张单子给他。

阿铁林拿着单子好不容易找到透视间，看到里面是一个大机器，心里有几分害怕，但是既然进了医院只能听医生摆布，他心一横，反倒镇定了。他站在一座隆隆作响的机器前面，听凭医生关了灯，在黑屋子里听得咔嚓咔嚓几下，医生说好了，叫他起身，穿上外衣。他庆幸一点也不疼，也没有别的感觉。医生叫他到门外去等着，说一会儿报告就会出来。

他坐在门外长凳上，无聊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了好久还是没有人来叫他。他注意到，有好几个医生匆匆进去，又有人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朝阿铁林好奇地瞧瞧，又缩了回去。又过了好久，门打开了，一个医生探出半个身子说：“阿铁林，请进来。”

“我就是。”总算轮到了，阿铁林连忙站起来。

“你进来。”里面又说一句。

阿铁林惴惴不安地进了门，一看里面有五六个医生在窃窃私语，一见他来便住了嘴，神秘兮兮的样子，一双双目光在阿铁林脸上扫来扫去，扫得阿铁林心里怦怦乱跳。

阿铁林结结巴巴地问：“我……得……得了什么病？”

“别担心，只是有点疑问。”

“疑问？”阿铁林不解地反问。

“喏，这就是你的……”

阿铁林朝墙上的拍片显示屏看去，在一片发光的屏板上挂着一帧看上去似曾相识的底片。底片上的内容他一眼看出来，“噢，不错，这是典型的我们乡村风景。”

“这不是风景，是你的胸透片。”医生明确地说。

“什么？这……是我的……”阿铁林怀疑听错了。

“对，这就是你的胸透片，我们立即请到一批专家来研究，研究怎么会拍出这么一帧风景底片。”

“不会吧，”阿铁林差点喊起来，“难道说我的胸膛里没长心肺没长肝，长着这么一片风景？”

医生平静地说：“你别着急，冷静，冷静！”

阿铁林气冲冲地说：“我来看病，你们不给好好看，给我拍出这么个东西，还说是我的胸透片，你们这是对一个病人的负责吗？”

另外几个医生都劝他：“你别生气，别着急，谁摊上这种事都不高兴，可是我们正在讨论，你看看这些都是大专家，临时从附近几个医院请来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一个医生说：“我们刚才讨论，你的胸口疼痛很可能与这风景画有关。”

“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我的胸口里面不会有什么风景，只有五脏六腑。”阿铁林激动得很，“你看，那上面不是一颗心脏？”

“不不，那不是心脏，那是一轮太阳，圆圆的。哪有这么溜圆的心脏？”

“那么，这一片不是我的肺叶吗？还有这条细细的肯定是气管。”

“不，那一片是桃花盛开的果园，沿着果园是一条小河。这不，上面有一座小桥，桥上还有个两个行人呢。你仔细看看，那两个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还背着个照相机。”

其实无需仔细辨认，上面的内容也是一目了然的，医生说的一点没错。阿铁林无话可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胸透片上的一片风景发愣，实在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阿铁林第一眼看到这帧胸透底片就觉得十分眼熟。现在他渐渐想起来了，这幅景象多次在他的梦里出现。那条小河就是绕着村子的小河，小桥就是村口的小桥，至于那片桃花盛开的桃园是子虚乌有的，但是它出现的地方正是他承包的水稻田。这些年来，他一直想在这块土地上开一片果园，种上水蜜桃，这个美好的梦想藏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没想到，这次胸口透视拍片，将这个梦想给清清楚楚拍出来了。

一个女护士在一旁赞叹道：“多美丽的乡村风景照呀，恐怕只有最出色的摄影家才能拍摄出如此美丽的乡村风景。”

阿铁林没有这样的雅兴，他问医生：“我的胸口里长着这些东西，该怎么办？”

一个医生对大家说：“我建议动一次手术，打开胸膛进一步研究，如果正是这些风景在里面影响健康，就要通过手术把它们去掉。”

阿铁林大惊，“喔，不不不，这可不行。是不是再拍一张试试，也许就没了。”他想，也许拍胸透片时自己正好在想果园的事，恰巧被照出来了，如果自己心里不想，也许就拍不出来。

医生们同意了。

他们将灯熄了，让阿铁林站到一台机器前面，好多医生围着一起照。阿铁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想那果园的事，想想别的事，譬如庄稼收成、譬如养长毛兔，譬如从城里回去时捎点什么东西，就是不要想果园。

咔嚓一声拍好了。这次是用一台最新型的机器，一会儿透视片就出来了，挂在读片屏上。还是跟那一幅差不多，但仔细一看却又不同：太阳的位置落下来一点，桥上的行人不见了，小河上却多了一条小船。

呀，大家全都惊讶得合不拢嘴，难道阿铁林胸膛里的那幅照片还会变化？一个医生将第一帧底片再拿出来看，大家惊异万分，第一张片子也变了，变得跟后来拍摄的一样了。

这就是说，阿铁林胸透片上的风景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容在变化着。这不是跟放电影一样吗？

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这也是到今天为止发生在阿铁林身上的最奇怪的事了。

涉及到个人隐私，涉及到某些尖端人体科学，也涉及到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医院方面想严密封锁消息。要命的是阿铁林自己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了，他觉得这事没必要保密，事实就是事实，自己正确对待，别人也应该宽容地看待这一切。

消息一传开，人们起初还不相信，后来医院方面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媒体产生了怀疑，有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拍到了一张阿铁林的胸透片挂到网上，一时引起轰动。有人称这种现象为“心灵感光片”，有人称之为“愿望成像”，也有人称之为“超时间现实”等等。阿铁林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拒绝配合医生作进一步进行研究，也不想待在医院里，径直回家了。

这天乡长来找他，村长也来找他。他们问：“那片水稻田拍出来变成果园，这是怎么回事呵？”

阿铁林不好意思地说：“村长、乡长，不瞒你们说，那块地我一直想改种水蜜桃，因为……真不好意思，想种水蜜桃是我从小的爱好，有点研究，而且收入也能增加，自己也爱吃两个。可是不敢提出来，怕被批评。”

“你呀……”

“怕你们说我不是安分的农民，说不种粮食吃啥呀，水蜜桃不能当饭吃。”

“哎呀，你这老弟，真是太……林果生产正要大力发展，每年市场上水果供不应求，你种水蜜桃是好事，谁会说你？”

“那么，可以种？”

“当然可以！你呀，想这事都想出病来了，连胸口透视片上都反映出来，够强烈的。这样吧，今年收了水稻你就改种水蜜桃，到时我们要来尝尝鲜呵。”

“太好了。”阿铁林憨憨地笑了。

本来故事应该结束了，可是阿铁林在县城联系桃树苗时，意外地发现书摊上到处挂着他的那帧胸透风景照，照片印得大大的，色彩绚丽，画面十分雅致。这种照片最大的特点是，画面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阿铁林看到时，照片上的桃花已经凋谢了，绿叶掩映着一个一个硕大的水蜜桃，小河上的小船也载满一箩筐一箩筐的桃子……

照片的价格高得让人咂舌，两百五十元一帧，据说买的人还不少，是当今流行的高档装饰品。

阿铁林不见也罢，一见不由得满腔怒气，他在书摊前对那些书贩大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干，怎么可以将人家心里深藏的愿望挂出来卖钱，怎么可以将人家的梦想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标价卖掉？我不同意！”

书贩解释：“我们不知道这是你的照片，我们也是从画商那儿批发来的，画商说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高技术成像摄影，画面在变化，图像清晰，保证能赚钱。”

哪有什么画商，根子在医院。他咚咚咚跑进医院，找到那个拍胸透片的医生，严厉责问。医生懒洋洋地对他说：“你别生气么，这两张胸透片的版权归我们医院，因为片子是医院拍的，机器是医院的，冲洗也是医院冲洗的。你么，我们可以考虑适当给一点劳务费。”

阿铁林说：“我不答应，胸透片是我……”

“对不起，我们没有拍你的脸，谈不上侵犯肖像权。那片风景仅仅是你心中想的，你没有表达出来，也没有能力表达出来，是医院帮你表达了。算了吧，给你三百元劳务费，这已经很高了。”

阿铁林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谁要这三百元？他一甩手走出医院，本来进县城是要买些果树苗的，一气之下他把这事儿忘了，只好第二天再去县城，买了好些桃树苗回家。

趁着天气好，他将桃树苗一一种上，足足地浇了水，几天下来桃树成活了，生长得很健康。他种的是最新品种，当年栽种，当年开花，当年结果。阿铁林整天在果园里乐呵呵地干活，胸透片的事儿早已经忘了。他那时隐时现的胸口疼痛病，在第一朵桃花开放的时候便消失了。这病也真怪。他现在整个心思都在这片果园上，他不知道城里出了件怪事。

某一天，也许是阿铁林果园第一朵桃花开放的那天，所有摆在艺术品商店里、挂在宾馆墙纸上、挂在家庭的客厅里，以及一些酒家白墙上的，那帧“进口高技术摄影”上的风景画面全部消失。上面不仅不见了风景，有的画片上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心肺和一根根肋骨。

这实在太不雅观了。有好几家酒店的老板说，因为有客人看出墙上画片上有内脏和肋骨，感到恶心，强烈要求退掉酒菜。有家宾馆的客人晚上睡觉突然发现墙上的图片是内脏和肋骨，吓得半夜里逃了出来，要求宾馆给予精神赔偿……

这类事件层出不穷。人们纷纷去找批发商交涉，批发商去找印刷厂，印刷厂找到那家医院。那些专家都躲得没了踪影，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拍片医生，他支支吾吾无法解释。接下来可能要引发一场官司，网上、报刊、广播、电视都围绕这件事，讨论道德、法律、伦理、人权等等问题，纷纷扬扬。

阿铁林却与这件事毫无瓜葛，整天泡在果园里琢磨怎么让水蜜桃长得大一点、甜一点、多一点……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