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算计的中国人

黄佟佟

看《鸿门宴》之前没什么太大的期望，主要是我一看到黎明那张脸就性冷淡。不过谁知道，还是意外了，这部片子比我期望中好太多了。

大雪纷飞的开头，老师带学生到鸿门宴的现场找寻历史遗迹，然后讲述故事的黑衣就上场了，要把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讲得推陈出新，无非是要在似曾相识的旧瓶子里装上可人的现代清酒，显然香港人对这个游戏更心知肚明。当年李碧华把白蛇传幻化成青蛇的心灵故事，让这个多情的小女人又爱白蛇又爱许仙又爱和尚，十足成了一部青蛇的情欲笔录，直把一个灰蒙蒙的老套的人妖恋变成妖娆多姿的徐克版《青蛇》。而李仁港的《鸿门宴》则显然没有这种颠覆的效果，他更像是给狮子点晴的画匠，整旧如旧，再在周围描画了一些你想象不到的金光，故事依然是旧故事，一丝不苛得像一部成语解画机，“项庄舞剑、其意在沛公”，“萧何月下追韩信”，“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四面楚歌”，“兔死狗烹”，……中国耳熟能详的成语故事统统重新演画了一遍，让你有见老友的亲切，夹杂了一些商业化的新解读，让故事更具卖性，比如楚汉相争的终极根源暗示是刘邦与霸王争虞姬所致，最后虞姬和霸王成了新一段《泰坦尼克号》故事……楚汉相争，鸿门大宴，刘邦与项羽的斗法，范增与张良的比智，韩信与刘邦的角力，棋中暗藏杀机，案中案，局中局，迷中迷，危机四伏、杀机重重……迷底到最后关头才真正揭晓，原来以为是你算计了我，谁知最后还是我算计了你……走出电影院的时候，还挺乐的，但乐完之后突然反省了一下自己为何这么爱这部片子，追究到底时突然有点心惊。

像我身边的大部分人，我们都爱看各种以人事斗争为题材的小说、电影、电视剧，这使得各种官场、皇室宫庭剧长盛不衰。我在想为什么我们总对小小斗室内发生的人际斗争如此感兴趣，我们为什么喜欢充满了智谋、充满了奸诈、充满了你玩我我玩你的《鸿门宴》，也许仅仅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个个都是实用主义，我们时刻在学心计，在学办法，在学习从个顶个都是聪明人、个顶个都心似明镜的人精中如何杀将出来。是的，所有的聪明人在经过一番研究之后，最后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要想在这种斗争里取得胜利，你就得像刘邦，有着忍辱负重的好脾气，有着忠厚仁义的好名声，有着深不可测的狂暴野心，有着隐忍不发的极大耐心……众所周知最真实的历史故事是，项王把他老婆和爸爸绑起来说要烧了做汤，他笑着说，那你分我一杯羹……项羽后来不得不把他家人放了，不是因为害怕，而纯是因为可耻，因为他深深知道刘邦是真的会喝那一杯羹的——在无耻的底线比赛上，刘邦显然比项羽牛逼一万倍，如果说项羽是个暴徒，那么刘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流氓——而中国历史上，就常常会由流氓统治。

作家张宏杰说中国的层出不穷的农民起义将贵族文化一次又一次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在以朱为璋为代表的以实用主义为主要特征的底层文化不断扩散，并逐渐以‘厚黑学为面貌，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使中国政治越来越趋流氓化。”其实他说晚了一千年，流氓厚黑的中国斗人哲学从刘邦时代就已开始。这部片子如我所料，果然获得了极高的票房，它出彩、细致、暴烈，里面有一大堆精于算计的中国人，他们给我们演出了一场只有中国人才懂的戏，这部戏最黑暗的精华部分就是如何在有限的资源配置下，如何用自己的脑子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他们这几千年，与天斗与地斗，但最重要的还是与人斗，更令人觉得恐惧的是，他们居然还觉得其乐无穷。

实用主义横行中国，厚黑学受到极度追捧，功利主义在每一个聪明的中国人心中，所以有他们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各种算计。而惟一让我安慰的是，这部电影最后有一句台词拯救了它的厚黑倾向，把它从功利主义的泥潭里抽将出来：“这个世界不是我输了，就是你赢了，有一种结局叫两败俱伤。”

算计不会带来生产力，只会催产黑黑的酱缸文化——它最终产生的结局就是让这个民族和这里生活的人们两败俱伤。一想到这一点，除了深深叹口气，你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