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散的笔记本
2012-04-29大仙
大仙
我的青春期来得比较早,当我爱如潮水的时候,已经没青春了。
1979年,我20岁时,开始记笔记,抄一些我喜欢的名言警句和西方现代派诗文,跟后来那帮孩子抄汪国真、席慕蓉没什么两样。
在我生理刚刚异样的时候,意识已迅猛成熟,所以我有一个漫长的青春病理期。在我刚知道男人应该为女人做什么的时候,就跟卞之琳诗中刻画的意象一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结果,女人都变成了风景,我自己成为光棍。我白天也老趴在凉台上看楼下走过的女人,偶尔被好看一点的姑娘在夜里装饰成梦遗。
1979年,我沉湎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特别喜欢其中一句——男人有大理石、女人有蜡一般的心肠。以至于我狂读莎翁,荒疏功课,在当年的高考中铩羽而归。
我当时抄下的最牛×的名言就是马克思的——不幸是人生的大学,苦难是最好的课堂。所以我打小就学会在不幸中寻找幸福,在苦难中克服困难。
现在流行励志,励志都变成一种时尚了,大部分励志是给别人看的,借着励志来推销自己。我们那年代虽然没啥文化,但特别有斗志,有革命的战斗力,不用励志我们已经斗志昂扬,热情饱满,要经常励志的话,恐怕真憋着解放全人类了。
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我坚信能自学成才,一边在工厂当班儿爷,为“四化”做贡献,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像海绵吸水一样,汲取人类丰富的知识宝藏。后来我长得比较胖,可能跟青春期文化营养过剩有关。
我又在粗糙的横格本上抄下很多名言——你之为你,是因为偶然的出身;我之为我,是因为我自己(贝多芬);现实有若岩礁镇遏着情感的流涌,想像则独自开拓着道路(泰戈尔);黑色是色彩的皇后(雷诺阿);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司马迁)。
二十余年的岁月,字迹已暗淡,纸页已泛黄,而我青春时代的笔记,往日的情怀历历,纪念着一些幽远精深的命题——布莱希特戏剧的间离效果,迪伦马特戏剧中的反戏剧因素,斯坦因将海明威一帮美国大腕命名为“迷惘的一代”,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对死亡、畸形和疯狂的象征性描写,法国女作家娜塔莉·萨洛特的“表面小说”,英国“运动诗人”菲利浦·拉金的诗作,康德的时空观,赫胥黎的进化论和论理学,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理分析,保罗·高更和保尔·塞尚的“后印象绘画”。
前几天,我青春时代的笔记本被一阵强风吹散,一页一页散落在桌上和地下,使我想起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一本诗集——《拆散的笔记本》。
(郑在军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