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四个月零十二天
2012-04-29谢沁立
谢沁立
每天清晨,病房里都会传出“哎……哎……”的呼唤,通常要持续两三个小时。声音是从一位93岁老人的喉咙深处发出的,沙哑难听。老人因脑中风瘫痪多年,现在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几年来,老人不停地住院、出院、再住院,医院成了他实际意义上的家。
陪伴在老人身边的,除了护工,就是他的老伴儿。每天,他在床上躺着,夜里不睡觉,白天却睡得迷迷糊糊,接连把几位护工折腾得选择离开。老伴儿从不在医院过夜,总是上午九点到病房,下午三点离开,雷打不动。九点来,是因为科室主任总是在这个时间查到老人的病房。医生查房时,她虔诚地望着可以做她孙辈的医生,屏气聆听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每天她都和医生、护士打交道,只言片语中,大家知道了她和他的往事。
他是研究所的技术人员,和工程图纸打了一辈子交道;她是中学老师,和孩子打了一辈子交道。退休后,老两口平静而规律地生活着。在他86岁、她80岁之前,他们身体相对健康,生活能够自理,但一场脑中风改变了他们生活的程序。他先是半身瘫痪,然后脑子变得迟钝,最后只能卧床。
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国外生活,也已到花甲之年。最初老人生病住院时,孩子们回来照顾过一阵,但不久就返回定居国。她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只要自己活着,她就会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岁月,能陪多久就陪多久,这是他们60多年前结婚时的约定。
他每天都在等待。病中的岁月是如此漫长,他似乎每一天都在等待那个永久的归宿。在等待中,他的目光是呆滞的,空洞的。而每当临近早上九点钟,她的脚步走近了,他的眼神立即有了光彩,那是瞬间就闪亮的光彩。
他还没有失语时,还会撒娇似地向她告状:“疼,疼啊!他们打我。”那求助的眼神竟与幼儿无异。她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用哄孩子的口吻说:“不疼,不疼。他们为你拍背呢,是舒服,不是疼,对吧?”他“嘿嘿”笑了:“对。”
他失去了吞咽功能后,吃饭时,护工把牛奶或是打成稀糊糊的食物用针管打进胃管。她在一旁调侃他:“你倒省事啊,连奶都懒得喝了。”他听懂了,“哎、哎”地发出声音,嘴角扬一扬,像是微笑。
午饭过后,护工为他翻身,让他侧身躺着。他下意识地弓着身子,肢体僵硬地动着,一只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被单的一角,躁动着,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她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先是将他穿的衣服捋平,然后,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掌握成空心的拳头,为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背。他不再躁动,面部肌肉舒展开来,享受着她的拍打,继而闭上眼睛,微张着嘴巴,沉沉地睡了。她低着头,弓着背,神态专注地拍着。她拍着拍着,会打一个很短的小瞌睡,只片刻,就一个激灵把自己惊醒,再欠身去看他的表情。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身上,金黄色的身影凝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睡熟了,她会到护理部去和护士们说话。在这些“80后”的护士眼里,她的穿着有些另类。她一进病房就戴上一顶白色布帽,把花白稀疏的头发遮住,一根都不露在外面。她的上身穿着深色衣服,下身总是一条式样老气的褶裙,而脚上则是一双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半高跟黑色船鞋,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有几分滑稽,更让人有几分担心。她对护士说,那是她女儿要扔掉的鞋,被她去掉半个跟儿接着穿了,因为“穿裙子,要穿有一点跟儿的鞋才好看”。看着她的打扮,护士们掩着嘴偷偷地笑。
一位护士说:“奶奶,您一会儿走了,爷爷又该‘哎、哎地喊了。”“呵呵,他是在喊我呢!”见护士们惊讶的样子,她笑呵呵地说:“是啊,你们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年轻时可是个浪漫的人呢。我们年轻时约定,等老了,谁先躺下了,另一个一定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哭哭啼啼的。他说,他先走的时候,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也一定会记得我的名字。”护士们恍然记起,她的名字有一个“艾”字,那是她在病历本的家属栏里留下的。护士们笑了,说:“爷爷真是每天喊您呢。”
她接着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和你们现在一样大。我年轻时很漂亮呢,他追求我,我不答应,他就每天到我工作的学校门口等我。一天,他在门口拦住我,给了我几个还没成熟的青玉米。那时候,他单位的后院有一块地,长了几棵玉米。他知道我爱吃玉米,就偷偷地去摘了几个。就是因为这几个青玉米,让我跟了他一辈子。我60岁时血压高,听人说玉米须煮水喝能降压,他就去菜市场帮我捡回好多玉米须晾在阳台上,给我煮了一冬天的水。”
在护士们的羡慕声中,她继续说:“年轻时,他照顾我,现在是我照顾他了。只是我也老了,头发白了,也快掉光了,戴上帽子,老头就会认为我还是乌黑的头发。我的膝盖伸不直,腿弯曲了,穿上裙子,老头就看不见我的腿了。我在固定的时间来去,是因为我自己也是80多岁的人了,如果不能好好休息,怕不能陪他坚持到最后呀。”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依旧“哎、哎”地喊着,她依旧一歪一歪地来去。无论是明白的,还是糊涂的,他们都在坚持,能多久就多久。
他走的那天是个下雪的冬日。之前,他一直处于弥留状态,再没有力气去“哎”了。他在生命的边缘徘徊,还能记得她的名字吗?还能看到她穿着裙子姗姗走来吗?还能回忆起那青涩的玉米吗?
那天下午一点多钟,她坐在浑身插满管子的他的身旁,一遍遍抚摸着他的额头、脸庞、手掌……两点整,他的喉咙里“哎”了一声,她伏在他的耳边轻声答应着。之后,他安静地走了。她却笑了,流着泪。
护士为他做最后的护理时,随口问了一声:“也不知道老爷子在咱们病房住了多久?”
“七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她在旁边毫不犹豫地说。 (迟建明摘自《天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