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手记:我的遥远的寨子村
2012-04-29邓卓
邓卓
文化大革命搞了几年后,又未了个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要中学生下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我不愿到外地当农民,想留在北京,这儿有我的家,虽已多次被抄,但我的感情抄不走,还连在那儿。
最后一批分配地点是陕北,我虽仍旧拖着不去报名,但这时已由不得我了。
最终,我还是去了陕北宜川壶口公社那个叫寨子村的地方,一待就是八年。那是一段异常艰辛的岁月,对于身历其境的人们来说,它是残酷和残忍的。虽然不是所有的事实都可以名垂青史,但我觉得有必要把那段生活历程记录下来,给历史,也给自己和陕北老乡一个交代。
赶集
壶口公社没有集市,赶集要到90里外的宜川县城。提前一天去,集上待一天,回村走一天,共要三天。
第一次赶集是在麦收后,有一小段农闲时间,我和同村知青老魏和大明一起出发去了宜川。
翻过安乐山,下大坡是秋林公社的甘草。这个村在川里,靠着县川河,是壶口去县城的必经之路。接着再往前走三十里,就到了秋林镇,这时我们开始小心起来。
秋林有几个北京知青,是个外号叫什么“鬼”的带头,挺有名气,经常在这里抢劫路人,或寻衅打架,当地老百姓也怕他们。听老乡说,有一次在地里看到一条小蛇,别人害怕,躲到一边。那个“鬼”走到跟前,一把抓住,接着把蛇头放进嘴里,生生咬下。老乡都看呆了,从此更没人敢惹他,说这种人“毒”得很。
我们久闻大名,所以有心理准备,我手里还拿了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走进秋林的小饭馆,老板是个驼背老头,我们正问有什么吃的,晃晃悠悠地进来了三个人。一看,就知道前面的家伙,肯定是那个什么“鬼”,一脸邪气。
他们一进来,就盯着我们,看样子是掂量能不能占点什么便宜。天热,我们三人都光膀子,干活晒得油黑,样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老魏一身肌肉极为发达,我也很壮实,只有大明身体弱一些,但他身高一米九,外号大个,也能把一般人唬住。他们身上挎着包,里面应该是刀。老魏瞥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接着跟老板买饭;大个根本不看他们,好像自己在想事情;我攥着棍子,冷冷地瞅着他们,做出准备随时打架的样子。
双方谁都没说话。他们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还有人不怕他们。沉默了片刻,不约而同地转身走了。驼背老板松了口气,对刚进来的一个老乡说,那伙坏种今天碰到对头了。还指着我说,像这样的,他们两个也打不过——那是因为我手里拿着棍子。他不知道,最厉害的是老魏,真要打起来,他们三个都不是老魏的对手。老魏不是打架的人,但是力气极大,反应极快,还不怕死。
吃了点东西,又走了三十里,到了宜川。我们在县城边找了一个大车店住下,和二十来个老乡睡在一个大炕上,每晚两毛钱。要一个黑平平的臭被子,再加一毛。晚上,老乡躺在炕上抽着烟袋锅子聊天,一直到后半夜。屋里烟雾腾腾,非常呛人,大嗓门的说话声也吵得人难以入睡。
县里东关还有一个旅社,四人一个房间,有床,每晚一块钱,太贵。我后来也在里面住过,同房间有个家伙晚上懒得出去上厕所,就躺在被窝里冲着墙撒尿。早上女服务员进来打扫卫生,看到墙上的尿迹,骂了起来。那家伙已经走了,没办法。睡高级旅社的人,素质还不如大车店的。
第二天上午,集市开始了,我们就乱逛。街边摆着些农副产品、水果、农具等,还有卖鸡、猪、牛、羊和各类牲口的,也能买到馍、炸油糕和压饴络(压面)。这里离村那么远,我们不准备买什么带回去,也就是看看热闹,买点吃的解馋。
我那时刚和村里人学会了摸手讨价还价。摸手时,每个手指和关节部位都代表不同的数字,以及个、十、百、千、万。先把手放进对方的袖口里或在手上搭着衣服,不让人看见,然后捏对方不同手指的有关部位,告知要价和还价。两人都不出声,摸几个来回,就做成交易。这一般是在买卖大牲口或做大生意时才用的方法,因为数目太大,不想让旁边的人知道是什么价钱,以免把生意搅黄。
我去买水果时,也把手伸到卖主老乡的袖口里,跟他摸。他说两毛钱一斤对了,不用摸。我不干,非摸不可。摸来摸去,最后买了一斤走了。离开前听他跟旁边的老乡说:“北京学生日怪哩,为一分洋也要摸手搞价。”
地主后代
我们村有个老地主,以前是读书人,好像当过教书先生。他体弱,干农活不行,每天只挣7分,日子很苦。他有一个儿子,叫珍子,小学文化,身材干瘦,但是干活棒,样样农活都是把式,老队长在什么时候播种等关键问题上,也问他。我们知青因为他的出身,在很多事情上歧视他,平时也不怎么理他。珍子也有个儿子,叫强子,皮肤白皙,大眼睛炯炯有神。虽然岁数很小,但帮大人干活时,不惜力,是好娃。刚十来岁,他爸爸就不让他上学了,跟着下地挣工分。他急得直哭,说还想念书,但没用。我们那时教村里孩子识字,他也想跟着学。我们嫌他是地主的孙子,嘴里没说,但不愿意教。他心里明白,就不再跟我们学,我们教别的孩子学识字,他只是在远处看着,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说实话,他比其他孩子聪明,又一心想学,排挤他实在是太残忍,这是我插队时一件极大的憾事。
1999年回村一问,才知道强子已经病死。村里人都说他下苦是一把手,但突然就不行了。他的一个弟弟也跟着病死,只剩小弟弟,有严重精神病,整天四处溜达,什么都干不了。我去珍子家探望,他和婆姨正在吃饭,杂面馍就酸菜,还有白水。看到珍子这种状况,我想起以前村里老汉常问我,毛主席每天吃什么,是不是顿顿白馍?我说比那好,他们不信。因为白馍已经是想象中最好吃的东西,比那还好,就是骗人了。一个知青回忆,他们村老乡曾煞有介事地声称,毛主席两个裤兜里揣满了花生米,哈时想吃,就哈时往外掏。这在当时的陕北老乡眼里,已经是理想的天国。
可是,时光都走到了1999年,这种理想天国的日子跟珍子一家仍然无缘。别人家的窑洞里,都贴满了画,只有他家窑壁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窗子用烂布挡着。多年来,珍子的腰直不起来,胳膊和手都抽搐痉挛,基本不能动弹,成了残废;勉强种一点分到的地,靠政府救济活着,日子犹如地狱。
我离开窑洞时,珍子送我出来。我对他说,当年我们不懂事,对不起了。他说“怪不得你们,那时的政策嘛。”
这是何等宽阔的胸怀!现在我脑海里还有强子当年的模样,和他想念书而不能的汪汪泪眼。
农村琐事
我们插队前不久,村里有一个老汉上吊,还有一个小伙子被枪毙,他们犯了命案。
那时人都很穷,缺钱。一天,村里那个老汉和新婚不久的小伙子商量,去安乐山中一个小村子抢劫财物。老汉战争年代当过兵,大概有过这方面的经历。去的地方叫花豹咀,只有一户人家,老两口。两人深更半夜摸了过去,破门而入,洗劫一空,离开前,杀人灭口。那时的人穷啊,听村里人说,
他们害了两条人命,也就搞到几块钱和一点儿粮食。
命案震动了当地,大家议论纷纷。不久,那个老汉突然在村里上吊自杀,人们莫名其妙,但也没和抢劫命案连在一起。又过了些日子,县里来人抓走了那个小伙子,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老乡杨鸿李对我讲,那个小伙子在老汉上吊后,心事很重,总像丢了魂。干活时跟他说过:不知为什么,老心慌。
我们插队时,小伙子已被枪毙,他婆姨还在村里,年轻漂亮,不久改嫁走了。村里有人说这个婆姨花钱大手,小伙子供不起,走上了绝路。小伙子在离县城不远的河滩被枪毙,家里没去收尸。听说,他的脑子当场被围观人群一抢而空。当地人认为人脑可以治病,犹如鲁迅小说中的人血馒头,虽然功能不同。
有一年,公社的一个干部腿上生了个疮,老不好。后来向一个老乡讨了一点珍藏的人脑子涂上。很快,整条腿就肿起来,疼得要命,只得用驴车拉到90里外的县城医院去治。陕北医疗条件差,人特别信古怪的偏方。
农村老乡生病,就是硬抗。他们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药,所以知青插队时带去的药,给他们治病,特灵。
我那一年得了肝炎,回北京才治好。回村后听老乡说,村里的呆柱子也得过和我一样的病,眼睛到后来也黄了。那时不知是什么病,也没钱治,只有硬抗着,过了大半年才缓过命来。
插队第一年,我们这个不到一百人的村里,各家婆姨新生的孩子就死了四个。那儿的风俗,婴儿死了,不埋,用谷草包起来扔到地里。有一次在地里干活,一個女知青看到了死婴,吓得大叫。
陕北常有奇怪的事。黄河边的圪针滩,本有一户人靠摆渡为生。后来建了黄河大桥,摆渡的船老大就只好放羊去了。一年夏天,船老大和他儿子在黄河的大涡炸鱼,点着火药瓶后,站在
里,一动不动。他儿子在大涡另一边拼命叫喊,让他爸把瓶子扔进水里,但他还是拿着冒烟的火药瓶发呆。最后瓶子爆炸,把他几乎炸成两截,身子折到后面,头碰到后脚跟。那天我也下了黄河滩,路上听说那里的惨状,但没去看。
老乡纷纷说,这个船老大摆渡时,要钱不歇歇歇,现在阎王索命来了。知青都要过黄河的时候,他先把手向你前面一伸,也不说话,要一元的摆渡费。没钱船就不走,怎么求也没用。西塬的知青为了省钱,几个人当他面夹挟着一个不会水的同学游过了黄河。如果被冲下去,我真怀疑这个船老大会不会去救。
大学梦
1972年,大学开始从知青中招生。虽然能上的人极少,但一些人开始复习功课,我也是其中之一。上大学是心中的梦,我的出身虽是个无法逾越的大山,但总不死心,希望用成绩取得突破。
回北京时,买了全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还有英语课本。中学时学的俄语,所以又跟着灵格风唱片学了英语发音。回到村里,白天干活,晚上在油灯下自学。
一开始,把重点放在数学上,这是基础的基础。在学校对数学没有什么好感,但这时反而未了兴趣。搞懂了一个概念,或解出一道难题时,会产生说不出的愉悦,让我暂时忘掉那个时代在身上的重压。我这种笨人,自学光靠学校课本,远远不够。但那套自学丛书非常好,里面的详尽解释,帮我攻下不少难点。
在窑洞里自学,做大学梦过了一年,就遇到插队时第二次大学招生,这次有考试,正合我意。我得到大队和公社推荐后,去县城应试,壶口公社还有张启营等人也去了。考试是开卷,对自学的人当然比较容易。虽有高中的题,但都不难,只要自学懂了,就能做出。我觉得要是看成绩,应该有希望,但内心深处也做好了落选的准备,谁让我的出身不好呢。果然。当年我被其它的某件事牵连,没戏。
我不死心,继续自学,一些不会的数学难题,还寄给张启营求教。他已经上了北师大数学系,解出几道寄回,同时也提醒我,更重要的是政治表现。
我当然知道政治表现的重要性。可是在村里干活,哪来那么多表现自己的机会呢?我只得想法在其他方面表现。一天看到报纸介绍四川农村建沼气池,用沼气做饭,可以解决烧柴问题,同时还能为农田增加肥料。我向大队支书和公社书记提出去四川学沼气的想法,居然得到支持,随后和高柏公社的团委书记(也是知青)一起去四川取经。回来后,我在村里搞成了沼气,算是陕北头一个,为此,我被评为延安地区先进青年。插队后,我虽努力干活,但对评先进一向没兴趣,这次纯粹是为了能上大学才如此激进。
村里的沼气池虽然试验成功,但没能推广。一是建沼气池需要很多石头,这在塬上很缺乏;二是沼气池里的肥料和草要加上很多水才能沤出沼气,我们那里人喝水都困难,更没有喂沼气池的水了。我造沼气池时,把村里涝池里那点水都用完了。沼气出来后,有个副县长到壶口公社时,下我们村来看过。我对他说很难推广,别吹出去了,他听后没说什么。
自学近两年,高中的数学都学完了,做了大量习题,对通过考试很有信心。招生又开始了,这时,壶口公社只剩下我一个知青报名。大队和公社都支持我上大学,我再次被公社推荐,公社还给北京大学发了外调函,问我父亲的问题有没有变化,是否影响我上学。这次招生没有考试,只让把推荐材料送上去。我呆在村里等结果,不必再去县城。
我妈妈那时也为我的事情着急。她是一辈子没求过人的知识分子,知道公社对我进行外调以后,直接去找北大革委会主任、8341部队副政委王连龙,要求不要因为我父亲的问题,影响我上学。得到的回答是,我必须听从毛主席的指示,老老实实地在农村接受再教育,不要异想天开。北大给壶口公社外调的回复是,我父亲是阶级敌人、敌我矛盾,并且还妄想翻案。这个回复一直放在我的档案里,到1977年还对我产生了影响。
我在农村的表现虽没问题,但无论怎么努力,还是上不了大学。好成绩可以努力争取,出身没法争取。
从那阵起,我放弃了自学数理化。但我继续跟着美国之音学英语,当时只希望有一天,能走出山外,真正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当然,后来我终于达成所愿。那时病退回城的政策开始松动,我因得过肝炎,经人介绍,去县医院开了个诊断书,终于办成病退,回到了我魂牵梦萦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