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海的心思
2012-04-29何世平
何世平
季节虽然是秋天,白天的温度还是和夏天不相上下,但早晚的温度已经明显低了下来,让人感觉了一份凉爽和一份怡然自得的惬意。黄大海揉着眼睛站到大门前时,把正在喂鸡的奶奶吓了一大跳。奶奶抿着瘪瘪的嘴唇,讪笑着和孙子打趣:今个太阳还没出山,你现在就去你舅舅家吃酒去啊?正在揉着眼睛的黄大海放下右手,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拉下脸,气呼呼地回敬奶奶:你怎么这么看不起人,我就那么好吃?奶奶瘪着的嘴唇,笑得露出了依稀的牙齿,奶奶说,奶奶是瞎说的,我家孙子怎么是那种人。
黄大海又伸了一个懒腰,回到灶屋,挤了牙膏,拿着毛巾,去门前的小溪刷牙洗脸去了。
吃过早饭,姐姐还没有回来,奶奶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姐姐,一边又放心不下地叫黄大海等姐姐回来,两个人一道去舅舅家吃喜酒。黄大海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回到房间捡出几件衣服放进旧书包,然后又拿出几本课本放进新书包里,新书包是跟着姐姐到县城买的。那是他陪姐姐去县一中查看高考录取结果,当姐姐得知自己已经被上海的一所大学录取时,兴奋异常,黄大海当然为姐姐高兴。两个人行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时,黄大海忽然对姐姐说,姐,你大学已经考上了,你总要送我一样东西做纪念吧?姐姐想都没想地问他要什么?黄大海说,书包。
当崭新的书包背在身上时,黄大海喜不自禁,洋洋得意,今天总算要到了,为了这个书包,他不知在姐姐面前说了多少次,可是姐姐每次总是说他有书包,他是有书包,可那书包已经被奶奶洗得变了颜色,还被奶奶不合时宜地缝上了一个补丁。他想换,可姐姐老是不批,姐姐不批,奶奶就不给钱,他好生气,今天这么轻松地要到了,黄大海那个高兴。
太阳窜得有几竹篙子长时,姐姐还没有回来,姐姐这一段时间天天同学聚会,忙得就像一个小领导似的。奶奶又在灶间大声对黄大海说,一定要等姐姐回家,两个人一道去舅舅家。黄大海高声回答:是的喲!奶奶瘪瘪的嘴唇,露出依稀的白牙,然后,又抿起嘴唇,无声地笑了。就为这,姐姐暗地不知生奶奶好多回气,黄大海回应奶奶的声音无论有多大,奶奶每每总是暗暗地一笑了事。姐姐只要声音大一点,奶奶就会拉下那张多皱的老脸,能一天不开笑脸。
奶奶刚刚还在忙碌,转眼就没了踪影。黄大海屋前屋后地找了一圈,没有找着。他跑进奶奶的房里,却见奶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双手捂住胸口,脸上的老年斑像站立起来一般越发地刺眼。黄大海上前,连忙问奶奶怎么了。奶奶没有回答,却抬起右手,示意黄大海不要出声。黄大海便走出了房间。奶奶像这样发病,现在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几乎两三天就要发作一次,刚发作时,正好被回家的姐姐和他看见了,都吓坏了,姐姐和他拼命地叫唤,奶奶也是抬起了右手,示意他俩不要喊。他俩安静下来后,看着奶奶眼泪在脸上横流,过了老大的工夫,奶奶才睁开眼睛,他和姐姐转悲为喜,脸上笑开了花。奶奶眼睛眨巴了几下,在姐姐的搀扶下,在床上坐了起来。不一会,奶奶又开始在家里忙前忙后了。中午吃饭时,姐姐问奶奶那一会怎么了?奶奶说,奶奶老了。姐姐说,那就打电话叫爸爸妈妈回家吧?奶奶却收起了笑容,嗔怪姐姐不懂事,爸爸妈妈马上回家,拿什么给你们俩念书?之后,他和姐姐又看见奶奶睡倒过几次,却再也不敢吱声了。
黄大海回到房里,迅速爬到床下,将一个装硬币的钱罐捧了出来,他打开盖子,将里面的硬币一股脑儿倒进新书包里,然后背起书包,锁上门,不慌不忙地走过门前的小溪,跨上水泥机耕路,还没等两分钟,来了一辆面包车,黄大海招手,面包车带着黄大海直接去了县城,按说,黄大海应该在中途就下车,走不到一里路,就到舅舅家了。然而,他没有下,他早就想好了,今天不到舅舅家吃喜酒,今天坐火车到北京找爸爸妈妈去。
爸爸和妈妈正月里就出门,到现在没有回过一趟家。没有回家也就罢了,他以为他们在暑假里肯定要回家将他接到他们那里,他从开始放暑假,就天天盼,夜夜盼,梦都作了好多回了。七月走了,八月已经过去大半,看样子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他要是再不去,下学期就又要开始了,再不去见他们,就要等到过年见他们了,他等不及了。他还要告诉爸爸和妈妈,奶奶隔两天就要睡倒一次,可是奶奶就是不看医生。听妈妈说,他没有断奶他们就出外打工,现在他都十三岁了,对奶奶的记忆,比对爸爸妈妈还清楚。黄大海小的时候,奶奶的身体不是这样,这几年他眼睁睁地发现奶奶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黄大海在县城被面包车扔在了一个叫大阪城的小区门前。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黄大海肩上背着新书包,手里拎着旧书包,站在马路边,前后左右辨别着去车站的方向。他认识车站,只是这几年的县城好像一天一个样,没有先前好认了。
黄大海此时有些懊悔,那时在家应该到山后面的马路上去搭班车,那样就会被班车毫不犹豫地带到县城车站了。可问题是,他走后面马路去搭车,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被隔壁的爷爷发现,隔壁的爷爷就爱管闲事,他肯定问他,一个人到哪里去?那样他一定回答不了隔壁爷爷的问题,他一定结结巴巴紧张得要命,那样就被隔壁爷爷看出了破绽,他一定马上就去告诉奶奶,那就坏了大事了。隔壁爷爷年龄比奶奶小,可他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孩子全都在他那里,他管着那么多孙子还嫌不累,平时见到黄大海就像侦探一样,问他哪里来,哪里去,烦死了。
黄大海不愧是黄大海,他虽然在大阪城的新小区门前辨别不出县城车站的真实方向,他忽然看见了班车的行驶方向,当他看见一辆班车上挂着去他家方向的指示牌时,他背着书包信心满满地向着车站的方向踽踽而行。
到市里的班车很多,几分钟就有一班车,班车是豪华班车,停在车站里面,上车买票。黄大海跨上班车时,车上卖票的阿姨问他后面有没有人了?黄大海把两个书包放在靠里面的座位上,身子紧挨着书包,右手按住书包上面,对着卖票的阿姨摇了摇头。
县城离市区有四五十公里路,坐在车上的黄大海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车前方,手按住书包一动不动。两个书包,一个都不能丢,旧书包里有上学期的书和作业,掉了就报不上名,上不了学。新书包里有衣裳,更重要的还有一百多块钱的硬币,要是丢了,就去不了爸妈那里。
车子在开往市里的途中,上客下客,走走停停,到市里车站时,显得疲劳不堪。
黄大海下了车,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他辨别不出哪一辆公交车是去火车站,以他对县城汽车站的判断,市里的汽车站离火车站肯定不远。于是,他自告奋勇地肩上背着新书包,手里拎着旧书包,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市里的马路比县里的马路气派多了,宽敞不算,光是路旁的树木,就把县城比下去了。黄大海一路走,一路看,他想不通,这树木怎么看怎么养眼。黄大海对树木的感怀其实很短暂,他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怎么去火车站。每逢遇到十字路口,他都要停下脚步,问叔叔阿姨去火车站怎么走?当得到答复后,他又开始行走。
太阳在天上,仿佛有意跟黄大海过意不去,只要黄大海走出树荫,太阳就会毫无保留地照到黄大海身上,只要片刻功夫,黄大海就会遍身流油似的,汗流浃背。
黄大海行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时常会引来注视他的目光,那是一些站在路边的年迈的老人和走路的与爸爸妈妈年龄相仿的中年人,他们会迎着黄大海直至目送他走出好远。黄大海每逢遭遇这样的目光,会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那时他的脸上有一种灼痛的感觉。被人注视有这种感觉,不被人注视同样也有,它的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路过一家超市的门前,他看见一个个头与他一般高的少年,在父母的族拥下,准备进超市,那个少年却鼓起了嘴巴,说这个超市的食品不好。准备进超市的父母只得跟着儿子,去他认为好的超市去买食品。黄大海的眼睛都看直了。他们走过好远,他还直直地呆瞅着他们。他心里嗔怪那个少年,要是换了自己,父母带到哪个超市就去哪个超市,没听说过超市的食品还有好与不好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去年暑假,他和姐姐被村里人带到爸妈的工地时,正好他们下班,他和姐姐都叫了他们,妈妈应声与姐姐紧紧拥抱了好长时间,妈妈的眼泪流了一脸。这期间,他以为妈妈之后一定还会拥抱自己,可是,妈妈没有。他心里盼望,妈妈哪怕只轻轻拍一下自己,他就会心满意足。没想到,妈妈与姐姐拥抱之后,就忙着给他们烧好吃的,黄大海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想好吃的,就想妈妈像姐姐那样拥抱他一下,可妈妈却像从来就没有那回事一样,至始至终没有给他。暑假结束上火车之前,妈妈又与姐姐紧紧拥抱,哭成个泪人,妈妈却只吩咐自己听奶奶的话,听姐姐的话。
回到家,他轻描淡写地问奶奶,自己是不是妈妈捡回来的?奶奶那时正在给他的褂子补钉一粒扣子,奶奶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都快从镜片上面蹦出来了。奶奶的样子,让黄大海忍俊不禁直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要听奶奶的答复。奶奶半晌才气呼呼地嗔怪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妈妈生下他几个月,就狠下心,断了奶水,把他丢下,随爸爸去北方的城市打工去了。
黄大海在城市的大街上走了不知有多长的路程,就是不见火车站的影子。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他的头顶上了,灼热如影随形,没有一点躲藏的余地。最要命的是,路过小吃店门前时,总是能够看见玻璃后面那一张张吃客的剪影,还有那烹饪菜肴时钻进他鼻子里的香味。黄大海也想吃,可是,火车站还没有找着,他早就想过,午饭必须在火车站边上吃,去年随姐姐去爸妈那里,就在火车站边上的一家小吃店吃的炒面,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可口的味道。为了寻找那个味道,他在学校边上也吃过一回,学校边上那是什么炒面呦!
黄大海咽下一口唾沫,用衣袖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整了整背在肩膀上的新书包,又换一只手拎着旧书包,继续行走。
最可气的是今年上半年,姐姐成绩在班上总是数一数二,爸妈一打电话回家,就叫她接,奶奶都说不上话。黄大海就靠在门框上,听她们嘀嘀咕咕。奶奶看不过去,对妈妈说,你们怎么不跟大海说说话?妈妈想起来似地,让他去接电话,他不接。随便姐姐和奶奶怎么叫唤,他就是不接。妈妈无奈,在那头挂了电话,这边的黄大海却兴奋异常。一种报复的快感,在他心里汹涌澎湃。
黄大海走的直到太阳从头顶滑到了偏西,还是没有走到火车站,他索性坐到路边的景台边。城市的树,城市的花,黄大海都叫不上名字,就像这景台里的一排排鲜花,红得娇艳欲滴,黄大海却口干舌燥地望着它干瞪眼,此时的黄大海也没有心思欣赏花儿,他望着大街上的车流一筹莫展。正在此时,一个妇人站在路边招停了一辆出租车,款款而去。黄大海小憩了一会,也站起来,重新整理了两个书包后,也走到路边,招了招手,还真过来一辆出租车。师傅是个年轻的女性,黄大海上车后,她问他去哪?黄大海有气无力地说去火车站。
出租车左拐右拐,不一会就把他带到了火车站,黄大海付了车费后,很快找到了那家小吃店,点了一碗炒面后,买来一瓶纯净水,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他吃面时也一样,三下五除二,也吃了个底朝天,也不知是好吃还是歹吃了。付了钱,他坐在塑料椅子上,发了一会愣,便站起身,往售票大厅走去。
黄大海站在售票大厅门口时,大吃一惊,大厅里,买票的队伍像长龙一样,排了几大排。黄大海别无选择,也站到了一个老人的身后,排起了队。老人时不时地回过头,嘻嘻哈哈地问黄大海去哪里,黄大海噤若寒蝉,就是不开口,像一个十足的哑巴。轮到黄大海买票时,他吃力地在新书包里,将一把一把的硬币往售票窗口里塞,那位年轻的女售票员起先看热闹一般笑着看黄大海从书包里抓钱,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黄大海先把身份证给她,黄大海脑袋都大了,他说,我没有。售票员刚才还笑容可掬,听了黄大海的话后,变了一个人似地说,没有身份证买什么票,让开。
黄大海哪里肯让开,可是,他不让开不行,售票员和后面的人都在催促他让开。没有办法,黄大海只得将刚才抓出来的硬币,又往书包里抓。他磨磨蹭蹭走出售票大厅时,发现火车站门前已经是灯红闪烁的时刻了。黄大海只觉得肩上的书包,手里的书包都沉重无比,它们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卯着劲从他肩上和手上往下压迫着他的身体和手臂。
他的眼里有一汪叫做泪水的东西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他怔怔地站在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门前,五颜六色的灯光将他眼眶里泪水照耀得晶莹剔透。
他的新书包里,装着爸妈在北方城市的手机号码,现在打电话过去,他们来回一趟花费钱不算,还要花费几天时间,他担当不起。
姐姐考上大学,心里也想爸妈能向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办几桌喜酒,也光彩光彩,可爸妈却像压根就不知道一样,姐姐想要一个不怎么要钱的手机,不知在电话里说了好多回,他们才答应的。
黄大海用衣袖试了试眼睛,方才想起家里的电话出了毛病,打不进去,也打不出去。他便想姐姐的手机号码,待想起来后,他走进售票大厅边上的小卖部,拿起电话,拨打姐姐的手机,一阵铃声之后,接听的却是一个男声。黄大海喂了一声后,那个男声说,你打错了吧?随即挂断了电话。
黄大海也挂了电话,出了小卖部,站在门前,禅经竭虑地想着姐姐的电话号码。想了半天,他相信自己的记性,刚才一定是心里紧张,拨错了一个键。他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索性又走进小卖部,通了,一阵铃声过后,还是刚才的那个男声,黄大海没有说话,便放下电话,在新书包的夹层里掏出爸爸的电话号码,爸爸的电话没有铃声,只简短地嘟了两声,就通了,是爸爸的声音,爸爸在那头喂了一声,没有声音,又喂了一声,黄大海叫了一声爸爸。那边传来惊讶的声音,说大海,你在哪里?
黄大海:我在火车站。
爸爸:这个时候,你在火车站做什么?
黄大海的眼泪就泉水一样汪在眼眶里:我想去你们那里!
爸爸:你火车票买了吗?
黄大海:没买到,要身份证,我没有。
爸爸:我让姐姐来接你回家,过几天我回家来接你。
黄大海:我不回家,我想你们!
那边传来妈妈声泪俱下的声音:大海,你在火车站等我们,别动,我这就来接你,好吗?
黄大海听到妈妈的声音,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当他意识到这是在火车站时,慌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妈妈,我就在卖票大厅的门前等你,我不动。
妈妈:好孩子,就这么定了。
黄大海:嗯!
他放下电话的瞬间,心里一阵一阵的喜悦直往胸口撞,他用手按住,发现那里沸腾不止。
他来到售票大厅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先放下旧书包,然后又放下新书包,自己在它们中间坐了下来。晚上的火车站广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他想像着自己不在家的这一天,奶奶是怎样地村前找到村后,姐姐会不会找到舅舅家?爸妈现在恐怕已经坐在火车上了,他们买到车票了吗?黄大海这样想着想着,慢慢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也难怪,他这一天真够累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传来姐姐的呼唤声,他睁开眼,见姐姐站在身旁,姐姐手里攥着他的新书包和旧书包,姐姐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回家去。黄大海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告诉姐姐,爸妈答应来接我,叫我就在这里等他们,我不回家。
坐在出租车上的黄大海,还在歇斯底里地嚷着:我不要回家,我等着爸妈来接我。
可是,他已经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