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兴北宗第一人
2012-04-29介子平
介子平
溥心畬习画得传统正脉,初学“四王”,后知“四王”少含蓄,笔多偏锋,遂改学董源、巨然、刘松年、马远、夏圭,转用篆籀之笔。山水始习南宗,后习北宗,然后画人物、鞍马、翎毛、花竹。其山水图式更倾向于马远、夏圭一路,大多是孤山剩水,而非五代、北宋那样的全景式描绘,画风萧疏简淡,韵致雅逸,这与其悲戚寥落的心境不无关联。之后,在传统山水画法度基础上,加以推陈出新,灵活变通,始得自家面貌。
清室后裔的身份,使他悟到荣华富贵之后的平淡至境,故在其画作中,多空灵超逸境界。他认为:“至于素功小道,绘画余事,移情耽虑,君子所讥。然相如作赋,志在凌云;伯牙鼓琴,心期流水;严陵高蹈,岂溺意于垂纶。元亮清风,非潜心于采菊。惟比兴之多方,斯贤达之所寄者焉。”这般心境与文人画脱尽胸中杂虑,天真幽淡的情怀,竟天衣无缝,一脉相承。《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云:“近三十年中,清室懿亲,以诗画词章有名于时者,莫如溥贝子儒。清末未尝知名,入民国后乃显。画宗马夏,直逼宋苑,题咏尤美。人品高洁,今之赵子固也。其诗以近体绝句为尤工。”
其家藏古画无数,故有机会博览这些宝物,沉浸其间,耳闻目染,手摹心追,虽未有师承,却具有他人不备之条件。
从其人到其画,溥心畬皆文人特质。落笔简单,而能使画面空灵,意境深邃。峻秀灵洁,顿挫抑扬,徐徐挥运,逸韵难穷;用墨清幽沉静,淡而弥厚,浓而愈活;赋色名澈,清丽和雅,莽莽苍苍,笔墨所至,有无限生机。
宗分南北。南宗多以淡墨起稿,再以皴擦分得层次。淡墨干笔皴染,在烘托转折变化与阴阳向背空间效果的同时,借助落笔藏锋、渐渐变柔的收笔,使山石轮廓松秀虚灵,呈现出宁静幽远之意境。这种不杂一笔斧劈刮铁之皴,而强调淡墨趣味,取淡中之浓的山水画法,形成了秀润苍浑的视觉效果,雅逸风韵十足。
悟得南宗不足后,溥心畬转而汲取北派营养。故此其作画时,直接以浓墨起稿,先定轮廓,后行皴擦,大局完成后即设色,并在不足处略做弥补。要想改变画中层次单薄的缺点,就须在用笔上有所突破。因王蒙的笔力非常人能及,溥一直认同王蒙在用墨上的取向。因溥心畬在书法上也下过苦功,故此他才会强调作画须以篆隶笔法画之,借笔力使画面沉着浑厚。
“四王”与北宗同样注重用笔,然二者关于藏锋用笔在绘画中的理解,却大相径庭。“四王”用笔的藏锋圆而软,忌棱角分明,落笔轻淡,收笔更是渐变柔虚,且多以擦笔勾勒山石轮廓。由于溥氏山水多取法宜于表现的“边角”之景,故时显层次单薄,秀润有余,而雄伟不足,缺乏博大气概,溥对此也颇感遗憾。而北宗山水注重勾斫,山石轮廓明显,似刀削斧斫而成。此后,溥心畬学得了北宗此长,以笔方折,起收笔明显,特别是收笔能留得住,运笔顿挫而行,山石之刚硬峥嵘顿显。虽如此,其中也不乏南宗参笔,其常在山顶及岩峦之间,兼用南北两派特点的雨点皴,形成错落有致的节奏,以烘托山水景物的葱茂生机。他晚年的作品多采用范宽式的全景构图,层峦叠嶂,气势雄伟,山石皆裸露,唯山顶作密林。北宗山水特征下,不失南派山水的秀润之色,如此便既有了北宗之气,又得了南宗之韵,其堪称集大成者。罗家伦《溥心畬先生事略》对溥先生振兴北宗予以了极高评价:“先生之于绘事,精研六法,师诸造化,北宋风格衰废者殆数百年,先生独起而振之。”可惜溥本人英年早逝,终未完成画风的再次转变。
山水中,溥心畬尤喜画雪景,他于1933年画的《古寺疏钟》曾参加柏林中德美术展览会并获奖,故张大千赞扬道:“并世画雪景,当以溥王孙为第一。”他还擅长画界画,在《寒玉堂画论》中对界画辟有专门的论述。
山水之外,人物、花鸟、鞍马等题材溥心畬亦样样精通。这些画也都继承了宋人画法,并在此基础上参以他法,从而化出己之风格。其绘画无论水墨,抑或青绿,皆取古法,以绢或矾纸为主,笔是弹性极好的狼毫,笔墨技法“放任自然,却恰到好处,收之为收,放当之为放,寒林重叠,楼观精致,严密中渗透一种萧散旷淡之象”。其工笔花卉、青绿山水,必染十余遍,使山川草木晦明燥湿,云烟离合,与墨色浑然而无迹。20世纪30年代,溥心畬即被公认为“国画北派青绿山水正宗首座”。
先有丹青,后有水墨。所谓丹青,即青绿设色,也即绘画之雅称。清人张庚言:“画,绘事也,古来无不设色,且多青绿。”青绿山水,昔时多见而今日不常有。展子虔的《游春图》、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皆青绿设色。水墨风格的文人画兴起之后,一种新的绘画价值体系形成并迅速成为主流。明末,青绿设色更遭到了文人画家的攻讦抨击,遂流年不利,命乖运蹇,由主流而至旁支,且渐行渐远。董其昌曾言:“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文字不长,几番以“淡”,足见士大夫绘画审美之变化。至此,青绿画家们开始追求淡而不淡的味外之味,即老子所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处其实不居其华”之意趣也。变革之后,文徵明、仇英等人仍是此间高手。溥心畬之事功也在青绿,且能质古意新,功深情真,为近代杰出。
青绿山水之作,以青绿为质,金碧为纹,工整细致,绮丽纷繁。青绿山水宜于铺排靡丽、奢华,其作也以春光和煦、山野清新、巨崖险峻、云岚环绕构图为素常,开合有度,虚实相生,乃生生之德,阳刚之美也。其审美情趣在于归隐山林,亲近泉源,澄怀观道,静以求之。色重笔工的青绿山水又极易流于匠气、俗气、火气,极易被程式化地表现为纤细孱弱。溥先生之作,画貌似古,而实质有新,青绿敷染后,墨笔复写,由淡入浓,由润而枯,设色虽浅淡而能深沉,艳丽而能清雅,浓烈而能古厚。笔墨所致,苍劲醇然,隽秀华滋,意境更是幽幽缥缈,恬静空灵,可谓精工之构,又有士气。
王石谷曾言:“凡设青绿,体要严重,气要轻清,得力全在渲晕,余于青绿静悟三十年,始尽其妙。”渲染之于青绿,关键所在。如此便有了直勾硬斫、使笔如凿之外的氤氲空蒙、气定神闲面貌。青绿设色有大青绿与小青绿之分。大青绿者,多勾廓,少皴笔,着色也重;小青绿者,水墨淡彩之上薄施颜料。溥先生二者兼具,又以小青绿见长。
熊佛西《山水人物印象记》云:“心畬作画,喜用绢。每画必先以粗纸拟一底稿,再用绢画出。有人对此颇有批评,说他这种画法死板,有失中国画气韵生动的旨趣,但实际上,他的作品无一张不生动!他虽有底稿,但他绝不是依样画葫芦地照底稿去描摹,而是以淋漓的笔墨去挥写。中国画向忌‘描而重‘写,凡‘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气韵生动的,凡‘描出来的东西无有不死板的。心畬作画虽有底稿,但其作品仍生动有力,且每画必成杰作,从无废纸。这都是由于他严谨的方法所致。他不肯轻易对客挥毫,原因也在此。我认为他这种作画的方法并不是病,在纸张笔墨颜色都昂贵甚至花重价还采购不到的今日,实在值得我们学习。”喜用绢,此青绿多用之,无可厚非,但就拟底稿一事,《溥心畲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也说:“先生作画,有一毛病,无可讳言:即是懒于自己构图起稿。常常令学生把影印的古画用另纸放大,是用比例尺还是用幻灯投影,我不知道。先生早年好用日本绢,绢质透明,罩在稿上,用自己的笔法去勾写轮廓。”拟底稿还有一用处:“后来有时应酬笔墨太多太忙时,自己勾勒出主要的笔道,如山石轮廓、树木枝干、房屋框架,以及重要的苔点等等,令学生们去加染颜色或增些石皴树叶。我曾见过这类半成品,上边已有先生亲自署款盖章。”
绘画之外,溥心畬的书法也堪称精到。其书法作品,以行草书居多。其行草学二王、米芾,飘洒酣畅,骨力毕张,内劲外刚,飘逸沉着,行笔迅捷而险峻,却无一丝虚浮骄纵之气,可谓清隽古雅,不激不厉。在章法上不求连绵不断,但见字字珠玑,笔笔规矩,若无深厚功力不能为。用笔轻重疾徐,起伏顿挫,极富变化,尤其是字里行间有一种清逸绝尘、萧散飘逸气韵。其主张树立骨力,强调书小字必先习大字,心经笔法,意存体势,如此书法方能刚健遒美,秀逸有致。书貌则秀朗雅致,爽劲遒逸,五体皆备,得具二王之风骨,自抒一己之胸襟。他曾自评己书:“一般可及清代名家,个别的字则可媲美明人。”
溥作的藏锋用笔,初旨在提倡篆隶书法入画,这同他幼年练习篆隶之书是分不开的。偶见蚕头燕尾,多数起笔为斩钉截铁的方笔,隶书中碑味甚浓。“初写泰山秦碑、《说文》部首、《石鼓文》。次写《曹全》《礼器》《史晨》诸碑。”民国之时,书法盛行碑学,考证金石风气正浓。溥心畬对此也有造诣,虽然其书法多自帖学而来。
溥心畬楷书由颜柳入手,初学《玄秘塔》,后师《圭峰碑》,且受《诒晋斋法帖》影响,以方整一路为多。小楷则受晋唐写经影响,温雅舒展处合褚,瘦硬清寒而神气充腴。其楷书字里行间所特有的温润雅儒,当时已经有人将其同文徵明相提并论。
据《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云:“项太夫人逝世时,正当抗战之际,不能到祖茔安葬,只得停灵在地安门外鸦儿胡同广化寺,髹漆棺木。在朱红底色上,先生用泥金在整个棺柩上写小楷佛经,极尽辉煌伟丽的奇观,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又先生在守孝时曾用注射针抽出自己身上的血液,和上紫红颜料,或画佛像、或写佛经,当时施给哪些庙中已不可知,现在广化寺内是否还有藏本,也不得而知了。后来项太夫人的灵柩髹漆完毕,即厝埋在寺内院中,先生也还寓在寺中方丈室内。”时人前往吊唁,见金书经文,叹为稀有珍品。京西潭柘寺至今仍藏有溥心畬的一幅《舌血画释迦牟尼坐像》。舌血画极为罕见,作此画时,作者须提前半年禁绝食盐,于每日清晨斋戒沐浴后,以针刺舌尖滴血入杯,蘸笔而作画。此画乃溥先生为纪念母亲而历时半年所作,线条勾摹流畅,笔法细腻,堪称绝品。最为难得的是,此画虽历时一个甲子,颜色依然殷红如初。
“天下第一等人忠臣孝子,世间只两样事耕田读书。”忠臣孝子,溥心畬可集于一身,若将“耕田”换作“书画”,书画读书,唯溥先生精此两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