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建州：胜国流传亦可哀

王姹

在中国的古代史上，海南偏居一隅，和中原的政治、文化、经济的交流稀少，远离朝代变更而起的诸多争战，正所谓山高皇帝远，但是在海南，却有一段和帝王直接关联的历史记载在正史之内，元朝的政治纷争，让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县志区域——定安，赫然升格州建制。这就是元至治元年发生在海南的故事——

元朝从一个外来游牧民族直至入主中原，一统天下，靠武功建立了一个亘古未有、领土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写下了人类征服史上的一段神话。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广阔、国力最强盛的王朝。《元史·地理志》言元朝的疆域是：“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东，南越海表”，其疆域相当于今天中国疆土的两倍。

从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到开国皇帝忽必烈，一个个振聋发聩的名字令人胆颤心寒。血性的民族对于权力的争夺也同样采取了血的手段。可以说，元朝皇帝更迭的历史，既短暂又残酷，往往伴着骨肉之间的血腥杀伐。自忽必烈定国号起，历十一帝98年。除了第一位皇帝为元世祖忽必烈和最后一任皇帝元顺帝在位时间较长外，期间9个皇帝，仅历38年。元朝皇位的争夺充满了内讧、阴谋、杀戮和明争暗斗。兄弟杀戮、骨肉相残，帝位更替之快、手段之诡，为历朝历代之所不能及。

元至治元年（公元1321年）初，因宫廷权变，时为亲王的图帖睦尔（即后来的元文宗皇帝）被无辜牵连，成为被贬到海南的唯一的皇亲贵胄（皇帝直系），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和海南有着诸多关联的皇帝。

宫廷权变流落海南

“炎雾喷毒，往鲜生还”；“一去一千里，千之千不还”。海南岛在中国唐末直至清朝一直是历代罪臣、贬官最偏远的流放地，是历朝历代贬官最为畏惧的地方之一，往往被贬者历经长途跋涉，失魂落魄，无法逾越精神磨难和心理障碍而抑郁不得志，多半抱恨客死。

而在至治元年（公元1321年）5月，年仅十七岁的亲王图帖睦尔出居海南。

勃儿只斤·图帖睦尔，登基后庙号文宗，蒙古语称札牙笃皇帝（Jayahatu qa-han），系元太祖成吉思汗第七代嫡系裔孙，元世祖忽必烈之太子真金的曾孙，元武宗海山次子。

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从兄长武宗皇帝手中继得帝位之后，不顾与武宗皇帝当年“兄终弟及，叔传侄继”的政治约定，将武宗长子和世瑓驱逐至金山（今新疆阿尔泰山），并将帝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硕德八剌，是为英宗。英宗继位次年，因自己的皇位本是从武宗两子中攘夺而来，为忌惮及防备起见，以“交通术士，将构异图”之莫须有罪名将图帖睦尔贬逐至海南。

从大都（今北京）到海南七千余里。就算昼夜舟车，餐风露宿，也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途中人情冷落，危机四伏，不死已经是相当的不容易了。直到风平浪静渡过琼州海峡，一路漂泊总算有了停歇的居所。在海南琼州府，图贴睦尔只是寄居篱下的闲人，百无聊赖，四处逛荡，无所事事。

一个装扮另类、体味迥异的蒙古族汉子，在海南的处境可想而知，除了他的贴身仆人撒迪外，没有人会主动接近图贴睦尔。虽然远离大都，没有了宫廷争斗的龌龊，但图贴睦尔亦常常陷入窘境。

邂逅青梅春心萌动

《正德琼台志》中记录了他贬居琼州的一桩逸事，“元帅陈谦亨家有侍女，名青梅，通词翰，善歌舞，声色并丽。至治间文宗在潜邸，慕之。尝示其家，以觊窥之。意不就，因赋诗云：

自笑当年志气豪，手攀银杏弄金桃。

溟南地僻无佳果，问着青梅价也高。”

骨子里高贵的王室血统，让图贴睦尔在遭遇一个侍女的拒绝之后，倍感失落。

青梅生于定安一官宦之家，父亲遭奸臣陷害后，家破人亡，致使青梅沦为侍女。但青梅自幼熟读诗书，精通诗词，能歌善舞。

可以想象，站在青梅这个角度看，这个异族男子尽管器宇轩昂，却是世俗无法接受的，哪怕是最卑微下等的侍女，亦是避之若浼。

这首七绝诗是现今仅留存的元文宗图帖睦尔四首诗作之一，平白如话，看似淡然，实际上却隐 藏了一个落魄王子的真实心境。自嘲中黯然伤怀，自己贵为王子，屈求于卑微的一侍女而不得，畏于人言又无可奈何，心中惆怅必是难言。遥想当年在大都，那么多的佳果，任我采任我摘，却在海南，落魄到连酸涩的青梅都吃不上。

尽管图帖睦尔是蒙古人，汉文化修养大大超过皇族的其他人，他喜欢亲近儒士，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通儒经，善书法，对中国历史非常熟悉，这种汉化背景自然而然地使他在他的身上沾染了很重的文人气。

失落的文人总是清高于寄情山水，作为一代儒帝的图帖睦尔，同样是这种状态。不久，他只得远离陈谦亨元帅府，客游他乡，到青梅的故乡定安南雷峒游玩。

事之以礼莫逆之交

来到定安的南雷峒，图贴睦尔遭遇了他患难之中唯一可以交流的人。这个人就是峒主王官。

王官，字讳源（又字观在），寿号仁卿，唐渡琼始祖“五大名臣”之一王震公的21世裔孙，世居岭口地区南雷峒（今定安县岭口镇九锡山村）。前几代有的是举人，有的是贡生，王官是廪生，曾任广西柳州府儒学。王官厌恶当时争权夺利的纷争，归里隐居。他恪守节俭，待人以礼，又因“臂力过人，善于长矛骑射”，被推为南雷峒主。

图帖睦尔遭贬，让很多人敬而远之，就算是厌倦官场的王官，开始也只是客气地应对，“事之以礼”，但是当地长期以来淳朴的民风，却让落魄的王子放弃了郁积于心的清高，无所顾忌地放松了身心。因王官时常以一个尽地主之谊的心态陪同，渐渐和图帖睦尔成了忘年之交，两人经常结伴同游，互相唱和，足迹遍布远近的山山水水，那种远离政治、充满山野之气的清新交往，让图帖睦尔一生难忘。

峒主王官不仅“事之以礼”，当他知道图帖睦尔爱慕青梅之事，亦热心筹谋策划，“为之出三百金以聘青梅”，成就了一桩荡气回肠的爱情佳话，亦成就了一段中国历史上潜地龙起之传奇。

龙起之地演绎传奇

一场戏剧般的宫廷政变，应验了“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的古谚。据《元史》记载，当时枢密院事燕铁木儿终于用武力赢得了拥立太子的胜利。至治三年（公元1323年），铁失、也先铁木儿等人发动宫廷政变，把英宗杀死，迎晋王也孙铁木儿为泰定帝。图帖睦尔因而得幸于泰定元年（公元1324年）从琼州旋即被秘密召还至潭州（今长沙），复命止之。居数月，乃还京师。十月，封怀王，赐黄金印。二年正月，又命出居于建康（今南京），后迁至江陵（今湖北江陵县）。泰定五年（公元1328年），泰定帝晏驾上都，时掌枢密院符印的燕铁木儿为报答当年武宗的恩宠，力排众议，兵镇乱党，拥立图帖睦尔为帝，这就是后人所称的文宗皇帝。

图帖睦尔北归时，王官和定安多河（即今琼海万泉河）两岸人民夹岸欢送，不断高呼“太子万全！一路万全！”表达对他的无限深情和祝福。那时的图帖睦尔尽管已经回归王室，离天子宝座还远得很，可众人盼想着他回去当皇帝，却又不能直呼他“万岁”，借语“万全”寄托心愿。图帖睦尔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他难掩离别的伤情，对着众人俯首作揖。他登船时，和青梅难舍难离，洒泪挥别。

返归途中，图贴睦尔以《自集庆路入正大统途中偶吟》为题赋诗一首，表达当时的心情。诗云：

穿了氁衫便著鞭，一钩残月柳梢边。

二三点露滴如雨，六七个星犹在天。

犬吠竹篱人过语，鸡鸣茅店客惊眠。

须臾捧出扶桑日，七十二峰都在前。

很明显，元文宗被燕铁木儿迎立为帝，正是踌躇满志，思大有为于天下的时候，因此帝王之气跃然纸上不足为怪。难得的是文宗个性平和端正，不骄不躁，即便有君临天下之威，诗句里也是和缓平叙，锋芒内敛，仅于最后两句稍见心底雄心壮志。

元天历二年（1329年），图帖睦尔即位，为元代皇帝，庙号文宗，改泰定五年为天历元年。

感怀旧事恩及海南

元文宗是个念旧之人，即使对当年患难流落中陪伴过他的仆人撒迪亦恩礼有加，据《元史·本纪第三十二·文宗一》记载：“帝谓中书省臣曰：朕在琼州、建康时，撒迪皆从，备极艰苦，其赐盐引六万，俾规利以赡其家。”更何况令他念念不忘的流放之地海南以及该地敦厚的风土人情呢？媒妁之恩、知遇之情，再加上对青梅的绵绵情意，成了文宗报答南雷峒主的理由。

为报答王官的礼遇之恩，文宗遂于天历二年冬十月癸卯下旨将潜阺之地定安升格，“改琼州军民安抚司为乾宁军民安抚司，升定安县为南建州，隶海北元帅府，以南雷峒主王官知州事，佩金符，领军民。”（《元史·本纪第三十三·文宗二》）并赐金碗玉箸和宫袍，迁治于琼牙乡。他还将自己当年居住过的府城观音阁，命名大兴龙普明禅寺，“赐海南大兴龙普明寺钞万锭，市永业地。”（《元史·本纪第三十四·文宗三》）为感念“万全”之情义而赐多河为“万泉河”。因思念定安优美的风光与纯朴善良的人民，赐大都的清河（今北京圆明园东面、临近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那条河）亦名为“万泉河”。

文宗皇帝更是难忘与青梅的患难之交、生死之恋，册封青梅为妃，钦命进京。无奈青梅命薄，赴京途中客死杭州。文宗得知噩耗，终日闷闷不乐，借酒消愁。他常喝一种酒，醉后便能梦见青梅，文宗赐酒名为“青梅酒”。

一代皇帝专门为一人封官而把衙门升格，为一条河流改名，为一段情缘赐酒名青梅，在中国史册上恐仅此一例。可以说，文宗皇帝在历代众多的皇帝当中，应该算是情意十分殷厚的人。

知遇之恩竭忠尽节

得皇帝如此垂青，一如横空出世的南建州，所辖之地，版图甚广。东连会同、乐会（今琼海）、文昌，西接澄迈，南至五指山、琼中、白沙，北抵琼山，几乎管辖了大半个海南。这在琼州建置沿革上，是绝无仅有的。

或许，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烈士救主不乏其人。王官尽地方之谊照料太子的流放生活，这在很多人看来，只属平凡之举，但这平凡之举却折射出一种品德和精神。

更可况，元代是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十分激化的朝代。南建州的设立，反映了当时中央政权对海南的管理，以及民族融合的过程。据史料记载，元朝后期60多年间，黎族人民较大规模的反抗斗争有9次，“小乱”则更频繁。除了报答礼遇之恩外，元文宗任命峒主王官管理中部黎族山区，或许也有缓和民族冲突的考虑。

王官被封为世袭知州后，常常亲自带兵出征，剿匪征战，70岁那年战死沙场。其子王献燎、孙王廷金先后袭职任南建州知州，为报元恩也分别捐躯沙场。

南建州世袭延续一家三代，历时四十年之后，终于随着元朝的灭亡而结束了它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这个家族里的血性男儿，为保疆域、护百姓、效忠义，个个慷慨赴死。一家三代，满门忠烈，碧血丹青，令天地也为之动容。

峒主有祠美人无地

几百年过去，青山依旧，美人不再。文宗与王官的旷世情缘，文宗和青梅的爱情故事，依然被人们长久传诵。

定安境内南边、琼海市万泉河镇河边的百姓，自发建起座座庙宇纪念他们。每年农历二月或三月，当地百姓都要举行盛大的军坡节庙会，敲打神钟，祭拜文宗、青梅与王官，缅怀那段情意无价、皇恩浩荡的往昔岁月。琼海市万泉河镇河边的中水庙，据说是后人因感念王官当年成人之美的功德而建，庙前的渡口就叫“文宗渡口”。足见百姓感怀之心，七百年昭著日月，煌煌未泯。

当年王官的府邸（今定安岭口镇黄坡村）前，图贴睦尔与王官一同栽下的元帝树，如今已冠盖如云。与青梅同栽的爱情树也依然繁茂如昔，沉静并鲜活地诉说着那段凄婉动人、千古传唱的佳话。

自定安岭口镇向南行，约4公里处的南雷洋东北面，有座小山形似卧睡的美人，当地人为纪念青梅而称其梅子岭。岭尾村有口长年不涸的古井，因昔日青梅在此洗衣浣纱而叫青梅井。在万泉河畔，也流传着图帖睦尔和青梅在风光优美的多河（万泉河上游原称多河，属南雷峒）上泛舟游玩的故事。这出落难亲王和定安娘子的戏剧性爱情还被搬上了舞台。著名的琼剧剧目《青梅记》，便取材于此。

“暗淡了刀光剑影， 远去了鼓角争鸣”，当风烟散尽，浪花无痕，与南建州历史有关的人和事已逐渐远去，可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图帖睦尔、王官、青梅、王献燎、王廷金……却依然在定安乃至海南的历史记忆里熠熠闪光，那份缠绵悱恻的传世爱情，那份深入骨髓的忠义气节，那种义薄云天的壮士情怀，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痛快淋漓。

在时光的磨洗中，昔日的南建州已化为烟尘。那段缠绵波折的爱情传说，却让今天的人们依旧感伤。或许，才子佳人的短暂浪漫和无奈结局，爱情的凄美和破碎，总是让人怅然若失，易伤感之肺腑吧。对图帖睦尔和青梅的这段爱情故事，定安才子王弘诲（1541-1617年）曾有诗咏诵：

建州城堞久蒿莱，胜国流传亦可哀。

峒主有祠依绿树，美人无地问青梅。

千年往事空啼鸟，一代儒宗尽劫灰。

远涌溪前东逝水，凭高怅望意迟回。

———《建州城怀古》

【网络链接】历史上元文宗其人

凄然南下又奇迹北还的元文宗，最终也没有完满的结局。在位不长的元文宗，短短5年内两次即位，29岁时驾崩。在元朝皇帝中，文宗不仅命运多舛，也是少有的一代儒宗文人。图贴睦尔遭遇更坎坷，先被安置到海南岛的琼州，元英宗被弑，堂叔也孙铁木儿即位，被封为怀王，出居建康（南京），又被迁到湖北江陵，图贴睦尔一直在文风很盛的南方生活，身边围绕着许多汉人文士和艺术家，不仅精通诗文，而且善书法，精绘画，据说还懂音律，他的诗文书法流传下来，是博物馆中的珍品。

汉文化的沉厚浸濡，和自身的优柔善感，似乎注定了图贴睦尔在帝王的位置上的悲剧。

泰定帝死后，权臣燕铁木儿组织兵变，打败了泰定帝系的支持者，拥立图贴睦尔在大都即位，由于图贴睦尔是老二，汉化日深的元朝皇室总觉得长幼有序，弟弟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为了争取大多数宗王及民众的支持，图贴睦尔宣布等兄长从中亚返回后就让位给他。和世瑓立即兼程赶往大都，但在两兄弟相会于王忽察都仅四天后，和世瑓突然死亡，年仅三十岁，凶手是燕铁木儿，但图贴睦尔是肯定的和谋者，不管怎样，燕铁木儿始终是臣子，擅自弑君的后果他是要考虑的，如果没有图贴睦尔的首肯或者默许，燕铁木儿不会这样大胆。

图贴睦尔再次即位，是为元文宗。

元文宗崇尚佛教，走向极端，加之身上文人气确实太重，他一直为自己毒杀兄长而愧疚，毕竟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比起他的祖先杀人不眨眼，他实在是差得太远，汉家的孝悌忠信在他这个蒙古皇帝身上扎下了根，他在愧悔中病倒了，这一病就更是疑心生暗鬼，总是见到亡兄亡嫂来索命。临死时他请求皇后立其兄的儿子为帝，才有面目去见兄长于地下。

中国历史上杀父兄篡位的皇帝多如牛毛，可是因此愧悔而死的却只有元文宗一人，他的心太善良，确实不适合做皇帝，很难有皇帝会有这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