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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丁鱼和草莓(组诗)

2012-04-29姚风

诗歌月刊 2012年10期
关键词:斧子柠檬命运

姚风

沙丁鱼和草莓

大海并不知道

沙丁鱼是一种很便宜的鱼

是人类认为,数量太多

是它便宜的原因

和沙丁鱼一样多的

是这拥挤的人群

岁末大减价

我们向廉价的方向涌去

高贵一些的,是我的厌倦

我想停下来

坐在街边的长椅上

静静地享受一缕阳光

一个挎着篮子的小贩奔来

扯着嗓子叫卖

浮肿的红——

一粒粒异常硕大的草莓

一颗颗痴肥的心

没有缴械的记忆

——题一幅关于“文革”记忆的油画

回首,只因记忆没有缴械

给马蹄钟拧紧发条

但时针依旧停滞在昨天

荒废的时间里

挤满了荒废的几代人

青春的容颜,只用来丈量沧桑。

也可点燃那盏马灯,走进牛棚

黑夜没收资产阶级的青草

无产阶级的牛,反刍着革命的月光

清晨的战鼓,革命的呼唤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半斤粮票,夹在红宝书中

长成抵抗饥饿的精神食粮。

饥饿的四岁,梦想只能是物质

是拥有一筒动物饼干

是吃掉所有的狮子、老虎和大象

谁是人民?人民在《人民画报》中微笑

并高高举起专政的铁拳。

如今,谁还会背诵《为人民服务》

伟大的汉语,始终省略着它的主语。

我为什么还没有养狗

养狗的人越来越多

但我还没有养狗

我的生活很孤单,很寂寞

找个人吧,又怕信不过

“那就养条狗吧!”

又怕狗的忠诚

让我对人更加失去信心

晚饭后,我和我的影子

在街心花园散步

随处可见

人牵着狗,狗牵着人

齐奥塞斯库之死

他仰首目视着前方

高声朗诵诗圣柯什布克的诗句:

“宁愿雄狮般地战死疆场,

决不做套着锁链的奴隶。”

一个士兵把他拉出了院子

卫队举起了枪

他随即唱起《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

子弹向他射来

他又喊:“打倒叛徒!”

又是一阵弹雨

他趔趄了一下……但没有倒下

反而挺了起来

然后像一根柱子似的

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是睁着眼睛死的

他至死都认为

不是人民枪毙了他,而是党的叛徒

无题

勇敢,在战斗中立过功

不吸烟,偶尔喝点啤酒

吃素

有点神经质

但对爱情绝对忠诚

没有婚外情

对女人来说

这算是一个理想男人了

他是希特勒

大海上的柠檬

我要了一杯红茶,你拿来柠檬

问我要不要加糖

我不喜欢加糖,但喜欢柠檬

在阿尔加维,我们坐在树下喝茶

树结满了柠檬和鸟鸣

水太蓝,你把一个柠檬扔进了大海

此刻,只有风坐在我的身旁

不停扯我的衣衫

树叶喧哗,如波浪翻卷

我看见,一个柠檬向我漂来

整个大海

没有加糖,只有柠檬

只有一个柠檬

上帝

在飞往旧金山的班机上

我身边坐着一对美国夫妇

年纪大约六十来岁

带着一个牙牙学语的中国男孩

他是第一次坐飞机

先是好奇,起飞时却大哭起来

眼神茫然地在美国夫妇身上又抓又扯

原来,他是个瞎孩子

旅途漫长,我好奇地

和美国夫妇闲聊

才知道他们专程来到中国

就是为了收养这个被遗弃的瞎孩子

“可,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啊!”

按照中国人惯常思维,我本能地说到

“我们知道,但我们喜欢就样做,

让他知道还有人爱他。”

飞机在一万五千米的蓝天飞行

我却羞愧地向着黑暗的深渊坠落

必须承认:我没有如此大爱

或许有人会说,他们是虔诚的基督徒

信仰与赎罪

是他们行为方式的准则

但我不愿把他们的仁慈归功于上帝

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上帝

现在我就坐在上帝的身边

但我距离上帝是如此遥远

如此遥远

残缺之美

我要砍掉我的手

因为它做过很多坏事

又脏又黑

我要砍掉我的手

因为它握过领袖的手

博物馆要收藏上面的指纹

但我至今没有砍掉我的手

只因我还抚摸过你的手

手指仍留有你的温暖和芬芳

然而,一场不幸的事故

让你的右臂折断

但你打上石膏,依然楚楚动人

仿佛残缺也会产生美

我想起卢浮宫那尊维纳斯雕像

她失去了两条玉臂

却赢得举世的赞美

似乎她的美,源自残缺

但我不敢想像,你截掉双臂

身体半裸,伫立在展览馆里的样子

断臂的维纳斯属于所有的人

而你不是,你必须拥有健全的四肢

用来行走,奔跑和拥抱

你的灵魂没有断臂,也没有义肢

在美术馆看见两把斧子

斧子,既可伐木劈柴

也可打家劫舍,也可砍掉头颅

伐木工人、刽子手、斧头帮、革命者、

李逵、李鬼,或者拆迁队……

在不同的社会

在不同的历史时刻

都举起了斧子

甚至包括弱不禁风的顾城

昨天在MOU美术馆

我看见一把斧子

砍断了另外一把斧子的木柄

并趾高气昂地靠着墙

打量着

正在走过的我

命运

命运有时浩大、遥远,有时虚无、神秘

不可预知

无数大道朝它延伸

但决定命运的

往往是迷路之后见到的小路

或者是弗罗斯特没有选中的那条路

或者不是路

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滴眼泪

一个词语,一个电话,一道掠过心间的闪电

一场冲进窗内的暴雨

抑或只是一个瞬间,一个动作

命运就在须臾之间,就是一念之差

命运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如果光绪皇帝没有喝掉慈禧准备的那杯鸩酒

如果塞巴斯蒂昂国王果真在雾霭弥漫的清晨返回里 斯本

如果怀上希特勒的母亲突然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流产

如果戴安娜王妃那晚没有与埃及情人幽会

那么,一个王朝、一个国家或者一个人的命运

就会有另外的命运

就像在那一年,在那一个瞬间

一个回眸,固定了一颗行星的轨迹和方向

就像在此时:夜晚十点三十分,窗外的宇宙

茫然得充满了废墟的静谧

一缕星光,经过十亿光年的旅行

最终抵达了我们的脸庞

向前

云朵在向前飞,时间在向前飞

不论你怎么了

它们都一刻不停地向前飞

我也无法留在原地

无法留在你给我的那张白纸上

你曾用夜色的窗帘隔开世界

你让心灵学习如何

傍在肉体的肩头流泪

谁可以分辨命运与宿命

我们在树的躯干里看见了簇叶落尽

我们听见一朵花抱住自己的根哭泣

喜欢普希金的理由

喜欢他的理由,不仅仅因为诗歌

还因为他的勇敢。

他为了爱情的尊严

为了心爱的女人

敢于去决斗

最后死在情敌的枪口下。

几个朋友却和我争执

他们都说,为了一个娘们

不值!

马头琴

马一仰起头,就走进了马头琴

沿着琴弦的路,向前疾驰

大地延伸,远山起伏

都是为了容纳

一匹马,一个人

辽远,苍茫,更多的是忧伤

你的心里,还有一颗心

嗒嗒马蹄,怎么也跑不出身体

怎么也跑不出这颗心

当夜幕降临,琴声喑哑

一轮皓月,在马的眼睛中升起

浑圆,清澈

如一滴无法逃跑的泪水

如草叶上一滴露水的孤独

火锅店

菜单上,写满动物器官的名字

浊浪翻腾,烟雾缭绕

模糊了彼此的面孔

我们一边呷饮啤酒

一边打捞片片煮熟的尸体

弱肉强食的法则之下

总要屠杀一些生命,维持另外的生命

总要切割一些身体,喂养另外的身体

我们食欲旺盛

谈笑风生

丝毫没有感到生命的悲哀

最后的晚餐

宗教的禁欲并没有减少邪恶

却增加了菜谱上的美食

嘉谟修道院的鳕鱼和甜品——

修女们的杰作,远近闻名

无数个日日夜夜

你们是如何铲除潜伏心间的撒旦

如何一低头或者一转身

驱赶从窗前走过的唐璜的身影

无数次,走神的绣花针

刺进了安娜或者茵内斯的手指

十指连心

但你们绣出的依然是血红的十字

爱天主吧,然后把余下的爱

献给美食

因此我确信,最后的晚餐

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晚餐

卧龙宾馆之晨

早起的人,一走出房门

就看见了

院里两株高大的银杏树。

但我并不知晓不停地生长这些树木的奥秘:

为什么它们不停地生长,向着天空和阳光?

莫非那里没有死亡?

它们如情侣一般,长相厮守数百年,

大风吹走了群山,

难道它们还不曾厌倦?

我从树下走过,加入那些等待开会的人

那些须臾的肉体

一枚枚在晨光中抖动的黄金

在我的头顶飘落。

我宁愿把这飘落视为安慰

而不是消逝。

讨论浪漫主义的会议

即将开始。

陪盖瑞·施耐德参拜妈祖庙

阳光凶猛,施耐德眯着眼睛

走到香炉前

端坐在神龛里的天后娘娘

一动不动,天气炎热

她也没有擦一把脸上的汗

神也是不自由的

比人还不自由

自由的是施耐德

他可以远离上帝的怀抱

在龟岛凝视水面的波纹

跑到日本的寺庙修身

或者来到澳门的妈祖庙

烧香拜神

信仰让人更自由吗

一个无神论者,如我

只有无言

他捧起一炷香,虔诚地俯首

嘴里念念有词(英文里的妈祖是什么模样?)

眼睛里那抹溪水般的灰蓝色

骤然变得深邃而宁静

噼里啪啦,有人为红白喜事燃放鞭炮

他猛然抬头,从宁静中惊醒

仿佛从神的跟前又回到人间

隐喻

窗台上鲜花已拿走

拿走了盛放,也就拿走了凋零

深夜,病房充满不断的呻吟

我闭上耳朵,在绷带泥泞的棉花中

寻找阳光

窗外,点点星辰冰冷而苍白

如废墟上无尽死者的名单

那就是宇宙吧

尔后,我进入巨大的寂静。安眠药

带来的寂静

醒来,隐约看到一个病友被抬出病房

死亡是每一天的暴力

疾病是它最常用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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