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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个人经历而至历史传统

2012-04-29刘涛

西湖 2012年11期
关键词:胶州名将小城

刘涛

一 关于锐强

2011年的冬天,一日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电话那边自我介绍道,他叫张锐强,是作家,现住在胶州。胶州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对这个小城又亲切又陌生。小时候,我一直生活在农村,从我们的村子到胶州乘公共汽车尚须半个多小时,在儿时,这都是颇为遥远的距离了。之后,我初中、高中一直在小镇上读书,无事亦很少到胶州。再之后,我辗转于南昌、上海、波士顿、北京,也只是到胶州或青岛下车、上车,如是而已。2008年,父亲退休,住在农村诸事不便,遂在胶州买了房子,父母才搬到胶州。我惟逢年过节回家,所以对这个小城几乎完全陌生,当然也不了解胶州的文学与艺术界。锐强告诉我他住在胶州,我不禁非常惊喜。2011年春节,我回家过年,遂打电话给锐强,两个人方第一次见了面,相谈甚为投机。

锐强是河南信阳人,他一路读书,走出了农村,大学在重庆读军校,学制图之类的专业,之后转业分配到胶州,在那里娶妻生子,遂认异乡为故乡。期间,锐强几易工作,弃尽其余,最后下定决心要以文学为志业,在文学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本。2000年,锐强开始文学创作,十年多来他非常勤奋,笔耕不辍,发表、出版了很多作品,主要有《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作家出版社2008年),《泥土里的阳光》(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图上的故乡》(知识出版社2011年),《名将之死》(红卷与白卷)(中国友谊出版社2011年)等。在文学界,锐强也逐渐得到认可,他的很多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也曾获得齐鲁文学奖、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等。锐强的影响也逐渐增大,谈及青岛的文学界,大家总会提到他,尤其2011年他到央视七套“讲武堂”讲“名将之死”后,影响更为扩大。

锐强的文学创作始于胶州,一个雄心壮志的青年,一个眼界已经大开的军人,一个读书期间曾写有两百多万字读书笔记的读书人,落到一个小城,且又未必顺心如意,自然会有诸多不平,于是不平则鸣。文学就是锐强之鸣,锐强通过文学竟鸣响于四方。

在胶州之初,锐强并没有进行文学创作,他曾写下大量的邮票评论。现在通过网络搜索,还能找出多篇,譬如《如何判断邮市高潮》之类,有兴趣者不妨一读。邮市评论为锐强带来了大量的稿费,但他未必安心。促动锐强转向小说创作的是一个叫宋方金的文学男青年,其时他也困居胶州,长发飘飘,不见容于工作环境,也名不见经传。当然,今日方金业已“发达”,已成为京城著名编剧,众人皆知的电视剧版《手机》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我生也晚,锐强、方金等人在胶州城风风火火地从事文学活动之际,恰是我在坐落于乡镇的二中奋力拼搏,准备高考之时。师友是促人上出的关键,朋友之间互相讲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可以进步。在胶州或无师,但有友若方金者,可以时时畅谈,彼此呐喊几声,确也是幸事。锐强说:方金“开导我放弃虽然稿费颇丰但无甚意义的邮市评论与副刊随笔,转向写小说”。①宋方金是促使张锐强转变的关键人物,但关键之关键还是锐强本身。在那个时候,方金让锐强真正认识了自己,锐强心里有文学的种子,但这颗种子在深处沉睡,方金东敲敲,西打打,唤醒了这颗种子,促成了它发芽、生长。锐强,在人生三十岁之际(2000年)开始了小说创作,一晃十几年已经过去,一个住在胶州的小说家张锐强赫然在中国文坛站了起来。

要理解锐强的文学世界,应须先理解他走过的路,循此大概可以理解锐强以及他的文学世界。锐强的文学创作资源,大体有两大块,相应其创作也分为这两大类:一是自身的经历,读书、从军、工作、返乡等,这些锐强皆写成了精彩的故事;二是已然超越于此,进入历史传统,锐强的《名将之死》即循此而成。一般而言,作家的创作资源仅限于自身经历,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但个人经历毕竟有限,经历会有尽时,若作家仅依靠这两分薄田,将其视为根据地,间或会有一二佳作,但程度与成绩终究不会太高。个人经历属于空间层面,空间有限;历史属于时间层面,时间无限。锐强跳出了第一个层面,进入历史,观今亦观古,如此他的世界愈大,眼光愈高,作品总体遂一变。惜乎,今天很多作家舍本求末,不从此入手提升创作,唯孜孜求术而已。

在今天,锐强所走过的路是一种典型。农民身份欲实现流动,想体面地进入城市,高考是非常重要的出路,甚至可以说高考重新划分了社会阶级。在这条路上行走者的经历与遭遇千差万别, 锐强以小说的形式记下了一路的辛酸与言笑。就第一大类而言,锐强的小说可再分为五类:一、写少年的记忆,譬如《回家》、《山上的兰花开》、《新棉袄旧棉袄》、《坐看牵牛织女星》等;二、写小城男女以及小城生活,譬如《此情可待成追忆》、《泥土里的阳光》、《唐古拉点地梅》、《轻满旅途》、《小城故事多》、《周末愉快》、《尽量别开枪》等;三、返乡所见所闻所感,譬如《道具》、《好大的雪》、《事如春梦了无痕》、《路遥归梦难成》等;四、写底层人物和底层故事,譬如《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挺胸抬头》、《猫》、《除夕》等;五、与军旅有关的故事,譬如《耐冬》、《枪王》、《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等。这五类大体可以见出锐强的世界,五类就是锐强随物赋形之五变,五类也是锐强精神世界的五个层面。当然,这样的分类只是方便说法而已,只可见大概,不可执之不化。

二 少年的记忆

锐强生、长于信阳的农村,之后一路小学、初中、高中读书,十几年奔走于学校和乡村之间,于家庭负担、情感经历等问题肯定有极为切身的体会。锐强写童年与少年生活大体有两个主题:一写生活的艰辛以及艰辛生活中的亲情,《回家》、《新棉袄旧棉袄》即此;二写少年时朦朦胧胧的情感,譬如《山上的兰花开》与《坐看牵牛织女星》。

少年关于农村的记忆,往往会与贫困联系在一起,因为1949年之后迄今农民的生活均较为艰辛。锐强生于1970年,尽管年少时可能少不更事,但于贫穷与困顿还是会感同身受。《回家》写一个少年周末回家的故事,感人至深。农村的中学一般位于镇上,同学们平常吃住在学校,唯周末回家,因学校伙食较差,故每个周末回家时父母总会想法设法为儿女们准备丰盛的饭菜。《回家》通过少年周末回家,展现了这个家庭的全貌,这几乎是一个农村生活的缩影。农民生活艰辛,收入微薄,一个学生的花费几乎影响着整个家庭的生活,因此他们节衣缩食,妹妹甚至辍学,只为了少年可以继续读书。小说中有一句话写道:“银,你要知道,你是替咱们全家去念书的,包括你爸;你也要替咱们全家吃这块肉。”② 文末写妹妹未舍得吃那块肉,只是咬去肉皮,亲情如此,艰辛如斯,真让人泪下。《新棉袄旧棉袄》情节与内涵大抵与《回家》相同,惟《回家》主要围绕“食”去写,《新棉袄旧棉袄》则主要围绕“衣”(棉袄)去写。母亲为儿子做了一件自制棉袄,可是儿子却想要一件鸭绒服,小说就是写母子之间的这个矛盾,通过这个故事写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写了少年的心事,也写了温馨的亲情。

记忆中的艰辛属于阴面,但也有阳光与美好的一面,譬如初恋,譬如少年时懵懂的情感,今日思之,令人莞尔。《山上的兰花开》与《坐看牵牛织女星》两篇皆写少年朦胧的情感,唯所用意象不同,所叙故事不同而已。《山上的兰花开》中少年的情感全部寄托在兰花之上,小说通过少年一摘一还兰花,写出了少年心理的巨大变化。《坐看牵牛织女星》则是借用了杜牧《七夕》中的“卧看牵牛织女星”一句去写少年懵懂之心,锐强的笔活泼多姿,活画出少年之态,卖老鳖一段将少年的嗔怒、怨恨活灵活现写出。锐强浸染于古诗词久矣,故很多小说题目直接借自诗词,《坐看牵牛织女星》则将杜牧的“卧”改为“坐”或为笔误,或另有深意,盖“坐”更为庄重,或与少年时郑重其事的氛围更合。

锐强这两类关于少年记忆的作品,一类偏阴,一类偏阳,一类偏苦涩,一类偏美好,一阴一阳,如此方能平衡,也能见出锐强性情之平正。

三“小城故事”

锐强1992年转业到胶州,迄今生活于斯已20年矣。胶州是青岛下属的一个县级市,是一个不甚有特色的小城,近代历史上较有名气的胶州人大概有:高凤翰、匡源、柯劭忞等。1992年,锐强刚到胶州工作之际,内心充满了感伤。在一篇散文中,锐强写道:“胶州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弹丸之地。小到什么程度呢?有个俏皮话叫一条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胶州比这话略好些,但程度有限。……报到的前一天可能下过大雨,我去时坑坑洼洼的路上还积着许多泥水,两边都是破旧不堪的平房,我必须在那里安放所有的梦想,如果它们还健在的话。就在那一刻,真恨不得一头扎进泥水坑里死去。”③小城是锐强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小城在锐强的小说中若隐若现,或直接言胶州,或隐约跳动着胶州的影子。八十年代,由于受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等影响,非常多的艺术家们发誓要从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见出世界万象,于是莫言写高密东北乡,杨刚画西林格勒草原,陈平画费洼山庄。但在那些艺术家笔下,“根据地”的形象往往以正面为主,或光芒万丈,或神秘莫测,而锐强笔下的小城似乎颇多负面色彩。以佛学言之,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是顺增上缘,胶州之于张锐强则似乎是逆增上缘。

小城似乎限制了锐强,但他就在小城中安了家,也逐渐在进步。其实,大城与小城一也,环境没有什么区别,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在烈火中开出金莲来,所谓烦恼即菩提。锐强在小城中修行,他在狭促、枯燥、烦闷、限制、苦恼诸种负面情绪中开出了花,小城之于锐强在负面的意义上起到了正面的作用。

小城介于大城市与乡村之间,它们处于夹缝之中,既有着乡村之土气,也有着大城之洋气,既高傲又自卑,既得意又焦虑。锐强这些有关小城的小说,写了人与小城、小城中人,也写了小城本身。锐强关于小城的作品大体可以再分三类:一类写外来者在小城中的所见所感,譬如《周末愉快》、《尽量别开枪》;二类写小城男女的情感生活,譬如《泥土里的阳光》、《此情可待成追忆》、《唐古拉点地梅》、《小城故事多》;三类总体写小城,譬如《情满旅途》等。三分云云,还是方便说法,这皆是外在的象,其实都是锐强自况。

异乡人来到陌生的小城,与此处必有诸多不兼容之处,于是就会有很多故事。《周末愉快》写一个胸怀大志的异乡青年落在他乡的一个小城,他觉得那里“氧气稀薄”,他要在铁轨中寻找新的可能性,于是趁周末出走,到了另外一个小城,有了一系列遭遇与感受。其中,在咖啡馆与陪酒女互诉衷肠,却又一宿无事,这一段可谓写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境界。《周末愉快》这篇小说颇能见出锐强当年在胶州的心境与境遇。《周末愉快》写异乡人在异乡的孤独与苦闷,《尽量别开枪》则是写柳暗花明又一村,异乡人在异乡先是事业与爱情遭遇曲折,但旋即好转,事业与爱情双丰收,这是对异乡人美好的祝愿。

锐强写小城男女情感类小说的数量颇多,其笔下的小城男女往往都循规蹈矩,只是在意念中有犯规的嫌疑。唯有三角之势,然无三角之实,都发乎情止乎礼义,最终一切复归于平正。在这一类小说中,锐强往往采用女性叙述视角,暧昧、忧伤、柔软、纠结等情绪渲染得十足;锐强的笔也非常细腻,能够由显而隐,写出人心幽微的一面。《泥土里的阳光》从现在往后写,写了许娟与高远之间的情感纠葛,他们几成夫妻,后来走散,各自成家,之后彼此似乎有意,然而也只是止于似乎之际,只是让许娟荡起一阵“甜蜜而又温馨的忧伤”而已。《此情可待成追忆》也是写小城男女之间暧昧的情感,紫菡与伯南(如此文艺腔的两个名字)之间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但最终紫菡还是理顺了,要从这种暧昧中走出来,过清清楚楚的生活。《唐古拉点地梅》也大抵如此,只是“唐古拉点地梅”这个意象倒是神来之笔。“唐古拉点地梅”代表了远方与新的可能性,但对于周湄而言可望而不可即,她只能停留在小城之中,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小城故事多》的情节与立意与上面几篇大体相近,出彩处唯在于叙述方式,颇类似于博尔赫斯的小说。锐强在小说叙述方式和小说形式方面一任朴素,而这篇较为花哨,算是异数了。

这一类写男女暧昧的关系小说,锐强可能另有寄托,这些看似风花雪月的作品可能是道志之作。恰如人皆谓仓央嘉措所写乃情诗,我读来却实实在在是言道之诗,情诗乃仓央嘉措的方便说法而已。香草美人的譬喻在中国源远流长,锐强笔下的这些美人们怀想着远方,希冀着新的可能性,可是她们无力打破现有的格局,最后还是不得不与现实妥协,终老于小城之中。因此这类小说,表面在写他人,在写小城男女的暧昧之情,实则还是锐强自况,乃锐强自道心境也。

上面两类,锐强或写一人或写几人,《情满旅途》则试图写全貌与群像。《情满旅途》选择的空间很巧妙——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是临时性的公共空间,各色人等皆有可能汇聚于此,写公共汽车或能写出小城世相;公共汽车又是一个过渡性空间,它连接着起点与终点,因此这个有限的空间其实又能无限扩大。这篇小说采用全知全能的视角,开口“我们”,唯有如此,方能认识全体,画出群像。乘车者各有心思,各有故事,乘车也各有目的,而老赵和妓女在车上竟然展开了交易,这悄悄地成了公共空间的焦点,这是一个大舞台,人人皆在其中表演。最后车毁人亡,然而小说用了一个反讽的名字“情满旅途”。

四 回乡

锐强少小离家,求学于重庆、飘荡于北京、定居于胶州,在外几十年,真可谓“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因此家乡成了锐强作品中一直吟唱的重要主题。锐强的小说《好大的雪》、《路遥归梦难成》、《道具》、《事如春梦了无痕》等小说均写归乡;在很多散文中锐强也一直书写着故乡,譬如《图上的故乡》(锐强也以此篇命名了他的一本散文集)、《乡音》、《我的故乡在远方》、《乡间的小路》、《送行的父亲》等。

安土重迁的时代已逝,资本强调加速流动,于是在当下凡人必有外出,于是也必有回乡,君不见春运大潮乎。回乡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亘古如斯,所变化者唯是具体的情景,锐强这一代人的外出与回乡或与此前不同。改革开放之后农村日益附属于城市,城市对农村也敞开了大门,因此我们自幼发誓要离开农村,经过一番拼搏,通过了高考,如愿以偿,离开家乡,进入城市,又经过一番拼杀,遂在城里立足。我们已经脱离家乡,而且会终老城里,与家乡的唯一联系就是偶尔还乡。还乡所见不外乎家人、亲戚与同学,多年不见,一见之下肯定有所感慨,锐强将感慨记下,遂有这一类小说和散文。

写父子关系的小说极多,锐强《好大的雪》是极佳之作。父子关系自五四以来一直颇为紧张,青年崛起(譬如《少年中国说》、《新青年》之类),老年被边缘化,之后遂有巴金的《家》,当时在一纸风行。1949年之后,农民生活异常艰辛,生活压力也大,如此环境之下父辈一代心情自然不好,“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事便往往触他之怒”,如此父子关系难免紧张,甚至会引起冲突。《好大的雪》写李明带着妻小回家过年的所见所感,李明已难适应家里的环境,而且与父亲的紧张关系也一直不能消除。在分别的一刹那,在站台上,父亲流泪了,父子之间遂达成和解。小说写道:“在萧瑟的风雪中,过去那个凶巴巴暴躁无比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残酷的暴君一般的父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常的、以及垂垂老矣的可怜的农村小老头。”④ 锐强在一篇散文《送行的父亲》中,也写了类似的情节,父子在站台达成了和解。站台乃相聚与离别之所,一瞬间,很多光就透露了出来。锐强的散文《蹬三轮车的哥哥》则写了与哥哥之间的和解,与对哥哥的理解。

《好大的雪》主要写家庭内部,尤其是父子之间的关系;《路遥归梦难成》则范围较大,写了家庭内部,也写村子总体的状况,又写了“我”的遭遇。“家”在这篇小说中是避风的港湾,游子在外难免受伤,家无论如何贫瘠,总是游子休憩疗伤之地。这篇小说不经意间还写到农村的基督教和佛寺,大体可见农村目前的精神状态与信仰情况。

《事如春梦了无痕》与《道具》则主要写同学们的状况。父母、兄弟是家庭伦理,同学则是朋友伦理,同学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其时尚无甚差别,之后各自走了不同的路,再相见则物是人非。《事如春梦了无痕》在氛围、格调等方面颇类似鲁迅的《在酒楼上》,小说写了“我”与吴明亮之间的友谊,这篇小说能带出锐强中学以及大学的一些消息,也能见出逗留于乡村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道具》则主要写“我”与旧情人周湄之间的故事,再见初恋情人是一个颇为戏剧性的场面,然而几十年过去,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

五 底层人物

底层人物已成为当下文学重要的主题,盖因90年代以来时代发生了大变化,曾经的领导阶级工人与农民日益沦为社会的底层,他们生活艰辛,经历着诸般苦难。文学感受到了社会的这个大变化,遂有“底层文学”产生。底层人物本身不能也没有平台可以发出声音,他们需要一些代言人,将他们的境况、遭遇、感受、故事等诉诸世人,引起关注,并加以疗治。那些从底层走出来,现在有一定话语权者(譬如李云雷),担当了此任,于是成为底层文学的推动者、倡导者或具体实践者。

锐强少时生活于农村,之后尽管境况好转,但也一直与底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底层人物的生活和遭遇,他或有切身体会,或耳闻目睹。作为一个从底层走出来的小说家,锐强也将目光转向了底层故事,其中《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猫》、《挺胸抬头》、《除夕》等是代表作。

《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可谓锐强的代表作。2007年,锐强的小说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他就以这篇小说命名了全书,可见锐强对于这篇小说的重视。《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可能确有其事,或为锐强切身经历,情郁于中,不得不发,因此“我”“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不平则鸣,遂有这部小说。锐强以小说掀起了黑暗一角,让读者得以窥视到一些现实,这篇小说既写出了底层人物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知识分子面对黑暗时的无奈与悲伤,真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说开头第一句话“认识黑暗,你便认识了世界所有的颜色。”⑤文人无力,除了嚎啕痛哭,只有事后将黑暗记录下来,记下就是反抗与复仇。这篇小说颇似纪录片,完全实在地去写,巨细无遗地记下了一些黑暗的细节。

《猫》写一个小保姆的遭遇。小说的叙述很巧妙,锐强表面写小保姆和猫之间的斗智斗勇,实则写小保姆与男主人之间的搏斗,最终小保姆被辱。“猫”这个意象在小说中虚虚实实,若存若亡,鬼里鬼气,这个意象将小保姆的心理感受惟妙惟肖地写了出来。

《挺胸抬头》写一个妓女从良前后的遭遇。“挺胸抬头”是一个非常好的意象,挺起胸,抬起头,意味着堂堂正正作人,但是王春英却总不能挺胸抬头,“她那背驼得奇怪,不是总驼着,怎么都不能直,而是胸挺起来之后,不知不觉又慢慢弯曲下去。”⑥为了供弟弟读书,王春英走上了出卖身体之路,不能挺胸抬头就是其时留下的创伤。这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之后当这道伤口再度被撕开,真是鲜血淋漓。锐强选择“挺胸抬头”这么一个意象写一个底层女性的遭遇,真是神来之笔了。

《除夕》主要写一个母亲在除夕的遭遇。 “除夕”是一个关键时刻,因此尤为作家们青睐,譬如《白毛女》即从除夕写起。除夕本一年的祥和之日,奈何几家欢乐几家愁。《除夕》主要写一个母亲在年三十为了赚取过年的钱,拼命蹬三轮拉客人,结果发生了交通事故。母亲以一己之力,供养两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其压力与辛苦程度可知。

六 有关军队

锐强不是学文学出身,他大学读的是军校,他乃军人,之后转业才到了地方。锐强有数年的从军生涯,于此他应该颇多感受,也应该从中颇为受益;军旅生涯后来也都化为锐强的文学资源,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根据地。锐强与军队有关的小说不太多,大约有《耐冬》、《枪王》、《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等。

《耐冬》写出了海岛战士们朴素、昂扬、奉献和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我”是一个时常闹转业的驻军医生,但是海岛战士的精神和情绪却感染了“我”,让“我”感受到了部队的生机,于是重新抉择。“耐冬”是一种植物,锐强总能找到一些奇妙的意象,譬如耐冬,譬如唐古拉点地梅,有了这样的意象,这些小说尽管写实,但又显得轻盈。

《枪王》较为复杂,写了父子两代“枪王”所遭遇的精神危机。小说有两条叙事线索,当下与历史交织叙述:一条线索是当下,写儿子李卫国,他是狙击手;一条线索是历史,写父亲,他是受过处分的老革命,曾经的神枪手。枪即使做到了王,也永远是工具,指挥到哪儿,枪就应该打到哪儿,枪不应该有自己的情绪,容不得半分犹豫,更不能掺入自己的主见;而且枪者,凶器也,不论是杀敌人(父亲),或者杀罪犯(儿子),枪一开动就要伤人或杀人,不论如何师出有名,如何义正词严,如何理由充分,如何理直气壮,开枪者未必能承受得住来自杀人的压力。唯太上可以忘情,唯机器可以无情,老少两代枪王并非太上,也非机器,他们因杀人而动了情。老枪王在抗美援朝之时,在两军对垒之际,因为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机枪所至“敌人前仆后继尸骨如山”,如同“老家割麦子,镰刀一挥倒下一大片”,遂停止了开枪,受到了处分。狙击手儿子在狙击罪犯之后,了解到罪犯也是情不得已,也有其难处,于是陷入了精神危机,噩梦不断。

《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较为简单,是从现在往回写,追忆似水年华,追忆昔年从军的日子,追忆青春、热血,还追忆了一段一波三折最终非但无果连爱人也逝去了的爱情。几十年过去,老军人故地重游,睹物思人,岂能不感慨万千,至于泪下。

七 “名将之死”

《耐冬》、《枪王》、《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这些军事题材的小说基本在空间范围之内。锐强并未就此止步,他尚友古人,研究历史,遂有《名将之死》红白两卷诞生。《名将之死》应是锐强目前创作的高峰,他沉潜反复,厚积薄发,终有此作。

锐强于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用力,而一般的作家仅仅止于空间,以为足矣,故往往遭遇创作瓶颈,也会有江郎才尽之感;而一旦进入时间,“我”就会不断变大,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如此“我”才难有尽时。锐强这些年一直读史,这是促他进步的重要原因。在锐强《图上的故乡》这本散文集中,有一辑名为“史记”,收录了《建安狂人》、《潮州与韩愈:谁成就了谁?》、《谁害死了岳飞》、《帅才辛弃疾》、《明朝诗歌的喧嚣与炒作》、《戚继光的操守问题》等随笔,已可见锐强格局之大,用功之勤。

《名将之死》涉及两个关键词:名将和死。名将之所以能修成名将肯定有过人之处,尽管他们各自经历不同,但差不多皆曾苦心戮力,皆功业卓著,引时人与后人瞩目。人固有一死,但若非寿终正寝,则必事出有因,如此“名将之死”就富有意味,值得深究。锐强说:“这些将军,绝大多数都死于政治权术,死于官场斗争,死于同僚暗箭。”研究“名将之死”,可以分析名将之死的原因,可以分析政治生态,分析各种明争暗斗,分析名将本身的性格缺陷等,可以为今天之借鉴。斗争无论何时皆存在,只是或许形式已变,或许也更为隐蔽,但是小到人与人之间,大到国家之间,皆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史可以为鉴,所谓大可以“资治”,小可以修身,内圣外王不可不读历史。研究历史,非为故纸堆,而为理解当下;明白“名将”为何不得其死,也能为自己立身处世提供借鉴。

《名将之死》(红卷)讨论了李广、魏延、檀道济、高敖曹、高颍、高仙芝、岳飞、袁崇焕等人,《名将之死》(白卷)讨论了伍子胥、吴起、廉颇、李牧、蒙恬、彭越、周亚夫等人。这份名单,足见锐强格局之大,功力之深。这些名将皆是非正常死亡,各有具体原因,锐强对这些名将成长的经历,建功立业的过程以及死亡的原因,条分缕析,由显追隐,娓娓道来。这些往事,今日读之还觉惊心动魄。锐强说:“所谓历史,就是一群群生命个体的命运集合。虽然事过千年,依然有冤魂在悲惨地呼喊。”锐强就是将这些冤魂起于地下,将死亡之原因和过程还原,希望世人能够在“名将之死”中取得经验,得到教训。

2011年,锐强来到央视七套“讲武堂”栏目,讲授“名将之死”。锐强见识颇高,出口成章,又能深入浅出,且时有幽默,也能轻而易举将古代情景转化到现在,因此他的授课颇得好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公共体裁,今天的公共体裁非复小说;小说日薄西山,影视则方兴未艾,成为时代最强的媒体。因此作家竟渐成弱势群体,影视人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成为时代的强者。小说、影视云云只是体裁和形式,非关大局与根本,关键还是写作者或媒体人见识如何。影视圈以商人和娱乐为主,故品位一直难以提高;一些品质较高者不断介入,或可以提升影视的品质。锐强赴央视讲课,我觉得于他于媒体,皆是一件好事。

庄子有所谓“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可谓知之盛也”。死于非命之名将,固有种种外在原因,但归根结蒂置自己于死地者还是自己,毕竟还是自己留下了缝隙,才给他人可乘之机。死于非命的将与名将不可胜数,但也有善始善终之名将,他们能动静中节,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譬如张良,譬如郭子仪。这些人“名将”不足以名之,他们程度更高,只是现身为将而已。

锐强写了《名将之死》,重在言失,要在谈教训;或许锐强可以再写一本《善终之名將》,重在谈得,要在谈经验。

①张锐强:《方金素描》,《纸上的故乡》,知识出版社2011年,101页。

②张锐强:《回家》,《泥土里的阳光》,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页.

③张锐强:《我的故乡在远方》,《纸上的故乡》,知识出版社2011年,21页。

④张锐强:《好大的雪》,《泥土里的阳光》,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133页。

⑤张锐强:《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作家出版社,2008年,3页。

⑥张锐强:《挺胸抬头》,《泥土里的阳光》,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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