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的极短章
2012-04-29高晓枫
高晓枫
完美的象棋组合犹如一篇第一流的短篇故事,正反双方应该导致一场最后的战斗终曲,直到最后那刻之前,趣味始终高涨。
——叶茨和温特
(1)南方
1771年的美洲南部,昼夜间突然涌现出一座新城。新城隐没于群山之中。由于无人发现通城的山路,以致这座城市终不为外界所知。
新城内,有着各色简洁的房屋,房屋外覆盖着多彩的枝叶,聪慧而又勤劳的人们,用这些枝叶,搭建起了一座座宛如山林般的迷宫。
新城的西侧,有座石屋,里面住着一对孪生姐弟。据说很久以前,他们孤独又不幸的父母消失于这座城市前,将他们抛弃在山脚边。坚硬执著的命运、强烈求生的欲望和虚妄独特的天机,让姐弟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年,他们两岁。
谁也没有帮助过他们,也没人给过他们任何食物。这座美轮美奂的新城里,衣着艳美的穷人和富人,都是些自私鬼。他们习惯睁大双眼,以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这对饥饿的孤儿,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却让姐弟俩不屈不挠。他们穿梭林间采摘野果,搜寻节肢动物以充实自己空虚的胃;他们还捡拾柴火,用来取暖以及换取食物。同城人冷漠残酷的视线底下,姐姐米拉和弟弟略卡,艰难又茁然成长。
15岁那年,米拉和略卡在林间游荡。落叶丛中,米拉奇迹般地发现了一杆猎枪,弟弟略卡对此却毫无兴趣,他的全部注意力,显然集中在猎枪旁边的木头玩意上。那是一副磨损了的国际象棋。棋盘表面,是大小相同的 64个方格,内面则藏匿着形状各异的黑白两色棋子。众多的棋子中,有四粒分外突出,两粒头顶十字架,另两粒头顶花冠,略卡看完赶紧合上并如宝贝似的带回了家中。
以后的时光,姐姐米拉几乎整天在打猎中度过。新城大多数男女都知晓,米拉的枪法,无人能胜,即使那些老猎户,在她面前也自愧不如。而略卡,从带回棋盘的那一刻起,他就忘了其他事情。他研究了棋盒上纵横交错的方格七天七夜,随后无师自通般地学会了它。他又强迫性地教会米拉,指望她不去捕猎又百无聊赖时,能够陪自己下棋。
聪明的米拉很快学会了。就像新城里所有对棋感兴趣的人一样,会主动将目光投向棋盘。她发现,每当自己静下心盯着棋盘时,众多的棋子,便像有着磁铁般的吸力,把自己的魂魄和身体给牢牢地固定。有时,这种力量过于强大,强大到使自己忘记打猎。
熟悉米拉以及略卡的人都清楚地记得,1880年那个极为平常的傍晚。那个傍晚,米拉和略卡开始有史以来的最后一局,据说,那场对弈从落子到结束,下了五天五夜。棋局过后,米拉和略卡的宁静生活从此不再。
姐弟俩从一开局,就用惯常的手段出子。米拉的对弈,完全为略卡所教,对于略卡来说,他掌握着米拉所有的着法和思维;并且,好胜的略卡,不仅懂得在技艺上战胜对方,更是在心理上,试图把对方击垮。他是男孩,他有旺盛的精力又不至于疲惫,这是他的优势所在。所以那晚,他以一贯的镇静自若迷惑和压制着对方。他的沉着,让米拉更加小心谨慎,难忘的首夜,就在米拉的缓慢出子中结束。
以后的几天,当米拉还在香甜的梦境里时,略卡已经起床。坐在棋盘前,他设想着更多细密的途径和变化。就米拉来说,她最为擅长的,是将子力纠缠在中间,使对方找不到突破的方向。而对于略卡,他最富力量的,是尽早将对方引入残兵的局势,那里,多变的格局和纵横交错的线路,将会使对手迅速迷失。终于,略卡打破沉默,率先发起了兑换,然而,兑换结束,局面更显错综复杂。
最后的棋局,米拉大概思考了三个小时。三小时里,米拉试图冲破重重限制向外突围,就像以前无数盘对局那样。想当然的,米拉发现几步后续的妙招,她故意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走了步看上去极为随手的招式。果然,胜券在握,又颇为踌躇满志的略卡掉进了陷阱。等他发现自己死到临头时,败局已定。
输棋的略卡没有看米拉一眼,而是紧盯着棋子,双眼通红。从未输过也从不服输的他,盛怒之下掀翻了棋盘,并将所有的棋子扔向山林。看到它们以抛物线的姿态飞远时,略卡的脸上,露出了类似暴虐的胜利者那种可怕的微笑。
那晚的夜无限漫长。躺在床上,米拉辗转反侧,年少气盛的略卡尤甚。望着屋顶,他仿佛看到众多臆想中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用棉被蒙上脸,期待这些嘈杂的声音消失。整个后半夜,略卡就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然而,那个诡异又奇特的梦,却从此在他的脑海落地生根、挥之不去——无数次,他看到形似小兵的木头小人,站在林间朝他窃笑。它的头部的左上角,那块小而黑的瑕疵,仿佛是狠狠摔下山地的结果。
醒来后,略卡神思恍惚,不思饮食。他仿佛活在象棋的世界里,不允许任何人嘲笑他,即使是相依为命的米拉。他无休止地想象着:惟有找到它,他才可能战胜它。
四年间,略卡穿着粗布衣裳,匍匐在山间。他躲过了凶残的食肉类动物的攻击和那些阴冷没有血性的毒蛇以及毒菇毒果的侵害,仿如神灵护佑般地一次次成功逃离危境。而米拉,猎杀了山林间所有的兽类,默默地用自己独特的行动支持略卡,支持那看上去极为痛苦愚蠢的实践。最后,略卡以忘记吃饭、睡觉、理发和洗澡为代价,摸遍了群山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洞穴,分别在山涧、溪沟、林地,找到了几乎所有的棋子,只有最后一个小兵不见踪影。那么接下来,他余生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寻找到那个小兵。
前路变得渺远而苍茫。五年过去,略卡发现,自己已经走遍所有能够抵达的地域,唯有沼泽,是他从未去过眼下却必须要去的。1885年10月的一天清晨,坚定的略卡离开屋门,满怀信心地朝最后一片沼泽地走去。
那片沼泽地就在家的背后,地表被大量腐生植物所覆盖,在10月清晨露水的滋润下,它现出清新而又无所防备的一面。略卡小心翼翼地走在沼泽边缘,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近旁最为粗大的树干上,另一头,他则绑在自己的腰部并打了死结。
下沼泽前,略卡并没有看到那粒棋子。作为他手头最后一个失踪的小兵,它竟然昂首屹立在沼泽地中央,沼泽的上空,是那明亮得过分的陽光。阳光从半空投射下来,使得那粒小兵,展现出无比亮丽的金光。那一瞬间,略卡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看到小兵没有五官的棋身,竟然裂开一道缝隙,这道缝隙,和他的梦中所见无比相像。它站在那里,用它没有五官的脸朝他微笑,一如略卡当初抛弃它时所做的那样。
略卡清晰地感觉到,每接近小兵一步,他的身体就逐渐下陷一截,绳子也紧绷一寸。他伸出手,妄图够住不远处的棋子时,却发现,双手再也没有任何抓握的力量;同时,绳子也仿佛突然地脱离了他,将他丢弃在这块从来无人光顾的死亡之地。
满塘的淤泥最终覆盖了他。
米拉来到沼泽时,只看到绑在树干上的那条熟悉的麻绳。当米拉弯腰牵拉绳子时,绳子的另一端突然从沼泽深处跳了出来,沾满污泥的绳子末端齐平,像被什么人用刀切割过。蹲在树旁,米拉边解着树上的死结边向四周眺望,妄图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可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寂静得可怕的空气。米拉快速地解开绳子打算离开。就在起身的刹那,米拉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脚边竟然躺着那粒小兵,小兵的身上,闪耀着无比夺目的金光。米拉把它捡起来,握在手中,仿佛握着略卡的灵魂。
这以后,米拉一直在等待着略卡,等待着略卡奇迹般地出现。偶尔,米拉会梦到他,梦见他年轻的唇边,挂着一抹奇特的微笑。那抹微笑,真实得像从未离开。
(2)蓝色旅馆
世界上最为著名的“两卡之战”,在国际象棋领域里持续了很多年。那些年里,卡斯帕罗夫和卡尔波夫之间的争战,虽然没有像前线的军队那样燃起硝烟,然而,每一场对弈,都是你死我活的较量,包括棋艺和心理。
我这里要讲的,是发生在这场战争期间,位于布鲁塞尔蓝色旅馆的故事。
布鲁塞尔蓝色旅馆的301号房间,曾住过一位名叫肖维特的客人。肖维特来自哪里,将去往何方,为何滞留于此,旅馆老板马内斯一无所知。肖维特之所以引起他的注意,完全是在非常偶然的状况下。
处于不惑之年的马内斯,高大、秃顶,有一身健壮的肌肉和一对敏锐的眼睛。他的生理年龄丰富而成熟,然而他的心理年龄,却还停留在青年时代。每当他被繁琐的阿拉伯数字纠缠时,就想随便找个女人结婚帮忙打理旅店,结了婚,他就有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然而,每当算账结束,他又立刻推翻之前的想法。每个女人都一样,他对自己说,我才不愿像八年前那样做傻事呢。
自八年前离婚,马内斯就开始经营这家蓝色旅店。每当熟人聊起他的婚姻,马内斯就会用惋惜又无限懊恼的口吻说,我可是把自己最年轻美好的时光,给了那个女人。现在的他,已经很少提起她,并且已经习惯借酒精、电视和闲聊度日。
说说肖维特。那是七天前的晚上。当时,天已经落黑,整条街闪烁着各种黄晕的光芒,除了蓝色旅馆。布鲁塞尔的这家蓝色旅馆,通身的蓝光晃着路人的眼,想必,肖维特就是循着这道蓝光进来的。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左右,有种极少晒太阳,缺少紫外线照射的苍白的年轻,背着双肩包的他,无精打采又心不在焉。
作为老板的马内斯,从开旅馆这些年里,慢慢地总结出经验,并学会掌握分寸。他不像手下的那些伙计,贸然对某个陌生人提出不合时宜的问题,甚至就某些对方不愿意吐露或者刻意隐瞒的细节打听。面对闭口不谈的肖维特先生,他既没有用惊讶的眼神,也没流露出关注的表情,只待填妥相关的信息,就把钥匙递给对方。那时,他和肖维特之间发生了第一次碰触——后者细长的指骨,坚硬得让人生疑。
肖维特走后,马内斯就把他丢在了脑后。善于开解和忘却,也是他良好的品性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如果不是服务生提醒他,可能他再也没法记起这个人。然而周末的傍晚,马内斯正站在柜台前检查账单,黑人服务生走去对他说,先生,301号房间的客人似乎从未下楼用过餐,他本人又禁止外人(即任何人)无故闯入,现在差不多过去6天,他们从未进去过。当然,也没人见过肖维特先生本人。
服务生的话,引起了马内斯的好奇和警觉。他想起他初次见到肖维特先生时,心里涌现的那种怪异的感觉。他于是挥挥手,示意他会找时间搞定这事。待服务生走开,马内斯靠在桌边大概沉思了几分钟,才决定亲自上楼看看。
301号房在走廊最末端的转角处,因为偏僻,也没有其他房客注意到。甚至当马内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敲了很长时间的门,不但隔壁没有人出来探看,连门背后也无丝毫动静。马内斯后来弯下腰,附在门板上仔细倾听了数分钟,发现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几乎一无所获。他于是下楼去取房门钥匙。
那是他第一次不经客人允许,擅自动用备用钥匙开门。他当时似乎有种奇怪的感觉,并非是指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而是几乎深信——肖维特一定是在里面,且一定干着注意力需要极为集中的事情。
事实确如他所料。
开门的那一瞬间,马内斯便见到了坐在靠背椅上的肖维特。他上半身前倾,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悬在茶几上空。顺着他的手,马内斯看到,那淡绿色的茶几台面,摆着一副木头做的国际象棋棋盘,棋盘上,是悬而未决的持久对局。略懂棋术的马内斯发现,黑白双方,正在棋盘中间展开较量,复杂的局面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马内斯拉过椅子,观战了半个小时。半小时里,马内斯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肖维特从思考中唤醒。他注意到肖维特极为英俊苍白的脸,布满灰蓝色眼圈的眼睛,以及那头金色柔软的鬈发。由于长时间缺乏梳理,金发呈现出一种萎缩的蓬乱状态。他的手,马内斯那时才注意到他的手,手指奇异地弯曲着,弯曲的姿势始终保持着直到马内斯离开。
离开后的马内斯,时不时地想起肖维特。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去惊动他,或者说唤醒他,那是因为他深信,肖维特真正陷入绝望般的迷恋之中。他那双手和双脚没有挪动一寸距离,他那蹙起的双眉,他的柔软闪亮的金发,也从未离弃过他。唯一出卖他的,是那不断眨动的眼睫毛。
接下来的半年中,肖维特从未下过楼,反而是作为旅馆老板的马内斯时常下厨,为他做出可口的食物,然后端着托盘上楼、开门,再把食物放在肖维特的床上。他清楚,肖维特总会有疲累和饥饿的时刻。疲累时,他会想要躺下来,碰到食物时会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胃,最后总会满怀着希望和信念把它们吃下去。这期间,马内斯会在空余时分坐上两三个小时,大多数时间却很快出来。
半年后的一天清晨,肖維特收拾衣物离开,离开前,他去柜台结账。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热切的神情,而是像所有来往的客人那般自然疏远。马内斯也是,他不动声色地免去了肖维特半年内所有的欠账。肖维特没说一句话,只用他那双清澈的淡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马内斯许久。
肖维特离开后,马内斯最后一次去301房。房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白床单和白枕头已经更换过,窗户开着,春的气息从遥远处飘来。马内斯审视房间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任何肖维特遗留的纸张和字迹,空洞得就像他从未存在过。
马内斯回到自己的房间,感觉整个人有种坍塌感,那种软塌塌的无力顷刻间涌上来,让他不能自持。这时,黑人服务生来敲门,马内斯没让他进屋,而是隔着房门问他有什么事。黑人服务生在门的另一侧回答说,他在301号房的床头柜内,发现了一副木头做的棋盘。马内斯站起身来,忽地打开房门,一眼就瞟见服务生托着的棋盘上,所有的棋子,似乎就是他第一次去301室时所见到的模样。
接过棋盘,马内斯开始无声无息地流泪。他试图回想自己与那个叫肖维特的人之间的任何对话,可是却什么都没想起来。他清楚自己从未对肖维特说过什么,肖维特也是。那一刻,32岁就与妻子离异的马内斯,终于到40岁这一年才真正明白,自己找到那个始终在追寻的形象的同时,又失去了他。
(3)黑皮本
意大利曾经有座非常奇特的古堡。
那是座哥特式的建筑,冰冷的石块,构成了坚硬高耸的墙壁和拱门,除却风沙侵蚀和日照月损,根本就不用惧怕被摧毁。它的外墙,是用某种深灰色的特殊材料制成,常常在白昼的光线底下,发出令人迷茫和恐惧的青光。从远处望去,古堡四周和墙身,爬满了各种各样枯黄的草,以致通往铁门的小径,被隐没在杂草丛中。据说,出古堡通往最近的小镇,需要走上两小时,除了基兰德,根本没人愿意久住。
对于所有向往世俗生活的人来说,基兰德无疑是个谜。人们并不知晓他的曾经,只知道,他终生在外漂泊,除了这座古堡,只有一辆老式的越野车陪伴他。他走过的地方,比许许多多异乡人合起来的数量还要多得多。他最为喜欢并且擅长的,是每到一个地方,就在随身携带的黑皮本上,记录旅途中的所见所闻,甚至包括绝大多数人从未听说的奇闻轶事。基兰德的一生,记录过太多相同模样的笔记本,它们一律被存放在那座古老而又晦暗的城堡里。然而,由于城堡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极少有人动念去窥探,它神秘的特质,才得以长久地流传和保留下来。
这里所要说的,正是有关基兰德那些黑皮本。
基兰德生前是个极其喜欢收藏黑皮本的人。他在古堡里的藏量,似乎多达十几万册。这个数字,一听就令人费解。即使不吃不喝整夜书写,十几生都不可能到达这个数量。后来有人说,这个数,并非单指他的日志量,而是包含着基兰德在旅行途中,刻意收购的黑皮本。这样的说法,倒相对令人信服和接受。
总之,那个古堡,成为了基兰德藏匿自己和谜题的最好处所。
基兰德36岁那年,到过孟买的某个边界城市。那个城市每到夜晚,就会早早熄灯。然后,整个街道就会陷入一片荒凉冷寂之中。
初到那座城市,基兰德完全被错综复杂的路线和隐隐灭灭的灯光搞混了脑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儿走,方向在哪儿。整个夜晚,他就在街道上打转。那里的路四通八达,每条道路,都能通往同一个地方;而同一街道,沿不同的路线往前走,也可以在最后回归到相同的地点。因此,那个夜晚,基兰德在昏暗路灯的指引下,不断地来回重复着先前走过的路。兜兜转转后的他,感觉非常疲累。后来,他找到一个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一头扎入昏睡。对于又饿又累的人来说,睡眠应该变得漫长而困顿,可缩在角落的基兰德,并没有睡安稳,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夜间的气温并不低,醒来后的基兰德却感觉毛骨悚然,仿佛空气不是空气,而是某种陌生的特殊物质。后来,基兰德站起身来,借着路灯看了看手表。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半。
正当基兰德手足无措时,前方不远处走来一个男人。那男人看见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而是用惯常的语气对他打招呼,嘿。基兰德也自然地回了一声。等那男人走近,基兰德这才觉察到,男人穿着当地极为少见的粗布衣裳,粗布衣似乎被刻意染坏了,凸显出不均匀的色彩和纹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男人的眼睛。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有种被称为胆怯或者狡黠的东西,不停地闪烁其中。
当时的基兰德,仿佛碰到了救星。他深信,陌生男人从黑暗中走来,一定知道他将要回去的旅舍方向。基兰德于是决定,忽视掉男人脸上那种苍白而又奇特的表情。他走过去,试图和那人握手,可那人看了看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基兰德于是尴尬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没等他开口,那男人先说起话来。他说,我不知道您想不想要黑皮本?
基兰德几乎跳起来。他没想到,整天闲逛、毫无收获的他,却偏偏在这深黑色的夜里,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自己时时寻求的东西。他没有掩饰自己急迫的心情,当即用略显兴奋的声调回答道,您有几本我要几本。
男人看了看基兰德,眼里流露出一种难以猜透的令人迷惑的神情来。只有一本我能给。另外还有个要求,如果您能遵守的话。
什么要求我都能遵守。基兰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道。
您拿到黑皮本后,不能作任何翻阅,想要阅读必须等到回家以后。
基兰德点点头,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可以,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对他来说,只要得到黑皮本,任何条件都无碍于他。
男人于是回转身,让基兰德紧随其后。
开始时,基兰德还能记得相应的线路——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左转、再右转直走再左转……等到后来,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和相似的房屋使他再也没法辨清方向时,他只是机械地跟在陌生男人身后,朝着越来越偏离相遇处的地点进发。半小时后,男人停了下来,他朝脚下的石板努努嘴,什么话也没说。基兰德于是蹲下身,试着把开裂的石板掀起来。很快,他便发现,这样做毫不费吹灰之力,掀起石板,包着塑料袋的黑皮本就露了出来。正在基兰德伸手取书时,男人用脚轻轻抵住,您发誓,没回到家前,绝对不偷看。
基兰德点点头,用从未有过的慎重语气发誓说,我确定。
拿到书后的基兰德,眼里洋溢的欢快,让那个神秘男人的脸上,涌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基兰德认为自己该兑现承诺,急急忙忙掏钱包付钱,就在这当儿,那个男人突然从他面前消失了,飞也似地沿着远方的街道奋力奔跑。基兰德“嘿……嘿”叫唤了几声,可那男人头也不回,基兰德只好作罢。
黑皮本所带来的喜悦,远远超过了黑夜和迷路带来的困扰。接下来的时间里,基兰德就地坐下来,抱着黑皮本再次入睡。当天上出现曙光,淡金色逐渐从遥远的东方升起时,基兰德再次醒来。他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坐在旅馆不远处的石阶上。他重又回头去看,发现平整的地面上,根本就没有石板被掀过的痕迹。基兰德摇摇头,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他的手中,又的的确确拿着一本黑皮书。
回到旅馆,基兰德为新的收获激动得难以成眠。黑真皮书封的腹侧,是精致无比的金色拉链,拉链从一头到另一头,紧密得找不到丝毫缺口。而无论是书前书后书脊,都没有任何字迹提示基兰德,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强烈的、饥渴般的欲望,沸腾在基兰德心中。他想要打开拉链,看看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文字,可心中对陌生男人所发的誓言,又时时提醒着他。他整日整夜都在挣扎。终于,基兰德意识到,他终生就是个四处漂泊行走的人,所有这些旅馆,实则都是他短时的固定处所。
这样一来,基兰德也就释然了。遵循多年前形成的习惯,基兰德洗干净双手,才奉若神明般地动手推移拉链。随着“嘶嘶”声,谜题被解开了。令他无比失望的是,这个黑皮外套的内部,并不是数百页的纸张,而是镶嵌牢固的棋盘。棋盘的左右两面,有着许多镂空部分,每部分都有精致的棋子嵌入。基兰德凝神注视着它,随后又望了眼床边的《圣经》,试探着它们的分量。奇特的是,棋盘的重量,几乎与《圣经》无二。
以后的日子,如烟云般掠过,经过五个月,基兰德顺利地回到了自己家乡的古堡。进入古堡,便有一种分外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众多黑皮书藏匿的空间里,他呼吸到的,是无比纯净无比透彻的气息。基兰德把从异国他乡得到的书,隐藏到了那十几万本书中间。他牢记着它的位置,由于它带给他奇特感。
出乎意料的是,回来当晚,基兰德就没睡好觉,就像仍在孟买迷路。梦里的他,一刻不停地寻找着正确的方向。经常,他缩在角落,不经意地发现那个孟买男人,那男人的脸,似乎没有明确的五官,却有种不平常的狡黠还有令人惧怕的战栗。他望着基兰德,什么也不说,只在嘴角留下一丝怎么也抹不去的讥笑。
两个月过去,透过镜子,基兰德看到自己的脸,开始凸显出那个陌生男人的苍白。他的双眼,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丝,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漫不经心。另外,他的身上,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淤青,仿佛在不知名的时间、不知名的地点持续受伤。
一个不点灯的清晨,基兰德从梦中醒来,突然想到那本被自己藏匿了很久的书。他费力地起身,爬上木梯,从书柜里取下书来。打开书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所有毫无生命的棋子,在突如其来的光线底下,做着奇特的争斗。基兰德惊愣之余,又奋力合上了它。他似乎突然醒悟过来:所有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本奇书所塑造的奇异幻觉;他身上的伤痕和无休止的残梦,是无数个漫长深夜,征战和比试的结果。
基兰德当即收拾行李,带上这个黑皮本动身去孟买。他想要等在那所旅馆的过道,向那个男人问清真相;他同时还决定,将这本充满幻象的魔书交还。
后来的基兰德似乎做到了。
然而,他在最后的记录里,并没有就第二趟孟买之行作过多的陈述,只是在其中提到那么一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明白那个陌生男人所说的话——您拿到黑皮本后,不能作任何翻阅,想要阅读必须等到回家以后。
不知道,当时的基兰德若能遵守誓言,或会有奇迹发生。譬如,成为专业的国际象棋棋手;譬如,脑袋里装满各种各样风格奇特的棋谱。总之,基兰德的反悔,完全改变了他另一个可能存在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