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最后一班列车

陈文茜

2012年5月6日，忧郁的星期天。欧洲最后一班列车行驶离开伦敦站，经过海底隧道，穿越海峡，进入欧洲大陆。高铁子弹的速度超过以往的历史纪录；是的，历史上没有这么快的班车，正如同没有这么快速的金融海啸侵入欧洲大陆，列车的速度快到人的眼观不清，心掌不住；然后，停了。

停了，停的不是危机，停的是一切应对危机的奋战方案；欧洲经济方案停于巴黎铁塔下，不知何去何从。

欧洲这块大陆自17世纪征战世界，历经18、19世纪统治世界，20世纪两场世界大战都由此发动。夹在恶魔和深蓝色的大海之间，欧洲已挣扎了100年。

一边是只管各国利益的国族传统；另一边是现实上欧洲必须结成一体才能保住繁荣的大欧盟主义。

欧洲人本来不认命，他们要奋战美国的崛起。但2008年金融海啸欧元与美元对决后，欧元彻底败下阵来。裸露出的是欧洲人难堪的贪婪、自私、惰性与自大。

忧郁星期天，早已没有光荣可言的法兰西，仍空洞喊着光荣口号。

忧郁星期天，希腊人在雅典废墟投票，并且将自己的国家丢入更大的废墟之中。

举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民主思潮在此地诞生，民主大革命在此地掀举大旗；但一切已成往事。欧洲的困惑，正让全球亲眼目睹民主圣地的政治如何透过投票制度，彻底摧毁经济的解决方案。

以希腊为例，62%的选民投给30多个政党，原本主要两大政党分别只获得18.9％与13.2％的选票，加起来仅32％。选后跃升第二大政党反而是左翼政党联盟（Syriza）共取得16.3％选票，为上回选举的4倍。它致胜的关键主因指控欧元区对希腊的纾困为“财政暴政”。

希腊已注定陷入政治动荡无政府状态。希腊人知道他们在自杀吗？

希腊自2010年陷入欧债危机以来，不只砍赤字，降低国民退休年金，政府大幅裁员，也疯狂加税。人性往往不会回想自己过去做错了什么，未来危机如何度过。一个支持纾困案，主张勒紧裤带的希腊人，在小镇上甚至可能成为人民公敌；家里窗户被砸，甚至在门口放把火，把家给烧了。

至希腊采访时，我们拿摄影机的记者曾被痛扁逼至角落，当地治安败坏，几乎没有警察；整个邮局裁员至2至3个人；街头红绿灯歪斜许久，政府已没有钱修理。有房子的人，皆被当成富人加税敲诈，政府一年连续开征3个新税，一个叫房屋税，一个叫团结税，一个叫社区维护税。有房的人，当然未必皆为有钱人，他们还有房贷，而且可能已经失业或被减薪；但已然领导不了国家的政府，管不了这么多，只能祭出无情的高税金制；缴不起的，即使在冬天，政府也直接派人断电。希腊目前出现一位民间英雄，专门帮民众把电接回去，并在YouTube网站上po影片，教民众如何对抗断电的恶政府。

希腊目前全国失业率22％，25岁以下青年失业率51％；这次大选投票率只有65％，不投的人说：因为不知道这个国家该往哪儿去。结果极右派的疯狂政党“金色黎明党”拿下史上最高得票率7％，也是首度进入国会，取得22席。金色黎明党认为希腊今日陷入困境，有两个敌人——土耳其人与傲慢德国人。因此，他们竟主张希腊应于希、土边界埋设地雷炸死所有土耳其非法移民，因为他们宣称希腊有一大半财富是被这些肮脏的土耳其人吃光的；此外，希腊自二战以来一直不振的原因，也被归结为战败的德国没有赔偿希腊。

希腊今年年初经由国际金融协会协商，将其全球主权债务减记50％；但目前仍有外债2660亿欧元，其中约1940亿欧元在欧洲央行手中。希腊人不管支不支持鬼哭神嚎的金色黎明党，都一致认为，这笔账，的确该由德国人偿付，因为二战期间德国人掠杀希腊，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希腊目前小党林立，大党沦为中党，组不成稳定政府已成定局。今年6月底，希腊一方面需要通过更多新的紧缩方案，一方面部分外债欠款6月底将到期。这两者在一个无政府状态的希腊，几乎都不可能完成。

我计算了一下，希腊若正式违约宣告破产，全数金额约2660亿欧元，等于雷曼破产时金额一半之多。德国总理默克尔已在希腊选后明白表示，德国坚持希腊必须完成它对欧元纾困的承诺，继续执行紧缩方案，德国绝不宽贷退让。德国也不会再考虑如去年重启1750亿援助希腊债务减记的计划；欧盟委员会也挑明：“任何一个国家，皆有权利离开欧元区；但希腊人民这么做，必须想清楚后果是什么？”

但是，在希腊人民想清楚前，我们自己可能也得先看清楚希腊违约后，对世界经济的冲击是什么。希腊若倒债，首当其冲的是欧元区的经济信心。欧元是否崩垮？答案若为真，世界势必进入大萧条。

德国总理默克尔预言若希腊退出欧元区，其状况等同于2008年雷曼兄弟倒闭对全球经济的冲击；希腊国内民间银行将全数倒闭，欧洲必然陷入二次衰退。若仅为欧元大跌，跌至1.20兑1美元价位以下，甚至回到1999年至2001年与美元1比1的水平，各国央行持有欧元外汇将大幅直接损失之外，欧元区的经济会更衰退，失业率将更攀升；因为没有人敢投资欧洲。

根据资料，微软在欧洲现在几乎没有销售量，微软公司预估这场风暴至少还得走6年。但若加上希、法、爱尔兰、荷兰、罗马尼亚……一连串由经济产生的政治风暴，再回过头来扼杀经济，欧债危机可能长达10年。

西班牙失业率还在攀升，尽管欧债最危急的危机已于2月落幕，但西班牙失业率全国仍高达24％，青年失业率再从49％升至53％。5月7日忧郁星期天后一天，西班牙10年期公债殖利率又上扬8个基点，至5.80％。

于是历史再度复制，人类无所逃避；尽管少数阅读历史者，早已提出警语。人类在大萧条犯的经济错误，紧缩政策80年后再度实验，再度宣告失败。本来已够崩坏的欧洲经济，经由这重重一击，除德国及北欧国家外，注定步入二次衰退。希腊人本来已够苦了，一场民主洗礼，最终竟任由没有理性的愤怒，将自己从悬崖边，正式推下悬崖。

而希腊人还误以为，自己只是表演了一场愤怒的呐喊！

1933年，也是5月某个星期天，纳粹学生在柏林市公开焚烧两万本反日耳曼种族优越论的书籍，4辆大卡车将书运至柏林剧院广场焚烧，沿途高喊屠杀犹太人口号。7年之后同一个5月，德国发动闪电战攻击比利时与法国；欧洲从此进入黑暗时期。

而这一回不是军事战争，是另一种经济的战争，欧洲最后一班列车，已然开出；但它并没有停止；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奇袭欧陆。

历史的轮轨，向来既巨大且无情。

（摘自台湾《时报周刊》）（编辑/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