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相守,曾相爱
2012-04-29槭樾
槭樾
她此生最为心痛的事,就是故事到这里,没有了结局
01
认识米苏那年,简亚22岁。仲春雨天,外婆的葬礼。简亚一袭素衣站在母亲身边,看来人将一支一支的白菊放至外婆墓前。雨滴打在花上,如此鲜活却分明透着授花人的凄凉。她在神思恍惚中跪倒地上,早已声嘶力竭,只是无声的落泪。若是如此长跪,可能换取外婆生命的延续,她宁愿长跪不起。
有人将她轻轻扶起,又将手中的伞撑过她头顶。简亚在泪眼婆娑中看见那一张温和的脸庞。她说,简亚,就算你长跪不起,奶奶也不会回来。简亚,不要太难过。
这便是外婆生前时时提起,却17年未曾见过的米苏。彼时早已出落成花一样少女的米苏,有着和外婆一样薄薄的双唇。简亚记得,那天米苏穿白色的裙,将头发温婉束起,她用微凉的指尖替自己拭去泪,她有着明净的眼睛,和轻轻柔柔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那是她们第一次遇见。
02
米苏不叫简亚姐姐,一声一声唤简亚的名字。简亚,你的名字真好听。简亚,我要跟你去看海。简亚,你的戒指是男朋友送的吗?简亚,我想你。
整个夏天,小米苏便是简亚的跟班一个,如影相随。但是这些并不让简亚生厌。
米苏18岁那天,简亚摘下手指上的那枚银戒指,戴到米苏的食指上。米苏把手举到阳光下,看戒指散发淡雅柔亮的光,便眯起眼睛开心地笑。她乐呵呵地说:简亚,我不爱戴戒指。
于是用一根红丝线,把戒指挂在了脖子里。她说简亚,我会戴着它,一直到我老去。
无意让她瞥见书桌上的照片,小米苏盯着相片中的人却有片刻出神。半晌,用食指点了点那双眼睛,声音愉悦。简亚,我很喜欢他的眼睛。
那是一张英俊的脸庞。眼眸深邃。嘴角在阳光下浅浅上扬。19岁的暮春,简亚拍下这张照片。
那年,槿笙21岁。
米苏,他叫槿笙。林槿笙。小时候,他住在爷爷家附近。他是我自小的玩伴,唯一一个亲切的玩伴。
03
简亚的儿时记忆里,到处弥漫着温润微香的味道。她的童年,最为曼妙的时年,零零散散都属于那个爷爷奶奶居住的城郊小镇。
每日清晨,老街的那座桥边总会飘着各种早点的香。黄昏,家家户户的大人忙着准备晚餐或做着别的事,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出来愉悦地玩耍。
简亚记得爷爷给她买的娃娃雪糕,还有奶奶的大蒲扇。记得无数个夜里她临睡前听的故事。可是已经记不太清,那个故事到底是爷爷讲的还是奶奶讲的。那些故事百听不厌。
还有槿笙。
黄昏,老街的桥边。槿笙拿一个红黄隐隐的石榴,用力掰开,将大的一半放到她手心。
我叫槿笙。林槿笙。以后教你写我的名字。
她于是记得,她从小就喜欢吃石榴。
很多时候,她沉默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独自想象,独自惊喜。就如坐在桌边,愉快地画画。
槿笙安静地坐在她对面。面前放一个洁净的小碗。槿笙耐心地剥着石榴,一颗一颗剥在碗里。满满一碗的石榴。他会用清水将石榴冲洗一遍,放上一个小勺,轻轻推至简亚面前:亚亚,这些都给你。
04
简亚不叫槿笙哥哥,一声一声唤槿笙的名字。槿笙,给我买娃娃雪糕。槿笙,你的名字真难写。槿笙,你长胡子啦?槿笙,我总是忘记去想念你。
6岁开始上小学后,简亚只在周末回爷爷奶奶处。见到槿笙,依旧欢喜地游戏玩耍。槿笙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一句一句念给她听。亲爱的亚亚,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以后我也会给你写。一直到我们老了,写不动了,那我就不写了。
之后的槿笙果真还给简亚写信。一封又一封,直接放到简亚手里。所说内容无非是些寻常琐碎。然而简亚总是慢慢地反复地看,槿笙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这一写就是那么多年。
之后,槿笙的信,在末尾添上一句:想念亚亚。之后,槿笙的信,信封上会贴一张八角钱邮票。槿笙念大学在天津。离开简亚很远很远的天津。
简亚有时会想起给槿笙回信。她的字被凌乱地涂在各式各样的纸上,大多是随身携带的色彩温暖的便签纸,也有时候是中规中矩的信纸。只是时常会突然想起,又忘记将信送出。
她似有愧疚地写:槿笙,我总是忘记去想念你。而后似真的感觉到深深的愧疚,常常于不知何时,雾早已在眼角泛起涟漪。
槿笙,槿笙。她其实常在心里静默着念,在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对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仿佛来自前生。而对之的感情,又似乎是要延续到下一世。
05
米苏,那一天,你见到他。
2002年。11月22日。你的19岁生日。你一定永远都记得:槿笙穿黑色的外衣,神行疲惫,笑容干净。他将怀里的礼物送到你手里,说:米苏,生日快乐。
槿笙毕业后独居天津,选择到国企,常常往返于各个城市出差。他还是不嫌老土的给简亚写信,一如小时候。飞机上的片刻感想,城市的风俗,职场的人情冷暖,未来的理想计划。断断续续,无非是些琐碎寻常。
简亚只爱在MSN上给槿笙留言。槿笙,我养的茉莉开花啦。槿笙,米苏今天又来我这里蹭饭了,所以她现正在厨房奋力洗碗。槿笙,林槿笙你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在米苏的19岁生日。简亚见到阔别了一年又两个月的槿笙。
简亚买来红酒和蛋糕,且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米苏已于昨日坐晚上的车从学校回来。
槿笙哥哥应该快到了吧。
简亚笑。不语。槿笙原本是在24日去杭州出差,自知道简亚要为米苏过生日就提前先回宁波,一来探望家人,二来为这个活跃在简亚身边的小妹妹庆生。
米苏流连于那张照片,盯着照片里的那双眼睛,以确信自己怕生的天性不会发生在接下来的那场见面。
然后她去开门,抬头,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是,她看见过千百次亿万次,所以印象深刻得会以为何时曾见过,又何时都不曾忘记过。
米苏微笑,不动声色的,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一颤。槿笙。
槿笙微愣。语顿片刻,恢复常态的回道:你怎么也不叫我哥哥,是亚亚唆使的吧。而后笑着将手里的礼物递给米苏。
简亚在厨房,听见一朵花掉落的声音。
06
海滩边。米苏挨着简亚而坐。
米苏满心欢喜的把帽檐歪到一边,突然转过脸来看着简亚。简亚,你会和槿笙结婚吗?
如此轻易地,她看见米苏眼里流露出的意味。聪明如她,探究的同时不忘眉颜嬉笑。稚嫩亦如她,将局促不安和迫切毫无保留地潜藏眼底,却忘记了这将被人一览无遗。
毕竟是初涉世俗的小女孩。简亚一阵怜爱,轻拍米苏的头,我想不会。却清楚记得彼时有那么一刻,心脏像是被划上了一条浅浅的伤口,她感觉得到那股隐隐作痛的心疼。
我一直以为槿笙选择那么远的距离,就是为了要说我们不能相爱。我又怎能去扯乱他早已理得干干净净的头绪?
或许,这世界上有一些人的感情注定就是这样,终身浮浮沉沉,要处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
也或许,我们都太过善良,不懂得如何去对那些羁绊我们灵魂的东西进行彻底的毁灭。于是待到哪天,那些原本已经模糊的记忆被自己亲手拾回,露出清晰的真相,心就会变得痛苦万分。
07
那一次见到槿笙。2004年的元旦。
槿笙从西安回来,送给简亚的新年礼物是一本影集。简亚翻阅,竟是三十张大同小异的古城墙。心细如他,将照片一张一张插放在每一页的纸相框中固定,页面背景是他一贯喜欢的深蓝。
槿笙笑说:你最喜欢的古城墙。我在西安住了三十天,每天拍一张,随意给你留点儿纪念。
简亚心里没来由的一疼。合上影集,低哝一句:这深蓝和照片挺搭配的呢。
槿笙得到五天的假期,期间忙忙碌碌的看望长辈,约见故友。
第四天,相约去北仑海滩边。
槿笙开车。简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瞥见槿笙专注的神情,依然干净的短发,依然弧度优雅的侧脸。仿佛多少年过去,他都会是这个样子,给所有人淡淡的安定。
亚亚,我没有变。槿笙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没有转过头,依旧看着前面的路。
槿笙,我知道。
简亚感觉眼睛阵阵的酸痛,似乎是要流泪的预兆。于是紧闭双眼,假装睡去。直到自己真正的睡去。
只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尚清醒的某一时刻,槿笙轻轻的问:
那么,你知道我爱你吗。
08
2004年农历新年结束,简亚去上海。
简亚开始为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很多的空闲时间用来写字绘画。她在零陵路租了房子,不大,有点旧,但是干净。她每个礼拜五回去的路上经过那家花店,给自己买两束白色的百合。街两旁有高大的法国梧桐。她走在陈旧的街道上觉得,这是她想要的生活。潜意识里与槿笙相似,放空自己然后独自漂泊的生活。
和米苏的见面变得频繁。米苏在华师大念英文,时不时跑去和简亚团圆。且在米苏牵线下,简亚的画开始在一家叫“阅阁”的私人画廊出售。
业主竟然是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孩,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米苏微笑着向简亚介绍:于博,我男朋友。男孩转头看着米苏,脸上显现无辜又明了的表情。
简亚看见男孩弧度优雅的侧脸,只是头发是棕色的中长发。以及之前,男孩伸手欲牵住米苏,一直躲避的米苏在看见简亚的注视后,一改态度主动挽住了男孩的手臂。
怎么会不了然于心呢,只觉得何苦?难道太过珍惜,就一定要刻意清醒吗。难道太过挚爱细腻,就一定要小心翼翼吗。甚至不惜拿一段无辜的真相,去掩盖另一段自以为是更重要的真相。
米苏,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以为坦然直白是一种罪孽,自觉无法承受任何一个破碎的局面,于是宁愿选择将深爱隐藏,坚决不露任何痕迹。然而这又扭曲成了另外一种罪,在自知的世界里暗无天日地滋长,我们却还要一路小心呵护,掩盖真相,自以为找到了最好的方式让其重生。它开出满世界幽怨隐忍的花。我们最终自食其果。
09
当于博将一枚银戒指交到简亚手心的时候,简亚摊开的手掌接到一滴泪。泪水滴溅到纠缠成一团的红丝线上,已经微微泛白的丝线重现一段深色的红。
当初的颜色,想必是如此鲜艳过。
眼前的男孩轻声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中总是喊你的名字。我说我去通知姐姐来看你。她却每每摇头,沉默着拒绝。
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孩子,我一直独自等待,她准备好被人爱的那一天。
然后,她过来对我说,于博,我爱上了一个别人。可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这个人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七个会跳舞的熊娃娃。还有一张预约请柬。上面写,等到2006年简亚生日,约请米苏老师来当本人和简亚婚礼的伴娘。林槿笙落笔。
她说于博,我隔岸观爱,随时感觉连呼吸都在痛,但若所有的痛都归根进一个美满的结局,也就心甘情愿了。
我知她永远不会再有准备好的一天了,因为她的心已经满了。可我无法预料的是她会就这样消失在我身旁。她只是过来交给我一个戒指,说告诉戒指的主人我会想念她。她的行李很简单。她吻了我,可是她不爱我。
10
2006年11月22日。没有米苏。没有槿笙。
简亚抬起左手,食指上那一枚银戒指依旧有着淡雅柔亮的光。想起有过个小女孩,曾笑呵呵的对她说:简亚,我会戴着它,一直到我老去。
这个小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舅舅意外去世时还在襁褓中的小妹妹。后来舅妈带着女儿离开宁波,重新生活。17年后舅妈带着小妹妹赶来送外婆最后一程。姐妹得以相认。
有泪水滴落在手背上。她不禁自言自语,米苏,生日快乐。只觉如鲠在喉。遂起身,续一杯茉莉花茶。一眼瞥见书架上那册深蓝影集。
多少时间不曾翻阅,丝质的封面竟铺有薄薄一层尘埃。槿笙啊,两年了。简亚低声叹息,顺手抽出一张照片仔细端详。西安的古城墙。夕阳横斜,似是说尽物是人非的悲凉。
是他的刻意为之吗?那一刻,照片自手中掉落于地,她欲伸手去捡,就这么看到了照片背面熟悉的字迹。仿佛时间在刹那冻结,心跳在瞬间停滞。待颤抖着将照片捡起,泪水早已悄无声息却汹涌地流落。
简亚把照片一张一张从纸相框中取出。整整三十张。每一张的背面右下角都写着同样一句话。简亚,我们相爱吧。
槿笙,槿笙。对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仿佛来自前生。而对之的感情,又似乎是要延续到下一世。当心痛和绝望如浓烟般席卷而至,包裹住自己瘦小的身体。她被呛出满面的眼泪。无处逃避。
她慌忙将散乱的照片连同影集紧抱于怀中。
终于失声痛哭。
11
2007年11月22日。她依然不知道米苏去了哪里。她是那么想念,她从此消失了的小妹妹。
简亚去了天津,这座槿笙最喜欢的城市。一住便是至今。
仍有梦见槿笙的时候。他8岁,她6岁的时候。他12岁,她10岁的时候。他17岁,她15岁的时候。他21岁,她19岁的时候。他25岁,她23岁的时候。过往的片段,无非是些琐碎寻常,可曾是那样愉快。醒来,会惊出两行泪,眉头连同整个心都是揪紧着的。
每每此时简亚才会去相信,槿笙对于自己来说已经化成了一个梦。梦碎人逝,徒留下一场真实残忍的记忆。
最后一次和他过年,他送她一本深蓝色的影集,背面藏着还来不及说出口的秘密。
最后一次坐在他的身边,他问:你知道我爱你吗。
最后一次听他讲起城市,他说包头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有鹿的地方”,所以又叫鹿城。
最后一次跟他用MSN聊天,他习惯地手写:明天上午的飞机来上海,我们给米苏过生日。
最后一次与他通话,他轻声唤:亚亚,晚安。
她此生最为心痛的事,就是故事到这里,没有了结局。
她说原以为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结局,淡定安然的出现,而后一直自以为是的继续,直到它如风一样散掉,消失在这个世上。现在才发现这是最为绝望的悲哀。它会责怪你没有给它安排一个结局,在命运的无事生非中让它戛然而止。于是它带来蚀骨的痛和揪心的疼。你惶惶然,不得终日。
米苏,生日快乐。
简亚在心底向她说出一句问候。记起槿笙和米苏的第一次见面。
她在厨房。听见一朵花掉落的声音。
于是清楚地记起曾有过的这么一段,却因此泪流满面。
12
2004年11月21日8时21分。东航云南分公司。槿笙搭乘的包头飞往上海的MU5210航班起飞后坠毁入南海公园的湖中。机上47名乘客和6名机组人员全部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