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埃及想起它的君王
2012-04-29小醉
小醉
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其实女人何尝不是如此。女人的生活里,一定有一个男子停驻在时间远去的铁轨上,同她相忘于江湖。也一定有一个男子活在现下的细水长流里,小心翼翼地为她描黛眉点绛唇,愿付与无尽的岁月来同她相爱。
诚如此篇《当埃及想起它的君王》。在这里,有一个遥远的弥散着白雾的岸上小镇,镇上有自己少女时代未做完的玫瑰色春梦。又有一座巍峨繁华的洋场城池,纵有苦难苍凉也唯有在此间亦步亦趋,承接所谓的未来之爱。
而如何抉择,就成为每一个女人都必须面临的两枝玫瑰。
1
老妈通过唐生约我见面。
我赶至西餐厅,她已点好一杯清咖,一杯奶茶。我拉椅子坐下,等她开口。老妈打开挎包掏出一张烫金请帖,推过来。请帖是一片亚光的深红,深红中央鼓起一朵亮亮的玫瑰花。“魏咏鹤要结婚了,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请帖。”老妈语调平缓,似乎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西餐厅笼罩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服务生微笑着走来行去。我将请帖扔进背包,一口气喝掉凉透的清咖,起身准备离开。“周萸,你该清醒了!”老妈终于控制不住,厉声呵斥。我没有回头和她对视,只是略微停顿,疾步走出去。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将这份请帖算做老妈送的礼物,最甜美也最毒辣。
我沿深南大道向北行走一下午,暮成为夜,我在一座人行天桥停下。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塞车,车灯闪烁成一片汪洋。此时,我一下午不知所踪的魂魄才缓缓飘来,折坠进身体里。意识苏醒,马上就感觉到紧紧攫住内心的一份疼。电话响,是唐生。“周萸,你在哪里?”清淡声音内夹杂浓浓的忧虑。我辨认位置,报给他。对我及时的答复他颇感意外,旋即欢喜,“等着,我马上过去接你!”电话未挂,我听见脚步噔噔、汽车轰鸣、以及唐生情不自禁的口哨声。
恍恍惚惚,我的大脑犹如关掉电源的电视机,再次空白。
当我看到一幅幅打在墙上的摄影幻灯,才回过神来,原来已随唐生回到他的家,他请我欣赏前几日他陪老妈去洛阳的照片。红是金丹、绿是豆绿、黑是墨玉、白是夜光,姹紫嫣红,晃得我晕。我顺墙角坐到地上,脱口念诵,“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唐生悄然跪在我面前,眸内流露出一种花瓣的柔光,“周萸,周萸。”我伸手摸他的头发,告诉他牡丹中花瓣最多的是魏紫,一朵花有两种颜色的叫二乔,还有牡丹的根皮可药用,用来治疗痛经。唐生在我的喃喃中浑身颤栗,他终于坚定地说出:周萸,我要娶你。
我拼尽全力靠紧墙壁,“唐生,让我回一趟家。返来,我就嫁你!”唐生惊喜地盯住我,说不出一句话。斑驳光影中,他纤长俊朗,慈眉善目。我开口要一张银行卡,回家需要一笔钱。唐生迅疾奔进卧室,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他搂抱着一堆钞票和银行卡再度跪下,手起物落,摊开的裙摆内登时满当当。
一种隐秘的疼在身体里穿梭呼啸,却与眼前的唐生毫无关联。但他此时毫无保留的宠,使我眼睛发暖。我缓缓告诉他我的故乡春季也是牡丹绚烂,只是外人不晓得,转眼就是五月,所有的牡丹都将拆花了,我想回家看看。唐生虔诚地跪着,安静聆听。最后,他将我送至机场。安检口,神思恍惚的我回身拥抱一下唐生,说,筹备婚礼吧!
凌晨的夜机,机舱外清朗的夜空悬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我扣好安全带,掏出背包里的请帖,翻开:周萸,恳请五月五号莅临云台酒店,参加婚礼。魏咏鹤。每一个摊在月光下的字都闪烁着缥缈的金光,我忍不住轻轻抚摩。云台酒店、婚礼、魏咏鹤。
机舱内出奇的静谧。我死死闭合双眼,须臾,打算咬舌自尽。
2
岸上,是我家乡的名字。如今声名远播的世界地质公园云台山就坐落其间。只不过在我饱满而丰盈的成长期,它还未被旅游开发,幽静且美丽着。
我家住在岸上镇。
镇上全是错综复杂的街巷,巷子长而窄,曲而弯,高高的两壁夹出一线天光。站立巷口,就能望见苍茫壮美的云台山,繁复纵深的草木倒影在碧水泱泱的潭面,用未经雕琢的自然之美,使我双眸顾盼流连。那时节,聪慧的我早有鹅黄浅绿的小恨小爱,只不过,埋在心底不敢声张。我家不同于寻常百姓,爷爷是镇中学校长,爸爸是镇小学校长。就连老妈,都是镇幼儿园院长。书香门第并不像传说中的轻柔浪漫,对子女格外苛求倒是千真万确的。
姐姐异常优秀,每次考试都是全市第一。我问她为何不去市区择校,她撇嘴,“小傻子,我是岸上的一张金字招牌!”我思忖三秒,恍然醒悟。可我丝毫不羡慕做什么金字招牌,姐姐整天不停地背书练字习题,生活里毫无乐趣可言。天性冥顽的我贪玩,爱极青山绿水的大自然,固执认定自己的心愿能在漂浮花香的阳光中发酵成真。为此,我在家并不讨喜。唯一庆幸的是,我是奶奶的心肝宝贝。
奶奶拥有一份特殊职业——接生婆。她娘家世代行医,她从小耳闻目染,没出嫁前,接生孩子就赫赫有名了。我略懂人事,就看出爷爷其实并不爱奶奶,但奶奶若无其事,经年累月地带着我,被十里八乡的百姓请来请去。奶奶说生孩子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只要有人通知,不管昼夜还是雨雪,火速出发。我从小跟奶奶吃睡,爸妈的心思全在姐姐的学习上,无暇顾及我,我也不愿与对我责望多于宠爱的父母呆一起,跟着奶奶倒是逍遥快活。
爸妈反对我面对血淋淋的接生场面。奶奶不敢对爷爷发脾气,对儿子媳妇却毫不客气,“及早锻炼一下也好,免得晕血。说不定长大还能替我杀鸡呢!”爷爷和爸爸斯文儒雅,连只鸡都不敢杀。老妈和姐姐更胆小,一见血就捂眼睛。奶奶帮人接生,总有人送鸡送鸭表示感谢,奶奶宰杀得厌烦,统统给喂养起来。
每次奶奶被乡亲喊叫,都会拽上我。我跟随奶奶进院子,院内全是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一种神秘且喜悦的光芒,有的手脚麻利地烧热水、有的欢天喜地煮喜蛋;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被人搀扶着艰难地行走,驱赶小孩出来;准爸爸被一伙捣蛋的小青年抹一脸锅黑,抱头鼠窜。热闹非凡之际,俊俏的奶奶高挽袖子,大声吩咐孕妇躺下,说时辰到了。众人回避,我却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观看一个婴儿的诞生。只见奶奶按住鼓鼓的肚子,朗声指导孕妇准确呼吸、平缓用力。不一会,我就看见毛茸茸的小脑袋、光溜溜的身子哗啦一下出来了。我跳到门口尖声欢呼:生了,生了!片刻,刚出世的小家伙就配合我的预告哇哇大哭,满院顷刻欢腾。
我爱死了那样的场面。疲惫苍白的孕妇一脸骄傲,大山一样的男人跪在床头温言软语嘘寒问暖,众人举着襁褓中的宝宝品头论足。我不羡慕金字招牌的姐姐,我羡慕这场盛大欢喜中的女主角。那时,我总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认定一个女人的最高理想,就是嫁一个爱她的男人,从第一个孩子开始,不停地生,直到她满意为止。
奶奶将我的崇高理想告诉魏豆浆。
他抱住灌满豆浆的热水瓶,羞赧地站在窗口,不时飞快偷眼打量蜷缩在被窝中的我。我对奶奶的泄密颇为不满,瞧见魏豆浆偷看,怫然不悦。奶奶见状赶紧接过暖水瓶,示意魏豆浆翻墙撤退。
魏豆浆三兄弟,大哥慕竹,二哥吟松,他叫咏鹤。我们两家隔墙而居,关系却有点紧张。原因是我的校长爷爷瞧不上他的镇长爷爷,觉得他家飞扬跋扈。爷爷不许我上魏家玩,怕我沾染不良习气。奶奶背地对我唠叨:我瞧魏家孩子挺好,特别是小三,天真淳良宅心仁厚,比你都慈悲呢!我不否认奶奶的说法,奶奶爱喝镇西头的豆浆,只是路远,家里谁都不愿替她去买。魏咏鹤获悉,天不亮就跑去替老太太买豆浆,且风雨不误,一买就是两年。故此我喊他豆浆,他不答不恼,只会一脸酡红地傻笑。
奶奶疼魏豆浆。
因为爷爷不准我们和魏家来往,住在后院的奶奶让魏豆浆翻墙过来,品尝各式各样的糕点。特别是冬天,隔三差五便会有人送来糕点和鸡汤。暮色一沉,魏豆浆准时翻墙而来,捧住热气氤氲的青瓷碗怯怯坐在床沿,长睫毛蝉翼似地不停扇动。
小屋漂浮着一层香暖的油烟,蜷缩在被窝里的我不知不觉被静默的魏豆浆吸引。他虽口齿拙讷,却健壮稳重,浸染在薄荷色的灯光里,像一头幼兽。
3
飞机落地,我走出机场。
月亮还是那么大。一片云飘过来,月亮就在云缝间出没穿行。“小萸。”魏豆浆站在不远处,轻唤一声。我一时怔忡。
天空皓白。凉风春月夜,无雨却寒。
他靠住他的越野吉普,静静地凝视我。我突然笑了,眼前的魏豆浆出落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我一直珍藏珍爱的,我们那些年少青衫薄的时光,早在岁月的销蚀中追光逐年的疾驶而去。
月色泼洒出一种光辉。我暗自告诫自己莫要神情落寞、切勿伤悲。魏豆浆燃起一支烟,唇角蓬然亮起小小的火光。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摩卡,点燃,深吸一口。机场外面一盏盏过膝高的地灯,我蹲下去靠住,举起纤细的摩卡,一口口吞、吐。
我和魏豆浆已分别三年。
三年前,我随老妈去往深圳,魏豆浆荣升岸上的最高行政长官——乡长。那时,云台山已被开发成旅游胜地,他忙得不可开交。我走的那天,没有通知他。可就在两个小时前,我在深圳机场的候机大厅拨通他的电话,我急切地说,一会,我就到了。
脊背上的地灯传递出淡淡的暖,我却觉得自己掉进三生九世的沧桑里,成为日暮穷途的羁旅倦客。
五年前,已嫁在深圳的姐姐和唐生有了可爱的女儿小宝,我爷爷和爸妈也定居深圳。奶奶已不在了,无疾而终。我大学毕业在市报社上班,魏豆浆送我一辆红色的QQ。那时,我和魏豆浆热恋,但瞒着双方家长。魏和周是岸上的两大家族,却一直水火不容。特别是在云台山开发时,因为补偿事宜两大家族发生争执,后来升级为械斗。械斗中,我的一位堂哥不幸身亡。周家集体愤怒了,数千人扯着横幅跑到市政府告状。
第二天,几十辆警车开进岸上。我坐在屋顶观看,人满为患的街巷,魏慕竹一身新衣走到警察面前说,人是我失手打死的,我投案!警察带走主动投案的魏慕竹,当他爷爷闻讯赶到,街巷已空了。远远地,我看见老爷子缓缓倒在地上,再没站起来。我清楚堂哥不是魏慕竹打死的,械斗结束他才从市区赶回,他当时正在筹备婚礼。
魏慕竹锒铛入狱,魏爷爷病故,整个岸上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对峙。市领导生怕再闹出什么乱子,想方设法劝我爸去驻深办事处主持工作。那年深大毕业的姐姐已和做生意的唐生结婚,老妈就同意了。
我不肯走。
老妈隐约知晓一点我和魏豆浆的恋情,她声色俱厉地告诫我别犯傻。我懂她的意思,岸上一直以来魏家和周家就没人结亲。“你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成?”老妈脸上泠泠的,霜花一样白。我不辩解不否认不回答。
除了我,举家南迁。
魏豆浆半夜翻墙而来,站在空荡荡的屋子,嘶哑地唤:小萸。我凝视他胳膊上的黑纱,黑纱上惊心怵目的‘孝,流下泪来。我说对不起。他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热泪簌簌落进我的发里,不关你的事,一切都过去了。
我蜷在豆浆宽厚的怀抱里,喃喃念诵:山草青兮,若我心。与一生兮,然莫疑。他双臂用力,“小萸,等家里的事过去,我要明媒正娶。”我仰脸,在他炯炯闪光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事闹得太大了,阻力重重。豆浆,我们还小,慢慢来。”我握紧他衬衫的扣子,泪流满面。爸妈南下前夜,家里坐满周姓的人。大伙忿忿不平,嚷嚷是魏家逼迫老爷子背井离乡。我虽不爱爷爷,但闻言难免心酸。奶奶不在了,爸妈远行,爷爷只能跟他们走。我清楚八十高龄的老爷子,对这片山清水秀的故土眷恋不舍。
魏豆浆察觉出我的心不在焉,他紧张起来。小萸,你不会丢下我走了吧?我破涕为笑。他见状也笑了,用牙齿咬住我的耳垂,一字一句:“娶,不二志。”
可最终我还是跟回来接我的老妈走了,在魏豆浆踏上仕途的第一天,我义无反顾地离开岸上,抛弃了他。
凭心而论,今夜,我真不该满心怨怼地蹲在魏豆浆眼前,和他僵持不下。我离开三年,如果换做其他男人,孩子都会喊爸爸了。他拖到如今才肯结婚,对我,已是不辜负。我打算站起身,迎上去,大大方方对他祝福新婚愉快,早生贵子。可奶奶猛然从心底跳出来,我不由想起她打趣面红耳赤的豆浆:你小子娶了小萸,一定要努力赚钱,她是打小就立志生一大堆宝宝的傻女人。
夜空清旷,往事一幕幕轮番上演。依靠微温的地灯,我突然意识到眼下与魏豆浆虽不曾恩消爱泯情断义绝,但很快就会失散、形同路人。于是,苏醒过来的疼痛再次潮水似的将我兜头席卷,我捂住绞痛的肚子,跌坐地上。肚里盛着我的肝胆脾胃,五脏六腑,唯独,没有魏豆浆的孩子。此前和此时没有,此后,也不会再有了。
小说里凄美爱情的女主角总是无所不能。但我做不到为爱一夜白头,我力所能及的,只是一夕忽老。
4
魏豆浆接我回到岸上的第二天,在云台酒店的贵宾套房,我捧着两只泛黄的竹签,呆坐镜前。
奶奶还健在的那一年,我和魏豆浆去云台山的万佛寺看牡丹,正好碰见一群香客在大殿内抽签。等香客散去,魏豆浆牵我迈进大殿,我们并肩在蒲团跪下,虔诚地拜了拜,各自抽出一支签。先看他的: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十五始展眉,愿与尘与灰。
看过他的,我跳到一旁看自己的签: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那一年万佛寺的牡丹开得真好。我把自己的竹签藏进袖口不让魏豆浆看,他笑我小器。我弯腰贪婪地嗅着牡丹,告诉他两只签上都是李白的句子,看过他的我的就不用再看了。
多年后的五月三号,我独坐云台酒店的房间,将两只泛黄的竹签并排放在镜前。魏豆浆抽的是两小无猜的《长干行》,我抽的是凄清悲恸的《长相思》。同为太白所做,寓意却相差千里。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我冲镜里的自己笑笑,拿口红在镜面涂出: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我抬手将半截口红从敞开的窗户抛出,蹬蹬走出酒店大门。
经过旅游开发的云台山很漂亮,我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走向飒飒作响的竹林。翻过去,就是不老潭了。夕阳西下,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无限长,掩盖住不为人知的心事。走了很久,终于看见波光粼粼的不老潭,在晚霞中流金溢彩。
我在潭边捡一块大石,将手提包里的长绳掏出来,扔在地上。
奶奶在世一直盼望我嫁给魏豆浆,她说三岁定八十,敦厚善良的傻小子值得我托付终身。我懂奶奶的心事,爷爷不爱她,她寂寞了大半生。阅尽人世的奶奶告诉我男女在一起过日子还是相爱的好,风雨坎坷,因爱都会变得有滋有味。老太太十分满意豆浆对我百依百顺的好,她打包票我俩结婚他一定为我遮风挡雨,对我宠爱到老。
我当然喜欢清澈羞赧的魏家三少,喜欢我们共同成长岁月中他对我无休无止的好。我一直想早早嫁给他。我甚至羡慕《长干行》中的女子,十四为君妇。如能那样,我和魏豆浆的孩子早就跑满大街了。
我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所希图,幼年渴望新衣美食;少年渴望自由浪漫;青春渴望动人爱情。我的幼年与少年一直殷实富足,唯独在青春时期,遭遇叵测变故。先是奶奶离开我,成为我心中无法消弭的长痛;接着是举家南迁,和岸上隔山隔海;然后,是我随回岸上接我去深圳的老妈离开故乡,抛弃魏豆浆。别人破坏我的希图时,我会怨会恨会诅咒。自己破坏希图,就接受自己的惩罚。
我坐在潭边脱掉鞋子,用长绳将藏青色大石绑在右腿上。咬舌自尽的场面太过血腥,早年我不在意容貌妆扮,在深圳混迹三年,我懂得爱美了。再说自杀是不吉的事,我不能给岸上造成一丝一毫的不良影响。思来想去,唯有悄然投潭,长发飘飘的我才能犹如睡美人那般,安详离世。
三年前,老妈回岸上接我去深圳。
因为姐姐遭遇车祸不幸身亡,八十岁的爷爷受不住沉重打击中风瘫痪,疼姐姐如心肝宝贝的老爸一夜白头,唐生抱着嗷嗷嚎叫妈妈的女儿失魂落魄。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因姐姐的猝死顷刻间支离破碎,成了一地收拾不起的哀伤。
老妈给我跪下,央求我跟她走,她说姐姐临终遗言,让我代替她成为小宝的新妈妈。姐姐和儒雅稳健的唐生恋爱三年,结婚三年,她怎样都不舍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还有聪慧美丽的女儿,跟了谁她都死不瞑目。她这些迫不得已留在尘世上的至爱,唯有托付我才能安心。
姐姐叫小茱,我叫小萸,合在一起就是茱萸。茱萸,生长在云台山的一种植物,有浓烈香味,重阳之日用来插头,可延年益寿,消灾避祸。唐朝时期山水田园诗人王维漫游至岸上,登临香气袭人的茱萸峰,写出奇丽诗篇。而我和姐姐,是全家人心头的两支奇葩。在我内心的排行位置,奶奶第一,姐姐第二,豆浆第三。
我接受不了姐姐的猝死。她从小到大都是一块光芒万丈的金字招牌,在岸上是,在深圳读大学也是。因为才华出众,她被儒商唐生相中,苦追不舍。他们恋爱三年才结婚,我应邀去深圳参加婚礼。香格里拉酒店、红地毯、豪车、钻戒、组成姐姐中英文名字的万朵玫瑰。浪漫奢华,令我终身难忘。
但我从未想过走入姐姐拥有的豪门生活。我爱的人是魏豆浆,一个从小立志做岸上最高行政长官的乡下孩子,他说做了乡长就有权利调解魏家和周家的世代怨怼,让岸上两姓人家相爱的年轻人喜结连理。我得意未来夫婿的不凡抱负,甚至主动替他设计好百条预案。从和豆浆明确恋爱关系开始,我就时刻准备着做权高位重的乡长夫人。我还亲口承诺,如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拼搏做上乡长,我就义无反顾嫁给他,哪怕全世界反对也无济于事,大不了我裸嫁,或,生米煮成熟饭。
但我万万料想不到,姐姐死了,死前还将她拥有的一切馈赠给我。老妈直直地跪在我面前,“周萸,小宝不能有后妈,属于你姐的一切不能落于旁人之手。”我原谅老妈的口不择言,失去爱女,她近乎崩溃。
我不爱唐生。但我不能驳姐姐的面子。还有我灾祸连连的家,我不能袖手旁观。小茱不在了,爸妈世间的亲人唯剩小萸,必要时,我只能舍生取义。
三年来,我安抚好小宝失去妈妈的惊惶无措;日夜承欢爷爷膝前;陪爸爸走遍深圳的每一条街巷;唯独和老妈,剑拔弩张。三年来唐生已爱上我,老妈见状连连逼婚,前段时间甚至带唐生跑回岸上,和豆浆见面。唐生不知我和豆浆的纷扰过往,将我对小宝的百般好统统算他头上,甚至提前邀约魏乡长参加我们尚且不知婚期的婚礼。那段时间,刚好有人给魏豆浆介绍一位女人,见过唐生,豆浆就答应和那位寡妇结婚,并托老妈带回一张喜帖。
我恨死老妈,恨死魏豆浆,恨死自己。
我一直心存侥幸,等姐姐遗留的阴霾散去,我或许能全身而退至豆浆身旁,若他坚贞不渝不婚不娶,我们还能前缘再续。在机场,他始终不肯主动走到我的跟前。是我坚持不住蹒跚上前,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漠漠地说,万佛寺新栽一茬牡丹,我托付人给你晾晒根皮,走时带上。这个混蛋,还记得我多年的顽疾,痛经。
恶狠狠地绑好石头,我霍然起身。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就在万事俱备闭上眼准备纵身一跳时,被人在背后牢牢抱住。“小萸,带上我。”是魏豆浆,这个该死的混蛋,嘶哑地央求,热泪顺着我的脖颈滚滚而落。“我还没死,你哭什么?”我恶狠狠。他不再说话,只将濡湿的脸贴住我的脖颈,双臂不断用力。我透不过气,趴在他手臂咬上一口。他手脚麻利地将我拽至安全处,解掉绳子,扔掉石头。我默然盯住气呼呼的豆浆,等待他告诉我,他已解除婚约,生生死死都会和我在一起。
夕阳变换成银红色,宝蓝的天。我满心期待等着眼前男子宣布免死赦令,只要他告诉我爱情还在他的胸口,我就不死了。
豆浆为难地看着我,愣怔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我。我疑惑地看了一眼,瞬间呆若化石。
一张输精管结扎手术证明。这个王八蛋,他竟做得出来!
我扑过去,拼命对他拳打脚踢。难怪在机场他不肯走上前接我,原来是做贼心虚;难怪他肯娶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他是决意不肯再要自己的孩子了。“你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你这是要切断我所有的退路是不是?魏豆浆,魏咏鹤,你个混蛋!”我声嘶力竭地吼叫。
他的脸上被我疯狂的指甲挠破,淌出血珠。我再下不去手,摊着双臂哇哇大哭。“你不肯娶我也罢,我又不是没人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魏豆浆,魏咏鹤,我知道是自己辜负你,但遭天谴的人该是我才对。你这样做,分明是在怨我、在恨我、让我无地自容良心不安。你太狠毒了!”
他在我的怒吼中缓缓蹲下去,蜷缩成一团。
良久,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孩子般,孤苦可怜。
我扑通跪下,死死抱住他,说:“傻子,你割掉了我的心,你知不知道!”他反手揽住我,我们歪倒在地,彼此长泪不止。
他将我的手掌捂在胸口,开始说话。
魏豆浆说他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见我,陪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我结婚,我们朝夕相处,伉俪情深;青梅竹马相好那些年,他从未想过爱情会在岁月里中途变卦,命运用我们亲人的种种不幸卑鄙地将我们活生生扯开,越拉越远。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想我的声音想我的眉眼。但他清楚,我们再回不到从前。我在深圳呆了三年,早成了小宝心中无人能取代的新妈妈;而唐生,又那样疼惜宠爱我。
“你心太软,跨不过自己的那道坎。小萸,血缘有时真邪恶,亲人呀,让我们有苦难言。我不想等了,我如今是岸上最高的行政长官,不能形单影只让人笑话。小萸,当年我们在万佛寺抽签时,我曾许愿:娶你为妻,疼你爱你,从第一个孩子开始生,生到你满意为止。如果我变了心,就让我断子绝孙。我如今这样做,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愚昧地惩罚自己。”豆浆将我的手覆在他的唇上,“这辈子如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就不想再要孩子了。小萸,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殉情?”
5
微笑着参加完魏豆浆隆重的婚礼,我拖着箱子离开岸上。新娘恬美,带过来的男孩调皮可爱。西装革履的魏豆浆一手牵一个,伫立在云台酒店的玻璃门外,微笑着,目送我。
高跟鞋清脆敲击着脚下的路。今天是五月六号的清晨,万佛寺的牡丹已然开始拆花了,一瓣一瓣,伴随春风缓缓折堕尘埃。我一直痛经,喝过牡丹根皮煮的水就会不痛。以前我觉得这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麻烦,如今想来,这恐怕是唯一温习爱情的机会。氤氲中,万佛寺清晰浮现,并肩跪拜、篆刻太白诗句的一对竹签、牡丹丛里小心翼翼接吻的少年。
箱子里装满晒干的牡丹根皮,这是魏豆浆送我的土特产。婚礼上我做了伴娘,看着因刚动过手术身体尚且有点佝偻的新郎,我再不悲伤。
爱过痛过,再相见再想念,都该圆满无憾。
五月五号,立夏。新郎新娘住进云台酒店的总统套房,我和小男孩住在隔壁。我拥着他讲《海的女儿》。王子结婚,小人鱼跳起旋转舞,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王子,晨曦初现时她就会化作泡沫,无影无形。
小男孩偷偷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心疼小人鱼还是想他妈妈。我在暗夜中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轻声哼唱催眠曲。三年来,我都是这样哄小宝入睡。今夜,我哄睡另外一个孩子,是一个小男孩。鬼使神差,我想起了儿女双全。
夜深了,我将手臂从小男孩的脖颈下慢慢抽出来,躲在阳台抽烟。翠蓝的夜空,月亮缺着一小块,是一轮将要圆满的上弦月。烟雾升腾,我满脑子都是用尾鳍换取爱情的小人鱼,隔壁新婚燕尔的魏豆浆,我竟给忘了。
五月六号清晨,我拖着箱子离开岸上,去市区找一位要好的同学,她在妇幼医院做主治医生。在医院呆了一礼拜,我坐飞机返回深圳。
唐生抱着小宝接机。
小宝一瞧见我就扯开嗓子喊:新妈妈,新妈妈。唐生赶紧捂住小宝嘴巴,尴尬地解释,外婆对她说你打算和爸爸结婚,她就闹着不肯再叫姨妈了。瞥见唐生发红的脸颊,我轻轻笑了,“婚礼的事,你筹备没?”我盯住他问。唐生身子一震,脱口问:“周萸,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了?”四周的旅客闻声将目光投注过来,小宝见状得意洋洋,“外婆说得没错哟,我就是要有新妈妈喽!”
婚期订下。
我对唐生提出要求,婚礼简简单单就好。唐生应允,三年来他尽知我的脾气秉性,知道服从命令就是最好的爱。
爷爷能独立行走了。他看着在落地镜前试穿婚纱的我,唠叨起奶奶的种种好处。老妈见状埋怨他,怪他以前过分冷落老太太,以至于奶奶拿我填补寂寞,把好好的一个丫头娇惯得不成样子。我没有搭腔。含笑旋转婚纱。
初夏阳光透过玻璃门投射地板,一片耀眼。我举着双臂飞快旋转。裙裾飞扬。我的心一片苍茫。
奶奶不在了。姐姐不在了。豆浆结婚了。我满满的心被一点点掏空,以后,将填充进小宝,爷爷,老爸老妈,还有唐生。我知道这是宿命,我认了。
在我的坚持下,唐生给我选了一辆红色的QQ。我开着它去东门逛街,购买结婚用品。七月七日,小暑。我驾车行驶在滨河大道的夜色里,车载收音机里播报:200多年前,现代埃及的首任君主穆罕默德·阿里为他的国家赢得独立。此后,君主政体一度遭到废除和忘却。如今,埃及子民想起了国王,他们重修宫殿,并试图找寻昔日的记忆。
车窗开着,带着咸味的风吹进来,我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拨通魏豆浆的电话。他在万佛寺,省里有贵宾去参观,他负责夜间接待。我说你先忙吧,空了再聊。他朗朗大笑,“忙都是借口。从我结婚至今,已过了小满、儿童节、芒种、夏至、端午节、建党节。小萸,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扭脸窗外,红树林一闪而过。
我答复自己很好,爷爷也好,老爸老妈都好。唐生送我一辆新车,小宝不再喊我姨妈改口叫我新妈妈。婚期在即,我也将是拖家带口的人了。
豆浆安静的聆听。
良久,他告诉我届时不能参加我的婚礼,他说自己是做官的人,忙碌起来身不由已。随即他叮嘱我珍重身体,说我将要带领一大家子生活,会很累人的。他安慰我别多心,不是他小心眼不愿来,是真的脱不开身。“小萸,我们要好好地活过八十耄耋,九十鲐背,成为岸上鹤发童颜的百岁老人。那时,请你的孩子们用竹竿抬我们上万佛寺赏牡丹花吧!”
我听见话筒里传来疑似雨滴的声音。相隔千山万水,我也知道,魏豆浆没出息地哭了。
我赶紧笑了笑,说自己开着车呢,讲电话不安全。豆浆闻听嘱咐几句,挂断了电话。我猛然加速,车驶向海边。
夜风吹拂,海浪温柔地拍打沙滩,我赤足站在微凉海水里,慢慢打开手心里的一张纸。它是一纸证明,五月六号,我的输卵管结扎报告单。我不是愚昧地惩罚自己,我只是想那样做罢了。
我年轻时的最大理想就是和我爱的人结婚,从第一个孩子开始生,不停地生,生到我满意为止。如若不能,我也想和魏豆浆那样,断子绝孙。
当年在万佛寺,少不更事的魏豆浆在神佛面前,一语成谶。
那又怎样,我们说了做了,也认了。
我们不过是中了誓言的蛊。如今两不相欠,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开始新生活。我弯腰将报告单放进涌动的海水中,看它一片片浸湿、一点点下沉、一寸寸飘远。
电话响,是唐生。“亲爱的,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回家。”我身边停泊着自己的QQ,但我没有拒绝。报出位置,我坐在空旷的沙滩上,点燃一支摩卡香烟,在两行清泪里,开始等待。
读后
我们这一生向来深爱彼此,但并非这一个爱字就可以完整地描摹我们的人生。
我们会相爱,然后结婚,然后变老。只是我爱的是你,但你结婚时我不是你手边的新娘,我们也不能像歌里唱的那样守在一起慢慢变老,不能一起如约上万佛寺看少年时的牡丹花。
世事就是如此,不能顺从我们的心意。
但还好,我知道,我所爱的一直是你,而这样的爱将会用尽我毕生的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