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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民的生态观与环境行为研究

2012-04-29陈祥军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阿尔泰山生态观哈萨克

摘要:欧亚大陆中央的阿尔泰山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绝好的水草资源,千百年来一直是游牧哈萨克人的故乡。他们以四季移动的方式利用着有限的水草资源,经过与草原长期相互适应后生成了一套适应草原环境的游牧文化,其中生态观和环境行为在实践中成为游牧社会一种人人遵守的社会规范,并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以各种禁忌及获取和对待牧草资源的行为方式加以体现。这种植根于游牧民对草原全面认识基础之上的生态观与环境行为,凝聚着他们与草原相处的生态智慧,对于维系游牧民与草原生态的永续发展和稳定关系起着重要作用。

关键词:阿尔泰山;哈萨克;游牧民;生态观

中图分类号:C9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21X(2012)02-0083-08

人类历史贯穿着探索自然的过程,每个民族对自然的认识都有自己的一套自然观、哲学观。随着人类对自然认识的深入,尤其是自“生态学”和“生态系统”概念提出后,科学家们把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提升到一个新的哲学认识层面—“生态观”。生态观是生态学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产生的。20世纪70年代,前苏联、东欧和西方学者较多的称为“生态意识”,也有称为“生态智慧”、“生态思维”等概念;20世纪90年代中期,德威尔(Dwyer,1996)认为,一个民族对自然的看法取决于他们对周围环境的看法。

对与自然环境最为密切相关的游牧民的生态观,崔延虎(1998)认为是游牧民对其所处环境经过长期认识获得的知识以及获取资源应该遵守的规则观念,而环境行为则是在上述自然观和生态观基础上形成的获取资源的行为方式和在草原、森林和水源的行为方式。本文的“游牧生态观”主要是指哈萨克游牧民对待水草资源的整体观认识,并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和被遵守的社会规范,而环境行为则重在强调是建立在游牧生态观基础上的一种获取和对待牧草资源的行为方式。

一、研究区域背景

本文以新疆阿勒泰富蕴县为研究地点,该县位于准噶尔盆地东北部,阿尔泰山中段南麓。多变的气候与多样性的地貌是当地最为显著的环境特点之一。该地的气候属温带大陆性气候或干旱半干旱气候,其特点是:春旱多风,夏秋短暂,冬季漫长而严寒;降水量少,蒸发量大,气候干燥;牧民的冬牧场气温最高,年平均气温在8℃左右,而夏牧场年平均气温则低于零度[1]。

根据气候区划与地貌类型,富蕴县自北而南大致又可分为3个气候区和5个地貌类型。北部中高山气候区,降水充沛,是牧民夏季给牲畜抓膘育肥的好季节;低山丘陵气候区,降水较多,冬季寒冷,为春秋转移草场;平原气候区在4至10月气候温凉,降水较少。11月至次年3月气候严寒,多寒流大风,①①富蕴县农业区划办公室编:富蕴县农业区划(内部材料),1988:3。但这里却是牧民最理想的冬牧场。五种地貌类型,由北向南(或由高到低)依次是山区、盆地、河谷、戈壁及沙漠。富蕴县哈萨克牧民放牧的直线距离南北长约400多公里。从靠近中蒙边境的阿尔泰山脉,穿过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到达准噶尔盆地的卡拉麦里地区,实际搬迁距离达上千公里。可见,在这样的干旱半干旱区域里,游牧民只有移动,才能够在不同季节充分利用海拔高度不同的草场。

该区域主要居住着哈萨克、汉、回等民族,其中哈萨克族占总人口的7251%,汉族占总人口的2251%,农牧业人口占总人口的5898%,①①此数据为2008年统计数据,由富蕴县统计局提供。因此畜牧业长期以来不仅是当地经济的基础产业和支柱产业,也是哈萨克农牧民主要的生计模式和经济生活的来源。

当前,牧区虽然有政府支持下建立的牧民定居点,但绝大多数牧民仍然携带家眷,驮着毡房和生活用品,跟随畜群四季游牧。进入21世纪,市场经济对牧区的影响力日益增强,其对牧区社会的渗透力也在不断冲击脆弱的游牧经济、传统文化和草原生态环境。

二、哈萨克游牧民的生态观

基于上述哈萨克游牧民的生存环境我们明显可以发现,游牧生态观的核心是哈萨克人与自然所形成的关系及对自然的态度。哈萨克人认为在草原上,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互为依存的平等关系,自然界里的万物都有生命,崇拜自然万物、认为自然界万物都由具体的神支配管理。正是这种尊重自然的态度以及与自然互为依存的关系,使哈萨克人对其生存的环境倍加珍惜。

(一)与草原上一切生灵互为依存的生态观

哈萨克人把草原上的一切生灵都认为是自己大家庭(草原生态系统)中的一员,并赋予他们和人一样的生命与情感。所以约阿希姆·拉德卡(JoachimRadkau)认为:“人与家畜的关系是一个带有很深的感情因素的领域,要客观分析它就会像人类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关系那样困难。”[2]恩瑞克(EnriqueSalmón)在研究墨西哥马德雷山的印第安人时,以“亲属中心的生态学”(kincentricecology)概念来定义“人与自然”的这种亲密关系。他认为原住民把自己和自然都视为一个扩大的生态家庭中的一员。人和自然共同继承和延续着这个生态家庭。这种关系可以起到加强和保护生态系统的作用。如果没有本地人在自己生活环境内对自身角色这种复杂性的认识,他们的生活将会遭受困境,环境资源将会失去可持续性[3]。

在这个扩大的生态家庭中,牲畜是与牧民最亲近的成员,其次是水草及其他野生动物。牧人与牲畜、草原长期互相依存,相互演化,已经形成一种相互适应的关系。如牲畜对自然变化的敏锐性,以不同的寻常的行为提醒牧人来年的天气情况。牧人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备预防工作,比现代的天气预报要及时的多。在游牧生活中,体现这种相互依存关系的事例是形成游牧生态观的条件之一。哈萨克日常生活中,以谚语、诗歌或禁忌等形式,不断强化、传承着这种生态观。在《游牧之歌》中写道:“一个牲口一个性,牲口也能通人情。你对它们多珍惜,它们对你有多亲!”[4]

哈萨克人把家畜作为自己最亲密的“家庭成员”。所以他们把每一种家畜都赋予了一定的地位。哈萨克人把马比作牧民的翅膀(主要的交通工具);骆驼象征着美丽壮观及力量;羊群是牧民财富的象征;牛是提供日常生活用品的牲畜;山羊是观赏品,也是羊群的领头人。这是从实用性的角度给了我们一种最直观的解释。除此之外,又赋予他们很多象征性的地位或身份。如哈萨克谚语有:“马是畜中皇,驼是畜中王。”哈萨克认为骆驼为五畜(驼、马、牛、绵羊、山羊)之首,具有耐劳、耐粗草、耐恶劣气候等特性,是力量的象征。而马却以其速度快,反应敏捷,享有“猛虎”之称。

在游牧业生产中,哈萨克牧民对牲畜的照料非常细心,尤其是在牲畜怀孕及生产期间,牧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们”一样照顾它们。对于怀孕的牲畜,牧民绝对不会踢打它们,放牧时还会随时调整行进速度。有一次,我见到一峰刚生下来不久的小骆驼,在它的身上披着件很漂亮的“衣服”。这是因为阿勒泰地区的初春仍然非常冷,牧民一般都是提前给将要出生的小骆驼做好保暖的“衣服”。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禁忌(见个案1),来表达对骆驼的敬畏之情。号称“畜中之王”的马更为牧民所珍爱,牧民都认为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具有和人一样的感情,也会伤心流泪。过去,那些杀人者一般都是用马和驼来赔偿命价。

个案1:波拉提,24岁,阿勒泰富蕴县,2008年10月5日

古时候,驼队是阿吾勒文化与富贵的象征。牧民把在驼群里有特点的骆驼挑选出来,让他走在驼队的最前面,而且要装饰得很漂亮。骆驼不能随意宰杀,除了部落或贵族的特大喜事以及大汉即位时才能宰杀骆驼。此外,对骆驼的皮毛也不能随意亵渎。如牧民常用驼毛来制作帽子和上衣,但禁止做下身的衣物,儿童除外。因为,儿童很纯洁,没有什么罪。小时候,妈妈想给爸爸做1件驼毛的裤子,但遭到老人们严厉的批评。

个案1也充分表现了哈萨克赋予动物和人一样的生命观念。这种观念是把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体都赋予具有和人一样生命体验。这种体验决定了哈萨克游牧民要保护和维系整个草原生态系统中的任何一个生命,同时也揭示出人(游牧民)与自然(一切生命体)的依存关系。

当地有关牧民与各种野生动物相互依存的故事有很多,基本都表达了要善待一切生命的观念,否则必定会遭受某种报应,同时还赋予这些生命体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其中,有一个有关牧人、狼和羊的故事更富有启发意义。这个故事揭示了生活在同一区域的牧人与野生动物是如何相处的,又是如何化解矛盾的(见个案2)。

个案2:塔利,61岁,阿勒泰富蕴县,2008年5月10日

在生活中,狼和人类,尤其是狼和游牧部落完全可以和睦相处,你(人类)只要不陷害它。狼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如在某个区域内,这里有一群羊,那里有一群羊,有几个部落生活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区域内也有一群狼,还有他们的狼窝子。那么这群狼就与那些部落及羊群成为了邻居。狼群一般不陷害本地的(距离最近的)羊群,一般不会故意陷害自己的邻居(羊群)。狼群都有自己的地盘(领域),这个地盘是这群狼的,那个地盘是那群狼的。一般是别的区域的狼群来袭击本地的羊群。本地的狼群一般不陷害本地的羊群,还会保护本地的羊群。外地的狼群来袭击本地的羊群时,本地的狼群会赶走它们。本地狼群会这样认为,你来袭击这里的羊群,这里的牧人们会怪罪我们的。

在人们的脑海中,“大灰狼”的形象一直是“凶残”和“吃人者”的化身,而哈萨克牧民只是把狼作为生态系统中的一员,平等的对待他。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狼与羊及牧人不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更像是一种邻里关系。

塔利老人又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古桦树”的故事。类似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好几个人讲过,大都非常感人。这些有关古桦树的故事,最终的结果都是那些毁坏古桦树的人都会遭到某种报复。故事发生在公社化时期,当时生产队里有一个小伙子,他依靠给集体食堂砍柴、捡柴火为生。经过他日积月累的砍伐,那片森林只剩下最后1棵古桦树了。哈萨克人认为,桦树的年龄过了1000年就会成精。据说这棵古桦树已经成精了,而且会说话。那天,小伙子拿了斧头去砍这棵古桦树,正准备砍时,古桦树就开始发抖,就像人一样,害怕得发抖。他没有理睬,继续砍,接着古桦树开始呻吟,像人一样很痛苦,并开始哭起来。之后,这个小伙子像中风了一样,嘴巴歪了,眼睛也斜了。所以哈萨克谚语有“给你的子孙留1000张羊皮,不如留1棵树根”,这充分表明哈萨克人对与其生存息息相关的生物的珍爱态度。

(二)原始萨满教影响下的生态观

历史上,哈萨克人最早信仰的也是萨满教,后来又先后信仰过佛教、景教、摩尼教等,最终信仰了伊斯兰教。但在民间哈萨克人的宗教信仰里,萨满教的信仰一直占据着优势(贾合甫·米尔扎汗,2001)。尤其是在偏僻边远的游牧民当中,伊斯兰教的影响非常有限。因为游牧民逐水草而居,经常搬迁,草原上根本无法修建固定的清真寺。萨满教是一种多神教,它将世界或宇宙分为三等,以人类居住的地上界为中心,其上为天界,为诸神所居,其下为地狱界,为魔鬼所居。萨满教中有很多神灵,其中天神“腾格里”是最主要的神灵。当地牧民讲老人们总是喜欢说“天上有腾格里”,地上有“圣人”,忌讳孩子们把脚对着天。因为天神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具有主宰世界万物的神奇力量。此外,哈萨克人认为自然界里万物皆有生命,均受着各种神灵的支配。所以哈萨克人除了崇拜天(神)以外,还崇拜土地、日、月、星、雷电风云、火、山、水、树以及各种兽类、家畜、禽鸟等。在民间也有与之相对应的各种神灵。

哈萨克人之所以崇拜如此多的自然界的神灵,与草原自然环境的多变性和游牧生计对自然极强的依赖性密切相关。游牧民只有将与其密切相关的自然现象、动植物等视为神灵,这样人们在敬畏神灵的同时还能起到保护自然生态的作用。例如,哈萨克人把初春的青草当作生命在延续的象征,所以他们最忌讳拔草。民间哈萨克人对人最厉害的咒骂是,拔一把青草面对青天不停咒骂。这几乎是当地牧民人人皆知的常识。所以约阿希姆·拉德卡(2004)也认为,这种通过宗教禁忌来保护自然环境的做法,近似于现代的自然保护区所起的作用。

根据我长期的田野观察发现,在哈萨克牧民的人生礼仪及日常生产生活中保留着很多萨满教的习俗。虽然这些习俗已经与伊斯兰教融合在一起,但我还是能够发现萨满教是哈萨克牧民最笃信的信仰。因为当地哈萨克人的日常生活习俗中,几乎包含了萨满教的一切内容: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祖先崇拜等。实际上哈萨克牧民心灵深处的信仰是萨满教,因此在萨满教观念的基础上形成了很多敬畏自然的生态观及习俗。

2009年5月3日,碰巧那天是富蕴县的第一场春雨。我刚好在塔利老人家,访谈中他突然转换话题说,像这样的天气(第一场春雨),在牧区男人们会摘下皮帽,淋着雨祈祷:愿苍天多降雨水,愿大地生长青草。哈萨克主妇会走到毡房外面,舀一勺水,洒在大地上。向苍天祈祷今年雨下的大,草长的好,奶子挤得多。因为哈萨克人崇拜水,认为水是万物的生命源泉,所以哈萨克人把水当作神崇拜。哈萨克人尤其崇拜泉水。泉水自地而生,长流不断,并且有的泉水是温热的。哈萨克人认为这是神水,是可以治愈各种疾病,便纷纷前来沐浴,以祈求祛病康复[5]。

额尔齐斯河源头有2个温泉,每年前去沐浴的当地牧民络绎不绝。而且他们都认为那个温泉里的水是神水,有很多人的病都在那里治好了。前来温泉治病的人,在下水之前一定要先洗净自己的身体。当地牧民还有一种习俗就是,如果没有什么病千万不能进入温泉里洗浴。牧民对温泉充满了敬意,他们认为温泉里的水是神水,得病的人进入温泉后,神水会显灵治好人们的疾病。因此,你会发现在前去温泉路上的松树上系了很多白布条。这些白色布条都是前来温泉治病的哈萨克牧民绑在树上的,以此祝愿上天保佑病人早日康复,同时也希望温泉里的圣水能够显灵。白色是哈萨克人非常喜爱和尊敬的一种颜色。如果家人要出远门,父母或老人总是说“祝你白路”(直译),意译为“祝你一路顺风”。当祝愿某人时会说“给某某献上白色的祝福”。可见,这些行为实质上都是萨满教的遗存。

在萨满教的深深影响下,哈萨克人形成了一套保护水的禁忌,如严禁往水里吐痰、倒污物、便溺,严禁用污秽的容器打水,严禁妇女在水边洗衣服等。同时,他们的“习惯法”里也包含着一系列严格保护水源和对破坏水源的人进行惩罚的措施,依此对于天地、草原、山脉和森林都有这样的认识和崇拜现象。在他们的宗教观念里,对于破坏草原、森林、植被、动物等生灵的人都被认为一定会遭受神灵的惩罚(见个案3)。

个案3:巴哈提,43岁,阿尔泰富蕴县,2006年8月5日

有些中年妇女经常割草,连小树苗都砍掉了。第二年她们自己的小孩就得病死了。还有一个老头,把草根、树根都拔掉,开垦土地。第二年,他儿媳妇生的孩子死了。哈萨克部落里还传说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河狸,不停地在啃一棵大柳树,最后河狸把柳树咬断了。柳树倒下后把它自己压死了。

2006年8月底,我在去夏季牧场的途中,也看到一些特别高大粗壮的大树上挂满了各种彩色的布条。当地哈萨克人仍旧保留着崇拜古树的习俗,他们往往在这棵树的树枝上系上一根布条,以白色居多,以求辟邪。草原上的游牧人认为,任何一棵独立生长的古树都有它神圣的内气。古代游牧民把自己崇拜的古树或奇特的树,甚至一些异草的图案都刻在岩壁上,以求保护自己,同时将自己的手掌印在岩画上以求守信用。富蕴县唐巴勒塔斯岩画中,除了有反映信仰萨满教崇拜火神、太阳、月亮、星星的图案外,还有各种鸟和人手掌的图案[6]。可见,这种习俗的时间非常久远。

调查中,我还发现哈萨克牧民对动植物的崇拜仍然非常浓厚。在牧区可以在每个毡房里,即使定居的砖房或土房子里,甚至城市里的楼房内,在家里比较重要和显眼的位置悬挂着猫头鹰羽毛或整个身体(自己做的标本)、狐狸皮、松鼠皮、狼皮,极少数人家还挂着熊皮。由于,哈萨克人崇拜周围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很多动植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正是形成保护周围动植物(或生态系统)观念的起源。

田野中,我还发现当地哈萨克似乎对身边的一切有生命体,并没有严格区分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无用的。他们认为这些生命体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少了其中的任何一类都会对自己不利。因此,哈萨克人崇拜一切生灵的宗教观念,从长远来看,起到了保护生态环境的作用。

三、哈萨克游牧民的环境行为

游牧民的生态观与环境行为密切相关。游牧民的环境行为是建立在游牧生态观基础上的一种获取和对待牧草资源的行为方式。环境行为直接受生态观的指引和约束。在游牧生态观的指引下,游牧民的环境行为不是控制自然,而是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这些具体的环境行为也是建立在对草原生态环境认识的基础上,并受制于在游牧生计与环境互动基础上形成的游牧生态观的规约。

(一)获取资源的行为方式

哈萨克游牧民从周围环境中直接获取的资源主要有树木、水、少量的野生动物,间接获取的资源主要是牧草。当哈萨克牧民在获取这些资源时,其背后的指导观念都是以保持该资源的“永续”利用为出发点。实质上,移动放牧就是利用资源最有效的行为方式。牧民都知道如果在一个放牧点不能停留时间过长。时间太长对生物(包括草场)破坏较快。移动也是最好的保护资源的一种行为方式。

燃料是哈萨克游牧民每天都要用的资源。也是最能体现他们是以怎样的行为方式来获取资源的。在夏牧场时,我观察到毡房的女主人每隔上两三天就要去毡房附近的松树林里捡一次柴火。夏牧场的干柴火非常充足。在松树林下可以看见到处都是枯树枝。当女主人捡柴火时,只需要拿一根绳子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斧头。按照哈萨克游牧民的习惯。他们不能砍活着的树,甚至是活树枝。但在春秋牧场的定居点就稍微有些区别。在过去没有定居点之前,牧民经过这里时,获取燃料的方式除了增加燃烧牛粪外基本与夏牧场一样。但即使这样,他们首先会把树上的枯枝砍下来。没有枯枝树,就只有砍下几枝活树枝。但绝对不会把整个树上的枝条都砍干净。对哈萨克人来讲,树也是有生命的,只要不砍断树的主干,来年还可以长出新的枝条,这样才能保证他们一直都会有燃料。

春秋牧场,牧民用干树枝来做引子。绝大部分燃料还是依靠干的牛羊粪。在牧民定居点,每户牧民一般都把牲畜粪(牛羊粪)晾干,堆积后储藏在自己毡房旁边。牧民每天要喝很多次茶,烧茶主要用牲畜粪。牧民最喜欢羊粪,因其最为坚硬,经长时间羊的踩踏后,再用木模压成块状,堆积风干,携带方便。除此之外,也使用枯干的树木和灌木,但在搬迁过程中,牛羊粪是最有保障的,干柴主要用来做引子,牧群犹如流动的没有污染的天然燃料车(陈祥军,2007)。

由于哈萨克人崇拜水,对水的获取方式也有很多习惯规约。在四季牧场,当哈萨克妇女去河边挑水时,涮水桶的水要倒在河岸上,不能再倒入河水中。有一次我跟随牧民转场。在中途停留时,我和毡房的主妇一起去挑水。天已经快黑了。小溪非常浅,周围还有很多草,好长时间才能灌满一桶水。后来才知道,哈萨克人一般不会对水源地做任何改变,更不会把周围的草拔掉。宁肯自己费时费力,也要保持原始自然状态。

野生动物也是哈萨克牧民直接获取的资源。阿尔泰山有着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但解放前狩猎业只是当地哈萨克牧民的一项副业。当地牧民过去狩猎主要出于这样几个目的:为了获得珍贵兽皮而去捕猎狐狸和河狸;为获得贵重药材而捕猎鹿和獾猪;为了弥补肉食的不足而去捕猎黄羊(鹅喉羚)、大头羊(盘羊)及野鸭子;为了保护牲畜而捕杀熊、狼和野猪等。吉别特牧业村的卡凯木老人告诉我过去他们打狼的方式。春天,猎人会在准噶尔盆地深处找到狼的巢穴。等到母狼产下小狼崽后,乘着母狼外出觅食时,猎人选择其中1只小狼崽把它的1条后腿筋割断。待小狼崽长大后,它就跑不快了。初冬,当下第一场雪之后,寻着瘸了腿的那匹狼的踪迹,猎人很快能抓住它。

牧区老人们经常会说哈萨克人2岁的小孩都知道不能随便拔草。牧区哈萨克人打草的方式完全不同于农区。在人民公社之前,每年10月份才开始打草。此时牧草都已成熟,牧民就是为了等到植物种子都散落入大地后再打草。从现代草地学的研究中,这也是非常合理的。如果割草太早,牧草的营养价值虽高,适口性好,但单位面积产量低,并且含水分较多,难于调制干草。即开花初期以前割草,下一年的产草量较低。在开花期割草时,牧草地下部分营养物质的积累最多,这样下一年可获得很高的牧草产量。但准噶尔盆地的草大部分属于蒿属植物,一般应该在结实期收割,因为此时所含的苦味物质较开花时为少[7]。而当地牧民选择割草的时间与现代草地学所提倡的时间基本一致。还有,牧民在割草的过程中,如果杂草中有小树苗就会绕过去,不会把树苗砍断。过去,牧民非常注意保护草场,在获取资源时,会把自身行为对草场的破坏降低到最小限度。

(二)对待资源的行为方式

牧民移动中,身处于各种环境资源中时又是持有何种行为方式。在长期实践中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行为方式。首先他们从内心深处要尊重一切生物体,甚至把有些环境资源(动植物)奉为神灵。凡是破坏这些资源的行为都会受到谴责或者惩罚,所以哈萨克人中有很多规约以谚语形式制约人们的行为,“保护草场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不要伤害猫头鹰,否则你就会失去吉日;砍伐一棵柳树,就等于杀死一条生命”等。老人们还总是会告诫年轻人要“路边植树,旱地挖井,河上架桥”,因为这样会给你带来好运。

因此,日常生活中有很多规约对待自然行为方式的习惯法。其中哈萨克牧民对“水”的态度和行为方式引起了格外的关注。有关水的禁忌以及在水源地所持有的行为方式都有特别的讲究。在新疆不仅哈萨克族,其他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对水都十分崇拜。在水源地附近有很多禁忌。对于外来者来说,有时候因为不知道这些禁忌,或许在外来者认为是一个无所谓的行为,有时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在牧区有一个常识:就是在河边、水渠边或泉水边是绝对不能洗衣服的。如果要洗衣服,可以提水去远离水源地的地方洗。这是为了保证水源地不受污染。

我跟随牧民转场时,发现每到一个停留点,都选择一个不能太靠近水源地的地方搭建毡房。即使在春秋牧场的定居点,我发现牧民的房屋距离河谷也至少有200米远。因为如果离水源太近,害怕小孩会在水里撒尿拉屎。同时,他们大小便的地方距离水源地最远,其次是洗衣服、做饭的地方也与水源地保持一定距离。要离开时,把所有的骨头都烧掉,把毡房周围打扫干净。哈萨克谚语里说:“迁徙时要灭火,把住宿打扫干净。”等毡房搬走后,原来搭建毡房地方的植被又会很快恢复。过去,有些人家在选未来儿媳妇时,婆婆专门会来看这家人搬走后,原来搭建毡房的地方是否干净,植被是否保护的好。如果原来的营地又干净,还看不到裸露的地表,对未来的儿媳妇会很满意。可见,哈萨克牧民对水源和草地的爱护尤其难能可贵。

哈萨克人对水的态度引起我格外关注,这主要是源于我和他们完全不同的洗漱习惯。刚开始在牧民家里生活,洗漱习惯的不同让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哈萨克人是不会用“死水”来洗脸的。他们把积水,即不流动的水称为“死水”,死水是不能饮用的。流动的水,如泉水、井水等都可称为“活水”,活水才可以饮用。

哈萨克人还认为用流动的水洗漱才是洁净的。即使现在定居了,牧民仍然使用水壶浇着洗脸、洗头,因为这些水都是流动的,即干净还能节约用水。所以每次在牧民家里吃饭,饭前饭后都必须要洗手的。饭前,家里的晚辈肩膀上搭着一个毛巾,一只手拎着水壶,一只手拿着盆子,挨个给大家浇水洗手。饭后,他还会重复一遍饭前的动作,只是擦手的毛巾会换成另一块。这种用水壶浇水洗手的方式的确非常节约水,有时我们七八个人吃饭,只需要1壶水(约三四升)就够了。后来我想哈萨克游牧民对水的态度及行为方式主要还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干旱半干旱区的欧亚草原上,水是游牧民和牲畜生存的根本。所以保护水资源和节约用水都是为了适应脆弱的草原生态环境。

哈萨克在猎取野生动物资源时,也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如不能猎杀怀孕的动物,也不能猎杀产崽的动物,遵循“打公(雄)不打母(雌)”的原则。如同美洲印第安人的易洛魁部落一样,他们绝对不会猎杀怀孕的母熊,更不会猎杀小熊。全京秀认为:“所谓的‘文明人一旦遇到熊接近自己,就会感到自身危险,更使用一触即发的打猎工具自卫,这样的心态和行为来源于人类中心主义。”[8]

田野中,我深深感受到哈萨克人对待周围动植物的“情感”。这是一种朴素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在此基础上影响着每个人的日常行为方式。即使在今天的牧民定居点也可以发现这种生态观影响下的环境行为。乌伦古河牧民定居点的房前屋后,你会发现杂草丛生,他们从来不会去铲除这些杂草。没有人认为这些杂草不美观或妨碍他们的生活。在哈萨克人的世界里,这些杂草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我从小生长在农村,母亲总是喜欢把房前屋后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

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一户牧民家的羊圈里有好几个野鸽子的巢穴。十几只野鸽子正在那里休息,我慢慢一点一点走近它们,大约只有2米远,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近过野鸽子。因为,在这里没有人去干扰它们、去伤害它们,它们一点都不害怕人,甚至那些麻雀也是,有时感觉伸手就可以抓到。倘若在农区,这些野鸽子和麻雀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2006年,我在吐尔洪乡乌伦古河牧民定居点做调查时,有个老人还给我说一个绕口令。当他说完后,在座的好几个当地的哈萨克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但翻译成汉语后原有味道基本没有了。大致的意思如下:“我的名字叫麻雀,身上只有一块肉。如果你把我杀死。爸爸会被人抓走,妈妈会被我咒死。你将会变成孤儿”。周围的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此外,还有告诫人们善待粮食的谚语:“生前不要浪费麦子,否则死后,上天会让你骑着骆驼,把麦子一粒一粒捡起来。”因为骆驼很高,骑着骆驼捡一粒一粒的麦子难度是非常大的。言外之意就是对你的一种惩罚。

生态观与环境行为是哈萨克游牧文化和知识体系中重要组成部分,它是长期与环境互动中形成的,它也决定了一种文化或民族对环境态度,这些观念与行为受制于环境同时也影响着环境。哈萨克人一直信仰的萨满教,今天仍然对他们的自然观和环境行为有着重要影响。这些观念和行为规范仍然是哈萨克人传统的文化传承方式-家庭濡化中的内容。因此,哈萨克人崇拜自然界万物仍然是这里的人们“宗教意识”中的重要成分,加之从元代传入的藏传佛教中相类似内容的强化,他们的自然观和生态环境行为中也包含有大量的保护自然界森林、草原植物和野生动物的类似“习惯法”的内容(崔延虎,2000)。

四、结语

生态观与环境行为是哈萨克游牧文化知识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也决定了一种文化或民族对待自然环境的态度。这些观念与行为受制于环境同时也影响着环境。因为人类对自然生态的认识直接影响着人类对环境的行为方式。哈萨克的游牧生态观与环境行为产生于广袤的干旱半干旱中亚草原。这一区域生活的人群在经历了采集、狩猎、农业等生计方式后,最终选择了游牧,并以此形成了适应当地环境的生计系统与游牧文化系统。这种适应性既是对环境的适应,也是在生态观指引下对获取资源和对待资源的环境行为的体现。

游牧民的生态观与环境行为根植于他们对草原上一切生物(主要是家畜、野生动物及水草)的基础上。尤其是牲畜和水草是哈萨克游牧民的衣食父母,也是和他们的关系最为密切。在生态环境极度脆弱的干旱半干旱地区,哈萨克游牧民依靠长期对草原和牲畜的认识,经过世代传承与累积最终形成了一套适应草原环境的生态观与环境行为。在实践中,它成为游牧社会一种约定俗成和人人遵守的社会规范,并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以各种禁忌以及获取和对待牧草资源的行为方式加以体现。因为,它实质上是游牧民经过数千年积累传承下来的一种知识,继而演变成了一种传统。正如爱德华·希尔斯所言:“无论实质内容和制度背景是什么,传统就是历经延传而持久存在或一再出现的东西。”[9]

这种植根于哈萨克游牧民对草原全面认识基础之上的生态观与环境行为,它还包含着信仰、惯例和制度,它对于维系游牧民与草原生态的永续发展仍然起着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当前以经济发展至上理念的支配下,全国各地都在以各种形式快速地发展地方经济,但每个民族都有其自身的文化传统、知识体系、社会结构、经济网络及一套完整的人与自然关系体系。因此,无论怎样加快牧区速度及转变发展模式,都要意识到人-草-畜这一传统生态格局的价值,更不能忽视根植于游牧民自身的各个要素在其发展进程中的主导作用。

参考文献:

[1]新疆地理学会新疆地理[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14

[2]约阿希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力:世界环境史[M]王国豫,付天海,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63.

[3]EnriqueSalmón.2000.KincentricEcology:IndigenousPerceptionsoftheHuman-NatureRelationship,EcologicalApplications,10(5):1327.

[4]哈尔曼·阿克提.游牧之歌[M].王为一,整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4.

[5]迪木拉提·奥迈尔.阿尔泰语系诸民族萨满教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69.

[6]新疆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新疆少数民族古籍论文选编[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2005:523.

[7]北京农业大学.草地学[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2:251.

[8]全京秀.环境人类亲和[M].崔海洋,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52.

[9]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7.

[责任编辑:蒲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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