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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逼

2012-04-29杨富闵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阿嬷阿公小孙子

杨富闵

成群的小说

——台湾“八〇后”作家小说选(辑一)

“逼逼,逼逼说要带我去环游世界喔!”读册阿公幼幼班腔调,敲打着轮椅。

“逼你去死啦!一天到晚对着我逼,你歹搁逼我了……”水凉阿嬷跳上床,作势要打人,被苏菲亚给挡了下来。苏菲亚急着说:“老板娘,老板他也是被逼逼逼疯的啦……”水凉阿嬷遂指着读册阿公的鼻头说:“逼疯?反正你都说,我是来自萧垄的肖郎(编者注:肖郎,闽南话疯子)啊!那我就疯给你看!”

◆◆◆

农历六月二十九,午饭完毕,水凉阿嬷一听闻看护苏菲亚说“老板不吃了”,立即抛下手边小学生的制服刺绣,拎着她那辆“公路车款”,亮粉红的车身;穿上白底吸湿排汗车衣、黑系七分自行车裤,头顶三十开孔外星人银光黄车帽,全副武装像只台南县官田乡葫芦埤复制成功的菱角鸟——台湾水雉,显见水凉阿嬷少女身材,上路。她速速来到西庄惠安宫前跟妈祖婆对谈,靓装置身在肃穆神堂,手持三炷香,呢喃,顺手把香传给苏菲亚,便将可变化各色镜片的半框护目镜戴上,镜架缘着发线而上,刚好修饰她七十五高龄微垮的脸型;她的脸极小,气色从来都是她这辈阿公阿嬷当中最好的,但她最在意这款护目镜小心避免挡到她印堂那颗观音痣。她对着手持DV站一旁的小孙子说:“这可是阿嬷的GPS。卫星导航。”水凉阿嬷永远有最新的语言,但她却忘了苏菲亚不谙台湾插香语言,惊见她将三炷香倒插在黄铜大香炉里,逗趣地直说:“倒插三炷香,代表我要跟妈祖下战帖就对了!”小孙子应声:“对啦!跟妈祖输赢一下!”镜头带到苏菲亚,她拍手:“老板娘!一路好走!”

三人出庙门,来到挂满黄丝带的惠安宫庙埕,水凉阿嬷仰头以为是天降千万张符咒,大伙掌声如西南部午后响雷。水凉阿嬷极轻便,连此行去处也没交代就轻盈地跨上她的小粉红。小孙子和苏菲亚喊得真大声,大概怕妈祖婆臭耳聋听不见:“祝全台湾最酷炫的阿嬷单车上路,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一路好走。

◆◆◆

“台南吹南风。”读社会系的小孙子正回官田老家避暑,极敏锐。水凉阿嬷一出门,他便将无线上网的HP笔记本电脑挪到读册阿公的组合屋来待命。屋盖后院无冷气,与有机菜圃相邻,屋内厝一张床。水凉阿嬷那时边骂边撤,撤出从前农用锄草机、喷雾机、废电视机、受潮床垫与挡雨用候选人压克力看板四大片,就全心留给读册阿公好大一间。水凉阿嬷对着数十年老邻加亲戚说:“我什么都给他,以免说我逼他走。”小孙子此时大口喝善化冬瓜退火茶,刀叉玉井艾文芒果。苏菲亚在检查读册阿公瞳孔,递一汤匙鱼骨精髓熬出的稀饭。“还是不吃。”

去年读册阿公遭劈腿,破大病,这还得说起他暗夜倒在台南市通往安平的民生路边,像流浪汉,直喊着情人小名“逼逼”。“逼逼说要带我去游山玩水、环游世界。”送进奇美医院,断层扫出肠穿孔,大白话说肠子破洞,肚腹画出一条嘉南大圳,引发糖尿病,锯一条腿,从此屎从肚腹出,单只脚爬不出西庄透天厝,终于不再偷吃。从前风流话才华全废,剩一句:“逼逼说要带我去游山玩水。”像诗。逼逼打哪来,又打哪里去?水凉阿嬷言谈更像诗:“死阿陆仔,骗钱骗拐。”又每次读册阿公对着她逼逼逼,求救讯号一般,水凉阿嬷眼一瞪:“逼你去死!”随后,便扶他起身,跳上床,边骂边搓揉全身,舒畅淋巴,活络筋骨。复健一次,水凉阿嬷就又沦陷回忆一次,遍体鳞伤退出组合屋,读册阿公还是只会逼逼逼。

读册阿公相貌类似烫发后的孙中山,日本时代加入过诗社,常常去善化庆安宫击钵咏诗,大赏挂在三楼神明厅墙,每每回家都提起一次。他诗艺惊人,把妹亦从不失手。水凉阿嬷说几乎可以组一团“麻豆镇民俗团体——十二婆姐”。苦闷时代,水凉阿嬷眼见一双子女年纪小,自身好歹也是佳里镇萧垄出身的姑娘,有疯的本性,咬着金牙就把儿子养到天津经商有成,女儿嫁在纽约城。“睡破三张草席,抓尪(编者注:尪,闽南语丈夫)的心腹抓不到。”水凉阿嬷抓不到丈夫的心,遂投入挣钱,官田菱角植了好几甲,收成时她的菱角造型最像金元宝,排骨菱角汤入口时有甘甜滋味,在家她兼差,秀一手裁缝手艺,替乡里小孩绣制服学号,收入极稳定,生活从不是问题,感情才是问题。

感情才是问题。

少年阿公爱写诗,日文底子好,风月报仕女图都黏在土角厝墙壁,走跳南部歌妓院户,最常去玉井和善化。好一个玉楼春公子!可不是?阿公诗词左右开弓,杜牧、欧阳修是他的上品。少年阿公喝醉了伏倒家门,醒时便一展宋江阵武功。水凉阿嬷是最早的家暴妈妈,老鹰抓小鸡,带着儿女绕着神明厅跑。

中年阿公弃家而去,整整三十年。纨袴少爷没有家庭观念,他是第一代的环岛青年,出台南到嘉义梅山,在南投埔里住一阵子,随后过中横到花莲瑞穗。在台东深爱过一个原住民女孩。每到新的地方便标楷字体,写落落长的信回官田,注明寄钱。水凉阿嬷后来都说:“十二婆姐,这时候熊熊出现好多个,真的是‘用心爱台湾。”小孙子小声质问信都写什么,水凉阿嬷推推老花眼镜说:“他写他对不起我,说他很思念我。”

老年阿公已停笔,回到官田时孙子已成群,惟一带到的是小孙子。小孙子双亲都在大陆工作,水凉阿嬷接下来带,发豪语说要让他念台大。老年阿公偶尔也牵着小孙子上双语幼稚园,对老师直说:“这是阮(编者注:阮,闽南话咱)孙,有像我齁?”闲时就跟着植菱,老年阿公划小舟采菱。也有船长风情。夕阳落在淡紫色菱角田,水凉阿嬷心想着是不是终于等到这一天。

此时,诗兴再发,他年已七十。十二婆姐团有过日本人妻、埔里美女、原住民女孩,没料到还有阿陆仔。老年阿公和阿陆仔逼逼相逢台南花园夜市“小上海香酥鸡”摊前,一见如故,还直说有台味,遂坠情海,迷航台湾海峡。而今他停笔也停信,学会手拿台湾大哥大要水凉阿嬷使用ATM,月出数十万,年结百余万,菱角田为高铁征收,千万赔偿金全给逼逼在安南区买了豪宅。逼逼来台才几年,身份证无,权状名归她声称早已离婚的前夫。老年阿公临老入花丛,像盲人不识字,花粉味让他误失本分。

小孙子匍匐在二十七吋荧幕上调试,魔术师般不断弹出新视窗。他GPS卫星定位已安装就绪,猜想水凉阿嬷应该已经出了官田入文旦故乡麻豆。HP电脑倏地逼逼作响,原是已经追踪到了水凉阿嬷。社会系出身的小孙子恍如来到垦丁社顶公园,天线雷达找寻复育成功的台湾梅花鹿踪迹,而他,凭着观音痣发现台湾水雉造型的水凉阿嬷,你看,荧幕上红斑点闪烁跳跃,逼逼逼,小孙子挪动滑鼠,荧幕吐出白底黑字:LOCATE(编者注:搜索准确位置)麻豆龙喉路段。

◆◆◆

逼鬼月,水凉阿嬷心系着逼鬼月。一句“不吃了”把她送出住了五十多年的官田。西庄门,路开四线大道,宽敞似外星人基地,也许可停战斗机十来辆。电线杆,杆杆皆绑黄丝带,上面有冤情字迹,水凉阿嬷本打算解一条系额头,怕太招摇,怕真被误以为疯,便就顺着风推动那薄如纸的烈焰状车轮,让她酷似三太子脚踏风火轮般回老家。没了黄丝带带路,水凉阿嬷顿失方向感。出了黄符咒罗织的地界,她,马上头晕。路况不差,但她的车况却很差,离了菱海,便是文旦园,水凉阿嬷东摇西晃地进入麻豆镇。头晕加剧,遂停车,单只脚立沥青路面,从脚底感觉土地热度传至夜光车鞋。头一侧,才发觉人在麻豆港遗址,难怪水凉阿嬷症状类晕船。这里有盛名的龙喉传说,水凉阿嬷觉口渴,便跟随民间传说去舀一池龙喉水来润口,复用矿泉水瓶盛半满,心想着也许可以让读册阿公胃口大开,闪过鬼月。行行复行行,她要去哪里?过了港口瞥见眼角搁浅一只东南亚巨龙,龙须伸入云端或有避雷作用。路来到麻豆五王庙。水凉阿嬷车速放慢,遥想这里子女孙子最爱来,买票进场直捣龙身做成的天堂路,看看龙的肚皮下到底装什么。出天堂,再下油锅爬刀山去十八层地狱,水凉阿嬷想起她和小孙子吓得才转至第一殿,就逆着人群急急要爬回人间……水凉阿嬷等红绿灯时想着就笑了,红灯路旁面店恰名为“单亲妈妈”,老板娘给她打气,手比一个赞,还说:“阿桑,你很时髦耶!”水凉阿嬷备感亲切,本要义气下马,点碗盐水意面,却想起自己可不是“单亲妈妈”,急于切割,挪车身到快车道,后方LENXS休旅车给她逼逼,逼逼逼地逼着水凉阿嬷离开“单亲妈妈”,单身上路。大暑,乌云密布,水凉阿嬷台湾农民出身,此时她凭借排汗车衣与她侧弯脊椎的粘浊度,断定湿气,平平,但天色显暗。水凉阿嬷撤下半框式蓝色镜片,装上黄色镜片以应付视线不良,小镇风光随即陷入泛黄色基调。此去之路被乌云逼着赶路,赶得好复古。

复古之路,水凉阿嬷眼前所见却都是新的。她要去哪?沿着麻豆区域画个大弧,她所在位置已抵麻豆大圆环,五条大路汇聚于此,一路可掉头,二路往善化,三路进麻豆市区,四路往海埔池王府,五路到佳里。水凉阿嬷好镇定,完全不需考虑。你看,她气定神闲地越过乌鱼群般的车潮,全身力气凝聚在把手上,她心想着:“我要回家里,我要回佳里。”

“逼逼!”答案终于揭晓,小孙子对着苏菲亚:“逼逼!苏菲亚!我知道我阿嬷要去哪里了!”小孙子日系小平头,海滩裤黑背心,穿着像是在垦丁。他说:“我阿嬷要回娘家。”小孙子言之凿凿地说:“原来阿嬷也是可以回娘家的!”“逼逼,逼逼要带我去环游世界!”读册阿公不吃,也有力喊人。逼逼声带着答案把小孙子与苏菲亚从垦丁卷回二十七吋小荧幕,看见观音痣灯塔,水凉阿嬷的车已经快离开麻豆人间海域。LOCATE:麻豆新楼医院路段。

水凉阿嬷过新楼医院。这十年跑医院如进厨房,妯娌辈走光光,要不癌症,要不中风糖尿病急性肾衰竭,个个都是先送到新楼,盼望再转台南市大医院,急救后,原车折返,剩下她,出奇硬朗。此地于她,简直是悲伤路段。她鼓起双手做展翼姿势,加速俯冲了好一段路。为了降低挟着挖路碎沙而来的风阻,水凉阿嬷根本是凌空伏地挺身,酷!出了麻豆镇,路面肚破肠流,她想到读册阿公也是肚破肠流。三角号志塔排一里长,干扰水凉阿嬷回家之路。路积水,水凉阿嬷连人带车摔路边,被扶起身时,人已经到了“东南亚”。

“这世人,没被这么多男人围着看过。”水凉阿嬷拍拍身上细尘,见四五个道路工人身穿反光背心,上身打裸,头顶洪瑞麟矿工款钢盔,他们面貌都因严重曝晒而黑得难以辨别。大口牛饮福气啦维士比,身后尘埃漫天,一个还在帮她修理车落链。水凉阿嬷连忙道谢,直用闽南语说:“你们是叨位(编者注:叨位,闽南语哪里)人?我买几罐凉的送你们啦。”工人亦用极流畅的闽南语说:“泰国啦,泰国人啦。”“泰国仔?我以为你是在地人!”水凉阿嬷悟道:“原来外籍劳工也是很台的。”男人护送,安全上路,水凉阿嬷载浮载沉,从“曼谷”飞过南太平洋驶向佳里镇。

水凉阿嬷娘家就在佳里镇北头洋。佳里旧名萧垄(消郎),读册阿公逢人便说:“我娶了个北头洋平埔少女。”或打趣道:“而且是个肖郎(疯子)。”水凉阿嬷想起打从北头洋老母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娘家,几个弟弟接连过世仅剩她,留下来的未必过得比较好。水凉阿嬷眼底生起一股酸,没了阿爸阿母的娘家,水凉阿嬷该去哪里?车转“子龙庙”大弯,水凉阿嬷也养成随时减速的好习惯,然而她也像赵子龙一身是胆,读册阿公不在的日子,她女人当男人用,六十岁拿到汽车驾照还是住宅水电工,能补墙能偷接第四台,还会抓漏,过单亲又单身的生活。水凉阿嬷被一句“不吃了”逼着赶路,为此已经错过十来间庙寺,原来女人都得等到男人倒下后才正式进入退休生活。水凉阿嬷心凉一半,猛抬头,小粉红刚好经过“欢迎光临佳里镇”。镇长名姓,如此陌生。黄昏,深陷车流系统,水凉阿嬷不知佳里镇入夜也这般“小台北”、“小高雄”,她一个恍神,逼退到麦当劳骑楼。她到底要去哪里?她老早不属于娘家亲戚网路。点了份儿童餐转进暗巷,老母生前最后住的大弟家,五楼,对讲机逼逼一声,水凉阿嬷才想起腰际单车便利包内的手机逼逼一响,有简讯,像诗:

“阿嬷,阿公人造肛门,流出颗粒固状粪便。18:35pm”

水凉阿嬷心想这是民间习俗中的“最后便”,对土地最后一次排泄。眼角泛出悲喜不分的泪,水凉阿嬷赶紧就着路灯,凭着从“巨匠成人电脑”学来的打字功夫,摁下极简讯,更是诗:

“粪便埋在有机花圃里当肥料。”

正是时,对讲机那头有人传话:“请问你是谁?Whoare you ?”水凉阿嬷愣了愣:“我才要问你是谁?我是阿姐,我是大姑,我是大姑婆啦!”逼逼一声,铁门卡啦卡啦弹开,水凉阿嬷吓得退三步,再扛着小粉红,上楼,终于喝下今天的第一杯茶。对坐无言,九年级生顾着online(编者注:上网)也不招待,更不怕生,一手点滑鼠,一手啃蕃薯条。水凉阿嬷碰上这个九年级新台湾之子,下足功夫,三种语言混着说:“您老爸是阮小弟的儿子,so你要ca11me一声姑婆。”启智儿?怎么没反应?水凉阿嬷凝视电脑桌前电线缠身的小孩,像外星人,你看,耳机线麦克风线主机线随身碟,水凉阿嬷直以为真像人快死了在输血。越南妈妈工作回来,买回外食“八方云集”,认出是大姑婆,小跑步给了个拥抱。水凉阿嬷开口就说:“你大姑丈不吃了。”“不吃了那他想吃什么?”越南妈妈不懂,水凉阿嬷说:“古早人要是尪婿不吃了,都得回娘家报备一趟。”越南妈妈这才意会,为了后天普度用的家乐福战利品随手扔饭桌,紧握大姑婆的手。两人泪潸潸。水凉阿嬷还说:“希望能够度过这个鬼月,不然就是这两天了。”越南妈妈替水凉阿嬷拭泪,要九年级生去买个吃食,水凉阿嬷说她也吃不下,挂记着还要赶路。开电视,内湖捷运新闻各台跑,水凉阿嬷一针见血地说:“我连捷运生怎样都无知?新闻台是以为大家都是台北人是不?”越南妈妈转台至“台南地方新闻”,捡到片尾,只听见“阿扁老家黄丝带沿路飘逸……”水凉阿嬷心绞痛,膝盖骨微疼。越南妈妈拿了件换洗用绿条纹上衣,棉质短裤,带着大姑婆休息去。水凉阿嬷问:“有没有素一点的颜色?”水凉阿嬷歇坐床沿,称赞越南妈妈也知道要普度,比台湾媳妇还懂台湾习俗。她又悟道:“原来外籍新娘也是很台的。”越南妈妈端一大盘温水给水凉阿嬷泡脚,她推辞着说我自己来就好。“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

越南妈妈出去看九年级生写英语作业,水凉阿嬷环视大弟生前这间房,仿佛摸到他的心脏。没家里打来的电话,那读册阿公就还活着!水凉阿嬷心想,此时她真像小孙子放暑假最爱看的日本节目“到乡下住一晚”。没了娘家,弟妹皆亡,后代全无平埔族习性,水凉阿嬷这回真的住进了“民宿”。

自己的家,装潢着别人的生活态度。她俨然是外人了。

夜深,水凉阿嬷的民宿初体验,让她回味起曾长达二十多年的失眠。“逼逼”简讯两声响,电话铃跟着大作。水凉阿嬷心脏几乎停一下。来电:小孙子。水凉阿嬷一接手,那头忙不迭地便说:“阿嬷,不好了!”水凉阿嬷盗汗:“是安怎?”“阿嬷,阿公摔下床了!我跟苏菲亚亲眼看见,阿公根本是被鬼推下去的!”水凉阿嬷眉一锁,直说:“都只剩一只脚还摔得下床!乖孙,我看你快快把客厅搬空,拜托苏菲亚照顾阿公,阿嬷中午前会赶回去!”

水凉阿嬷逐项交代,心想,真要办后事了,老人摔落床,与土地辞别,大限。

不再等,夜半就起身,疯的本能。水凉阿嬷依然台湾水雉造型,出房门,猫步怕惊醒了人。整屋子掉入一池墨,水凉阿嬷挨着墙,就着客厅稀有的一面光,猫步。

九年级生竟还在online,夏日冷凉屋内,是一次外星人与水凉阿嬷的相会。荧幕强光曝晒,打在九年级生姣好的肤质上,水凉阿嬷恨不得前去帮他防晒,但她在赶路,一甲子岁数的距离,她们只能彼此点个头。水凉阿嬷怎不怀疑是见到了鬼?到底鬼月业已逼逼靠近。她轻声打开铁门,拎着她的小粉红,不敢出声,怕吵醒越南妈妈出来劝时间还太早。有人的体温,水凉阿嬷猛回头,九年级生立在她身后,踮脚尖,伸出手,帮她戴上忘在沙发上的三十开孔银光黄车帽,调松紧,整脸型。两人面面相觑,彼此在唇上比划了一个“1”字。“嘘!”不敢出声。水凉阿嬷因为幼齿的加持,显得年轻又活力地,夜骑。

夜骑出佳里,已不知何时再回来。出佳里,撞见路边一丧棚,丧棚内有法事进行,丧棚警示灯与水凉阿嬷的车尾红色灯同款。水凉阿嬷避棚而走,想着天没亮要出殡,也是因为鬼月所逼。她凝视表演中的牵亡歌,水凉阿嬷没有看错,是同一团。这些年她的手足全靠这个团牵引到西天,为此心中打算也要帮读册阿公花上七千。水凉阿嬷换上棕红色护目镜,以挖菱而长茧的双手为手套,使劲,奋力踩踏如从前腌渍大木桶酸菜般跳啊跳;她努力寻找一个焦点,用她这些年练的太极瑜伽,集气,将身子放轻,和她七公斤的小粉红一样轻。她渐渐看见了过去五六十年未曾见过的、复杂的、说不出的一种新生活。

LED车前灯,全亮,雾霭茫茫。路边小客车、送报员、快绝迹的流浪猫猫狗狗让出一条路。水凉阿嬷的无度数眼镜也看得好清楚,她的心情却是旧的,滑过两旁眠梦中的楼房,减速转大弯,又碰上爬坡,遂让自己在盐分地区,行驶成一阵有盐份的夜风。风线与发线与车帽流线感一致。爬高落低,水凉阿嬷感觉是被丧家用牵亡歌团的三坛法师带着爬“万里三坡路”。天清清,地灵灵,悠悠然,竟听见摇铃声来引路。莫非她是来帮读册阿公采探路?水凉阿嬷追着龙角吹奏声,单车飞过“霜雪山”、“冷水星路”。

LED车前灯,半亮。水凉阿嬷飙速过的地段路灯皆同时灭掉。行经7-11,瞥见门前睡倒三两流浪汉,早报商人在出货。行行复行行,她不靠半空中的绿底白字路标带路,嘴角似笑非笑地让身体给出一条路。她的肩膀略酸,脚底打湿,狐疑着不是买了双夜光止滑透气车鞋吗?摇铃声让她过了重建后的“麻善大桥”,依稀看见桥下菅芒花海,惊呼原是来到了“扬州江”。水凉阿嬷望桥下,无数亡灵无舟楫可渡,心头暗记,要给读册阿公烧艘船。

过了“扬州江”便是“枉死城”,水凉阿嬷天未亮,人已到台南科学园区的卫星市镇:善化镇。

LED车前灯,改闪烁模式,水凉阿嬷化身成南部萤火虫,她连闯三个红灯压毁路树一根,强风行过善化老街,卷起遮雨棚,并吹倒违规停驶的摩托车。路边等候早班公车的中学生吓得——眯眯眼,反应不及地跪爬在地,直以为是一束粉红光线。摇铃声中忽而退去,耳边惊传逼逼逼,水凉阿嬷掉头,棕红护目镜下有悲悯目光:交通大队要追她!逼逼逼逼逼!水凉阿嬷心想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到哪里都有人要逼我?是谁在逼我?不要逼我!我快被逼疯了!得摆脱掉,她飞车进入善化菜市场,才五点就人声鼎沸,难道大家都在买拜拜等待鬼门开?

天光,水凉阿嬷听声辨位,在善化十字大路失去三坛法师牵引,血糖飙低,头晕目眩,像生理期少女。逼逼逼,水凉阿嬷见是语音留言:

“阿嬷,阿公整晚都没睡,精神大好,吵着要去游山玩水、环游世界。完全不像要老去的人。我跟苏菲亚决定天亮后推他去环游世界。你快点回来。”

空腹,水凉阿嬷忘了饿,头颅沉重。水凉阿嬷翻出贝壳机,手颤抖地按下通话键,失讯,无法搜寻网路。心一沉,忍着疲惫,绕去小店买出一大袋外观极似水果礼盒的东西,(什么时候了还置办手礼?她在想什么?)睡意压垮她细长的眉,水凉阿嬷半睡半醒之间不知被谁牵了走。

卫星定位。小孙子等不到电话,直回荧幕卫星定位,发现光源。小孙子刚挪滑鼠,观音痣霎然消失于荧幕,网页无法显示,断线。

小孙子吓得眼睛发愣。苏菲亚说:“老板娘消失了!”

水凉阿嬷,水凉阿嬷去了一个没有讯号的所在。

欢迎来到“自己人。”

◆◆◆

“自己人”。水凉阿嬷小粉红恍惚中转进闽式牌楼,先蹲在水沟旁“自己人”门牌边海呕一番,吐完直说要寻人。她分不清养老院、安养院、养护中心有何差别,牵着车院内四处走晃,姿态也像她多年前替儿子在台南市买屋看房,诧异着院内造景如此刻意。前来问话的医护人员说访客得登记,说我们这里不提供单车客休息与打气。水凉阿嬷声音挺客气:“我是来看我尾叔。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头家要往生了,他是阮头家的小弟,我来通知伊,庄脚人拢要这样。”医护人员慈济师姐装扮,对着水凉阿嬷作揖,直说阿弥陀佛。且遥指:沿着山上乡出产的兰花所搭起的篱笆墙,过人造楠西乡假梅岭,涉曾文溪水,穿过七股乡模型盐山与盐田,会看到兴农农药店,上面摆卖全无虫害斑点的玉井乡芒果,惟一有人的是物理治疗中心,还有仿佛提款机般提示乡愁的小土地公庙,盖在回廊幽深处,幽深不见底。“你要见的人都在那里,视听中心就在那里。”师姐垫着脚尖,对空比画,道出天机一般。

水凉阿嬷来到异世界,大惊奇,心底生出熟悉感,这是牵亡歌路线?水凉阿嬷又依稀听见三坛法师祭出铃声。循声线所到之处,这回真到了“枉死城”:两百坪大,视听中心。

“尾叔喔!我是水凉,我来看您啰。”空谷回音,水气重。

千万张脸孔同时回头,表情钙化如千万面坟碑,跟着三坛法师铃声所到之处,处处都有尾叔。水凉阿嬷见鸦鸦人群,痴痴望着电视,偶尔才挥动歇在膝盖骨上的大头蝇。说着:“哪会这呢多人!”两百辆轮椅挡住两百坪的路,空气中有水气,水凉阿嬷鼻湿湿,忙着赔不是,穿过去,她低头寻人,吓得哎哟一声!

“阿肇伯,我以为你搬家了,原来你住在这里喔!”水凉阿嬷两手撑起阿肇伯颓丧的头,转身,“哎哟!你也是喔,李老师,我以为你退休后是住在台南儿子家。原来你在这里喔!”水凉阿嬷逐一辨认:“苏妈妈、李大哥、蛤仔婶婆,你们都在这里喔!”“夭寿喔!”水凉阿嬷跌坐地,“五姨婆!五姨婆!我以为你死了!拢没置联络,原来你还活着喔。”不能言语,水凉阿嬷穿梭其中,视听中心的老人们兀自沉默,从内脏叹出长长的气,叹成一条若有烟的长河。水凉阿嬷破河而过。

吃力站起,水凉阿嬷也叹气,全身像从七股湿地爬出。长年贫血的她,赶紧握住一张轮椅,一看竟是尾叔,海嚎:“尾叔,是你!我是水凉啦,水凉啦。你大嫂啦……”尾叔头颅呈悬挂状。水凉阿嬷单脚跪地,右手撑住尾叔的轮椅,海嚎:“尾叔,我是水凉,我是来告诉你,你大哥他快要坏去了……”

逼逼逼。

医护人员前来通报,说拖吊大队要拖走水凉阿嬷压红线的小粉红。逼逼逼。水凉阿嬷必须立即告别,心中切记:“千万不能说再见。报丧不能说再见。”她踉跄地抛下“自己人”,也有生离死别的感觉,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吗?拖吊大队逼逼大响,缠着她的摇铃声,低回耳畔。水凉阿嬷一离开枉死城,头晕好大半,赶紧到路边槟榔摊买一瓶水,喝。逼逼逼让她牵着小粉红,再寻着摇铃声,既哭且撞,爬回人间。

“就快要死了。”这一刻,水凉阿嬷变得相当镇定,认出回家这段路,省道。车品极人品,这次出车,她耽搁了一次医院的回诊、两趟膝盖骨的复健,脑海日夜想的,无不是做足心理准备办丧事。她车速极稳,她忽然不想赶了,从“自己人”退出,心中的震撼就要压垮她。

“一定会等的。”她非常地肯定,车身相当平稳。

水凉阿嬷对孩子非常抱歉,婚姻出错,誓言不让他们过没有父亲的生活,但她也不会说谎,逢人问,她便答:“他去环岛,他爱台湾,比爱我还要多。”幸好子女极出色,各自成家,生活全没问题,抢着要接她过去同住,都说:“我们不会原谅那个人的。”水凉阿嬷不忍,留下来,照顾“那个人”。苏菲亚来了之后,她利用多出来的时间,研究有机蔬菜,带领村妈妈大合唱,小学放学就去当导护婆婆,她还想去补日语,说以前学的都忘了,如果此生有机会,一定要环岛走走,她也想看看,读册阿公看过的。读册阿公绕台湾一周,征服无数高山,躲过天灾人祸,爱过各种女人,写了几首诗。晚年回官田,陪她身边,却还是这个平埔族,“肖郎”牵手。但读册阿公还是只会说:“逼逼要带我去环游世界、游山玩水。”

逼逼,是的,水凉阿嬷被生活逼着往前走。

小粉红停省道旁警察铁马站,检查车胎。台南的蓝天不输垦丁,警察惊呼她身体真硬朗。水凉阿嬷不忌讳:“我是出来报丧的。虽然我头家还没死。安怎?我很疯齁!”继续上路,小粉红骑上快速道路,新黑的柏油路面和蓝天和她的小粉红,水凉阿嬷棕红色镜片内的世界全是热腾腾,新生活。

她就要返回故乡、转来故乡了。路旁数百米的土芒果树,果子掉满地,水凉阿嬷停车,徒手剥芒果,吃掉一颗,精神加倍,熟悉的水圳大水声轰隆隆。水凉阿嬷回来了,她看见热情的黄丝带、黄丝带、黄丝带!熟悉的菱田,活灵活气,一身子毛病全好了,她头,完全不晕了。

◆◆◆

六月三十。小孙子从前都天亮才睡,这回他和苏菲亚漏夜清空客厅,挪出皮革沙发、酒橱和复健器材(要办丧事了?)。读册阿公精神大振,嚷着要逼逼。台词三年不变:逼逼要带我环游世界、游山玩水。小孙子推轮椅,八九点好阳光。苏菲亚后头撑黑伞,阵仗像移灵。读册阿公好得不像个要死的人,满口逼逼逼,引来多年不见的邻居侧目说:出来晒太阳喔!说:好命喔,孙子陪出来散步。苏菲亚不时按摩读册阿公肩颈穴位,以掌心试探体温。“没问题的。”小孙子人字托甩路边,赤脚行走,苏菲亚亦跟进,用极流利的国语说:“阿公,我们脚踏实地,一起环游世界喔!”“逼逼。”读册阿公说。

公学校,读册阿公回到他从前读过的公学校,还能见日据时期遗迹。小孙子击掌两声,说阿公日本到了、日本到啰。仓促成军,三人初抵“日本”,又下飞“东南亚”。行经产业道路,路树旁铁皮小吃店,上有涂鸦:迫害。苏菲亚说:“阿公,越南到了!越南小吃店到了!”读册阿公依旧忘我,逼逼,环视小孙子手指所到之处,逼逼。轮椅走民宅骑楼,怕紫外线毒阳晒,喘口气,恰巧碰到客厅在看大联盟,洋基赛事,小孙子蹲在轮椅前,说阿公纽约到了!“你看!台南市的建民在投球!”读册阿公逼逼声渐渐微弱,苏菲亚跳脚,要快回家!读册阿公一听,又逼逼作响。小孙子摘下黑框眼镜,擦眼泪。“阿公我们不要环游世界了,不要逼了,不要逼我了,阿嬷要回来了。”不听,小孙子急着找电话。苏菲亚见阿公眼神哀凄,反拨下眼睑,催速推回家。行过惠安宫庙埕,庙埕红白蓝布帆搭好三大落,等待鬼门开普度,苏菲亚硬是开出一条活路,略过妈祖地要让阿公尘归尘,土归土。

相遇得到。

读册阿公的世界之旅,鬼门开之前竟先碰到疯子。小孙子、苏菲亚看见超酷炫的水凉阿嬷人车立在他们眼前,终于回来了!大喊着阿嬷!车头把手悬挂一礼盒,(还有时间置办手礼?)小孙子猜想,寿衣?拉宽背景,妈祖庙身与不断烧出黑烟的大金炉,两头陈水扁时代送的石狮,面有难色。庙埕上空依然是千万黄丝带飘逸,拍出浪打声。水凉阿嬷棕红墨镜不愿摘,看上去,她更像是个外地人。

小孙子破涕为笑:“阿公我们现在到了外太空!你看!前方有个外星人!”

水凉阿嬷再度站成一只台湾水雉,极气派:“我转来啊。你有好没?你还没逼我吗?你逼我啊!你安怎不逼我了?你不是说我是肖郎?我真的起肖(编者注:起肖,闽南语发疯),趁你死前,骑着脚踏车四处去玩了,安怎?有肖没?”读册阿公眼睛微张。在庙埕上,苏菲亚说:“阿公体温又上升了。”水凉阿嬷脑海全是五十年的婚姻故事,她几乎没办法止住泪水,离乡出走绕一圈,人,还没死,水凉阿嬷已开始练习做准备。阳光折射红蓝白帆布,她们一家人身上沾染各种色彩。读册阿公两片唇紧合。小孙子说:“阿公好像又要逼了,他要说话了!”水凉阿嬷站二尺远,给出架子,撑着布帆铁架,快要虚脱。她看着读册阿公专注的神情,悠悠想起:“这是他写诗的表情。”围观群众筑起一圈墙,墙上若有小鬼攀附,等着,等着。

天响大雷,群众皆张嘴捂耳。

读册阿公忽然说:“多谢五十年的你。”

多谢五十年的你!像诗。

水凉阿嬷卸下护目镜,眼红肿。走向读册阿公,弯下身,拿出单车便利包里头的半瓶水:“这是我在龙喉舀的水。你少年时拢说:龙喉水治百病。”水凉阿嬷以手沾水,轻抚过读册阿公两片紧闭的唇。“希望你的胃口可以开,出门也才能有体力。不然你一只脚,我怕你路难走。我怕你路难走。”

大恸。

苏菲亚撑住读册阿公的头:“老板娘,老板体温一直降,体温一直降。”

小孙子接过轮椅,逆人群,往家急奔。

围观人群都听见了?

读册阿公浪迹天涯。病后,新学会的语言,学来告诉水凉阿嬷,一定是的,这是写给水凉阿嬷的诗:“多谢五十年的你。”

◆◆◆

七月一日,读册阿公是一条太新的鬼。鬼月不宜出殡,水凉阿嬷决心让读册阿公停棺一个月。

水凉阿嬷和苏菲亚坐路边丧棚下,折莲花。苏菲亚也跟着台湾习俗穿黑衣,水凉阿嬷都记在心。同款红蓝白帆布,让水凉阿嬷错觉和庙埕、和他出佳里镇时看到的是同一座。这一刻,且听耳边不断传来摇铃声,牵亡歌从他离了娘家便不停唱着。七千元,她花得很甘愿。夏日,空气中有花香味,“议员乡代”送来新摘的香水百合沿路摆。小孙子和一票搭机返台的孙辈们跪绕棺旁。三坛法师说要带亡灵到西方去见佛祖。龙角声传来,满地子女都在找不负责任的阿爸、找花心勃勃的阿公,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水凉阿嬷烧掉一只莲花,对着苏菲亚说:“让你老板脚踏莲花,去环游世界,去西方极乐世界。”她且唤苏菲亚到她的房间拿出平时裁缝的针线,并到衣柜裁一方布。戴上老花眼镜,水凉阿嬷金黄丝线穿过大头银针,刺过红绸布。苏菲亚听着牵亡歌哭唱声、摇铃声,不解:“老板娘,你在做什么?”水凉阿嬷不搭界地说:“已经没有人会逼我了。”站起身,出丧棚,走看花圈花篮,望向住家远方高铁基塔,最西,日落处。

“那里有大片紫大片紫的菱田,上面停了三四艘小舟,我以为我们还会一起等待收成。”水凉阿嬷说。

她背着丧宅、背着子子孙孙,倚身在停于棚外的小粉红上:“苏菲亚,我打算帮你老板绣一张讣闻,我要用手,一针一线刺给他。然后盖在他的棺木上,让他知道,他有这么多子子孙孙。让他知道,他的一生,是我帮他写下最后一笔。”

苏菲亚问道:“老板娘,老板外面的女人,也要刺上去吗?”

水凉阿嬷完全没有思考:“当然,他去过台湾每个所在,遇过的人,包括你,苏菲亚,不分地区,不分先来后到,士农工商,都要写在讣闻上面。这是他的人生。”

停棺。

水凉阿嬷镇日埋头刺绣与助念,手指刺出十来个洞,苏菲亚忙着帮她消毒贴OK绷。小孙子着黑色棉质短袖,端晚饭要给好些天没吃的水凉阿嬷填腹。水凉阿嬷说:“不晓得你阿公能吃了没?一只脚,要抢也抢不赢别人。”

小孙子放下饭碗,拿出DV,录影:“阿嬷,你还记得那天在惠安宫,苏菲亚把香倒插,跟妈祖婆下战帖的事吗?”

镜头内,水凉阿嬷点头。

小孙子记者口吻:“你觉得你赢了吗?”

“没输没赢。”镜头内的水凉阿嬷,素颜。

小孙子持DV,带水凉阿嬷穿过灵堂到后院。月光洒落,他指着有机菜园说:“阿公那天的大便,就是埋在这里,阿嬷,我们要在这里种很多花纪念阿公。”

水凉阿嬷说:“好。花开的时候,就当作伊转来啦。伊是花园内的人。”

长镜头,花园。小孙子在有机菜园内,发现一只萤火虫,亮了又灭,蛙鸣与白花花路灯。

“阿嬷,我要如何跟未来的小孩,介绍阿公呢?”小孙子给水凉阿嬷特写。

“像我一样,走出去,学他四界去流浪,你就可以认识他,认识这块土地。”

“你觉得阿公对不起你吗,阿嬷?”水凉阿嬷在画面右侧,左边是读册阿公身前居住的组合屋。

水凉阿嬷说:“没有。但从那天起,我常常想到伊,心肝头有足深足深的感觉。”

“什么感觉。”

水凉阿嬷说:“遗憾。”

逼逼逼,DV电力耗尽,逼逼。小孙子关机,录影中断,水凉阿嬷面无表情地走出镜头之外。鬼月后,她将开始退休生活。七十五岁,水凉阿嬷说:“在我还能动之前,都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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