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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对祖宗

2012-04-29边芹

视野 2012年3期
关键词:祖宗公爵展品

边芹

巴黎的博物馆可分为两类,展品丰富的和不丰富的。这两类博物馆的货源也是泾渭分明,阔的那些多从别人领土上掠来,不阔的则多半是自家出土。例外的也有,都是收藏近现代艺术品的,可见发家的历史不长。

我以前游览西郊圣·日耳曼·昂莱考古博物馆,发现这个目中无人的国家地下没什么宝贝,一国之考古馆也就相当于中国一个地市博物馆能挖出的东西。这意味着中国人已是锦衣罗绸、精漆细瓷的时代,这块土地还是陶罐土布、茹毛饮血。记得那个夏去秋来的日子,我站在展品间,第一次感到愧对祖宗。

后来又看了位于市中心的中世纪博物馆,去了不只一次,比如前不久就去看过临时的古剑展,看见直到中世纪晚期(16世纪)欧洲这几家“打仗专业户”的剑都没有中国春秋战国时的冷兵器制作精细。而且小小的一个临展,本土的宝贝不够,还要从欧洲各国拿一些来,才凑足几间展室。那天在刀光剑影中穿行,想到秦始皇兵马俑坑出土的成千上万件已达标准化生产水平的弩和剑,也感觉愧对祖宗。

即使这家没有东方宝物因而展品少而单调的博物馆,也并非都是自家出品,有不少是从南欧甚至土耳其弄来的,尤以西班牙贡献为大。曾经的海上霸主西班牙,也经历了血管被割开血向外流的惨痛。细看展品搜罗的时间,跟中国文物被大放血竟是同一时代:19世纪!也正是那时候,一边是用炮舰直接抢,拿破仑远征埃及将三千降兵诛杀,奸淫妇女无数,然后说是为了艺术抢劫文物;另一边是掌控欧洲古董市场的商人,以考古、学术为名头潜入各国巧取豪夺,开始了一场世界文物的世纪大搬迁。这两支史无前例的扫荡队制造了动脉出血般的大截流,流向是从东向西、从南至北,吸血的心脏就是伦敦、巴黎,还有后来的美国。这一转手不光赚了令人难以想像的财富,还由此掌握了对其他文明智慧定价的权力。

但历史在博物馆里还留有一定真相,细看这家中世纪博物馆,除了十分之一的展品,其余全是圣像、十字架、经书和宗教画壁毯,没有古玩字画,没有基督教之外的哲学文学,这意味着在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没有一个衣食无忧、舞文弄墨只为文艺而生的阶层。

剩下十分之一的非宗教展品是走到最后才看见的,乃中世纪后期贵族之家的日用品。无论是穿戴还是陈设,手工艺水平跟中国同时期不可同日而语。官宦人家的餐饮器皿,不要说与唐、宋比,就是跟汉朝也有距离。而且日常用品审美单调,门类也少,往好里说是简约,往坏里说是才思枯竭。那几把公爵夫人用的梳子,算是最精美的器物,但马王堆汉代贵妇享受的精致却比这提前了一千五百年。

18世纪初,城堡主人孔戴王子波邦公爵路易·享利喜欢亚洲货:漆器、丝绸、家具,尤其中国瓷器。那时候欧洲的崇华热方兴未艾,由传教士带回的远东产品以优越的制造工艺迷倒了整个上层社会。公爵更是迷到直接请人把卧室前厅装潢成“猴室”,从天顶壁画到墙纸,画满了孙猴子,完工的日子是1737年。但审美和文化符号可以复制,物品还得直接进口。公爵被贬谪到尚蒂伊后,为不致倾家荡产满足嗜好,便在城堡里办了作坊自己请工匠模仿,其实就是造山寨版的中国和日本瓷器。当时欧洲人还不掌握硬瓷制造技术,他们要到18世纪后半叶才发现高岭土制瓷秘密,因此公爵的山寨版中国瓷器只是形似,内胎是陶土烧制的,外面涂了一层白釉,再请画师临摹中国图案,猛一看跟青花瓷一模一样。可惜表层白釉用久了会脱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内胎。不管怎么样,城堡里从此不必败家也使上了中国瓷器,从茶具到成套餐具,乍看与进口货也无二致。联想如今以用进口货甚至山寨版洋货为荣的中国人,能不觉得愧对祖宗?

几天前去香榭丽舍大街看电影,刚走出地铁,便被同胞拦截。两位女游客看上去脱贫的日子不会太久,艰苦生活已在皮肤和肢体上留下了金钱再也抹不去的印迹。我停下来,以为她们遇事求援,谁知二人求我代买那个以字母标志横行天下的皮包。我们相遇的地方,在通到星形广场的大街之头,那家店在一站之远的乔治五世大街路口,对只有一两天时间游览这个城市的中国游客,一路盘询过来并等在路口,要丢掉多少参观的时间。但我婉拒了,本人在此地客居经年,从未动摇过不买这个除了标志并无美感的皮包之决心,因为如此营销,实在是对人的智慧的蔑视。我转身离开时,望着二人荣辱不觉作着幸福“乞丐”的样子,深感愧对祖宗。

(何红绫摘自《新民周刊》,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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