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可可西里没有琴声(连载)

王宗仁

八、女研究生的可可西里故事

三男一女在野外如何露营／一连串又尴尬又快活的故事……

巡山的工作又苦又累且带着几分危险，这是毫无疑问的。当然也尽兴，干自己乐于干的事情，苦累终究会融进快乐之中。

最怕的是遇到尴尬的事，哭吧不是流泪的时候，笑呢又笑不出来。又哭又笑?哪有这样的表情!当然有，这也是可可西里里馈赠给我们的快乐!

真的，这种事偏叫我们碰上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当天外出当天就可以回到驻地。但是，也有例外。有时不知不觉来到远天远地巡逻，或者碰上难以预料的天气突变，志愿者只好就在野外露营。幸亏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否则可就苦了我们。所以我们每次出发时总要带着被褥，随时准备在野外过夜。在野外住宿挨冻、受苦，这是明摆着的事，有时还叫人难为情，那才真叫是难为情呢!三男二女或一男一女，能不难为情吗?

我倒不是说我自己摊上了这事，而是说在我之前发生的事。头年夏天，可可西里志愿者队伍里冷不丁地来了一位女队员，她叫何艾琴，是南方某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她当然不是可可西里的第一个女志愿者，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却是独一无二的。也怪，这些事怎么都让她遇上了。据说，何艾琴当初正式提出来可可西里履行志愿者的义务后，受到了周围人的一致反对。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娃到那个地方去不要命了!尤其是她的家人，简直要跟也撕开掰了!如果何艾琴屈服了，可可西里很可能永远会失掉一个女志愿者创造的奇特而美丽的故事。铁了心要为保护藏羚羊贡献智慧和力量的何艾琴，最终没有受到干扰，还是冲破阻力热情洋溢地来到了可可西里。与她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志愿者，这也是亲友们最终能容忍她这次行为的一个重要理由。但是伴她上山的那个女队员来到可可西里没有几天，就以种种借故撤走了。她留给何艾琴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是撤吧，男人可以在这里有所作为，女人不行，确实不行!何艾琴不服气，说，那我就试试吧!这样何艾琴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女子独立大队”。

一个女孩混杂在一群男人中间，又是在可可西里这样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地方，让她很不自在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她没有抱怨，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要抱怨只能抱怨自己。她只能让自己的生活和心理去适应这种陌生的环境。那天外出巡山，包括队长在内共四个志愿者，三男一女。一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载着他们颠来跑去，哪儿的藏羚羊受到盗猎分子的威胁，他们就勇敢地奔向哪里。那些在藏羚羊面前跃武扬威的盗猎者，老远只要一瞅见志愿者的汽车，撒脚就溜之大吉了。跑?我追你，追上了批你罚你。追不上，也要吓得你落魂掉魂。这就是可可西里志愿者的生活，挺长威风的。说来也怪，许是那天他们巡走的地域宽了，深了，不时地能碰到盗猎分子。追，紧追不放!就这样追着追着，走得离驻地越来越远了。天早就黑了，他们还在忙忙碌碌地追击着一股疯狂的盗猎分子。到了晚上，他们只能在野外宿营了。一辆吉普车就是宿舍，就是家。事前根本来不及考虑或者说考虑了谁也没有把它太当回事的问题突然为难他们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两床被褥，这就是说何艾琴就要和一个男人共盖一条被子了。这对何艾琴来说，与其是胆量的考验，还不如说成是感情的考验。她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呢?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是她老公以外的一个男人。不盖被子吧，这里的夜晚气温少说也有摄氏零下十多度，挨得过去吗?再说那位男同志，他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歪想法了，自己的同志嘛。可那毕竟也很不舒畅呀!好啦，顾不得那么多了，由队长点名分配，点到哪个男同志就该他不自在去吧!何艾琴眼睛一闭，管他是谁来跟自己搭伙呢!不就一个晚上吗。牙一咬就过去了!

那一夜，真难得熬过去。她不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被子拉过来递过去地来回折腾着，弄得与她共用一条被子的那个男人根本无法入睡。其实她完全是一付好心肠，拉过来被子是因为觉着太冷想多盖点。递过去是因为又觉得自己太自私，还是让着点好。可那男的就遭罪了，睡不稳实，无奈之下只好起身，坐在一旁闷着头抽起了烟。濛濛的烟雾悄悄地弥漫了车厢，呛人。这回不仅是何艾琴了，另外两个男人也无法睡觉了，他们抱怨他：你够缺德了，要熏死我们啊!那男人只得摁了烟，呆呆地坐着。何艾琴见状，心里当然不安，便问那个“搭伙”的男人：“你在想什么呢?”那男人回答：“我别的不敢想，只是想男人睡觉怎么就这么难?可可西里到底是容不得女人还是男人?你们各位能不能给我找个可以安身的另外一个什么地方，让我可以大胆地休息，这样我也就解脱了!”这话不仅是冲着何艾琴，连另外两个弟兄也捎带上了，他们听了光是笑并不说话。倒是何艾琴很不好意思地说：“将就着睡吧，大家都作难!反正都是熟人。谁也不会把谁怎么着。”显然这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有几分警告。不用说是警告三个男人吧!她这么安民告词之后，像是吃了定心丸，很快就睡去了。呼噜!女人的呼噜声打起来绝对不亚于男人。也好，权当催眠曲!

催眠?根本无法入睡。三个男人很幸福地坐着，你一言他一语地无话找话地抒发着各自的感慨。“真没想到女人也会打呼噜，而且打得这么厉害!”“嗨，那是因为你还没结婚，当然无法体验了。据统计，女人打呼噜的概率是男人的一半，用百分比来说吧，大约是百分之二十。”“我说，咱们三个干脆下车找一个什么地方睡去吧!”“你能放心地离去吗?小何一个人被我们抛弃在车上，出了事谁担当得起!”“今晚我们真正地当了她的卫兵，为一个女孩幸福地失眠!”……

何艾琴倒是安安静静地睡了一夜。次日清晨，她见坐着睡得很酣的三个男人，热泪哗一下就涌出了眼眶。“大哥们，是我害得你们连觉都无法睡!”三个男人像商量过似的忙说：不，不!人生多经历些事情是好事。我们都不会忘记可可西里这一夜的!

第二天，他们继续向深向远处巡山，因为有信息说，那里有盗猎者正疯狂地行事。忙了一个白天，夜里又该在野外露营了。这晚情况稍有改善，他们借宿在无人区边缘一个小矿上，三个灰头土脸的挖金人像遇上了救星一样热情地迎接了他们。这无人区难得见到一个人，挖金人不缺金子就是缺少和人说话。他们腾出地窝子，自己去帐篷里休息。地窝子不透风比帐篷里暖，谁不晓得!其实挖金人是冲着何艾琴的，女人走到哪里总会得到特别的关照。挖金人精灵着呢，让她在地窝里住一夜，那女人特有的气味好些天都能闻到。没成想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睡觉前何艾琴照例要上厕所，真难为这个女人了，荒天野地的哪里有厕所?平时这里的男人走出地窝子三步远掏出来就方便，还要什么厕所!何艾琴自然无法享受这种大自由。她刚走出地窝子，一片苍茫荒野就无边无地呈现于眼前，空空旷旷，黑灯瞎火，还有沙拉沙拉的响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她有一种走进偌大坟地的感觉，浑身得瑟。她站在地窝子前不敢迈前半步。这时一个年轻人出来，何艾琴赶忙说：“我有事，你别管，你回屋里去吧!”年轻人说：“我就是知道你有事才出来的，是队长派我出来保护你。在这地方你一个人是做不成事。”队长派人来看我?何艾琴无话可说了，没想到自己办这么点事还惊动了队长，派人保护?那年轻人很温暖地走到何艾琴前面，站住。何艾琴什么也不说了，紧紧跟着上去。年轻人头不回地前行，她说，行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年轻人不肯走，他转过身背着何艾琴说：你开始吧，听挖金人说这儿野狼很多，其它野虫虫野兽兽的也不少。还有那些爱凑热闹的打工者，他们成年累月难得见个女人，馋极了!他还要说下去，被何艾琴打断了：行啦行啦，贫什么嘴呀贫!年轻人忙说：好啦，你就放心做事吧，我不会回头看的。何艾琴又好气又好笑，这哪儿是上厕所呀!有苦难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无人区就是区人区嘛，一切都不能按常规办事。她像做贼似的匆匆忙完方便之后，正要起身，忽然见右边不远处有一点绿莹莹的光在闪烁。她马上意识到有狼，在家时老人多次讲过狼到了夜里的眼睛就放射着这种可怕的绿光。她赶忙起身一个箭步就跃到了那个年轻人跟前。手里还提着裤子。这时那男人还背着她站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你到底还管不管我，狼都来了!年轻人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冲着那两道绿光震天撼地吼叫了几声，狼一看今晚这帮人不好惹，便夹起尾巴溜了。何艾琴满腹感谢，不由得对那男队员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感激之情。俩人忙忙回到了地窝子。

时间像溜缰的马，从可可西里那野天野地的荆丛中不知不觉地一天天过去了。人在改造环境，也在适应环境。每天夹在男人中间的惟一的一个女性。她不能向男人逞强，当然也不可示弱。随意，顺人流吧。终于有一天何艾琴发现连她自己也渐渐地忘掉自己的女性身份了，这是值得高兴呢还是悲哀?她没功夫考究。她常常像男人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无人区，不让人家关照，她照样生活，男性如果在生活上向她倾斜一些关怀，她也绝不拒绝。晚上她照例要出来方便，总会指名道姓地冲着任何一个男队员喊：喂，请帮忙!马上就会有人应一声：来啦，稍等等!一切都习惯了，确实习惯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这一个月的可可西里生活，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太值得铭记了!

对于何艾琴闯荡可可西里的故事，对于她的坚守和她对男人的豁达，我都佩服，打心里佩服。谁都不容易!其实，人呀归根结底就是好好生活。什么是生活?生下来，活着，到了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了什么地方走什么路，入乡随俗，就这个理儿。清高什么呢清高?为了生存，为了事业，就得往前走。猫起身子，既想躲狼又想避虎，最后说不定虎狼为奸一齐伤害了你，一事无成!

我按自己的意愿来可可西里这没有错，艳红以自己的兴趣跟我分手也没有错。我会把我的这个想法全部告诉艳红，当然首先还是要给她讲讲何艾琴的故事。何艾琴呀，她是一个比许多男人都要坚强都要宽容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了得!

九、楚玛尔河畔的警牌

小藏羚羊的奶妈——山羊／一只被汽车撞得半死半活的藏羚羊你是可可西里的卫士吗?

每天都巡山，每天都可以看到藏羚羊。看到它，想着它，心里就有一种希望，一股力量，就很幸福。

不尽人意的事也是每天都发生着。我常常能看到那些被丧尽天良的盗猎分子残杀得肢体不全，倒在血泊里的藏羚羊，我的心如刀剜一样疼痛难忍。一次，我们在青藏公路楚玛尔河附近巡山时，看到有几只秃鹰在天空低旋，还不时发出几声贪婪的长而怪的叫声。不好，可能有情况!我们急忙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有一只刚生下来的小藏羚羊躺在草地上，母羊不知去向。小羊受了伤，浑身湿漉漉的，凝冷着一块一块的血迹，四条腿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见我们未了，它用乞求的惊恐的眼睛望着，我们懂得，那是在传递求饶的意思。我们不敢怠慢，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小羊弄回帐篷。我们要给它养好伤，让它长大，再送它回到可可西里的怀抱里去。

可怜的小藏羚羊牵动着每个人的心肋，大家合计着给它取名“祖塔才仁”，藏语的意思是“长寿的藏羚”。大家从心底里为小羊祈祷，坚信受磨难的它必有后福。它无法吞咽食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罗尼松玛就把食物嚼碎了再喂它。谁知小羊只是用小嘴巴闻闻，还是不吃。羊也娇气，不是妈妈的奶它就是不吃。我们直犯急，不吃东西还不饿坏它吗?我赶紧给保护区打电话求援，让他们想办法救救这只可怜的小羊。保护区的领导很重视这件事，立马派了两个人、一辆汽车，两天两夜赶到我们驻地，把“祖塔才仁”护送到了保护区，特地给它找了个奶妈——一只山羊。开始，奶妈不认这个干儿子，干儿子也不搭理这个奶妈，僵着。工作人员多次撮合、调教，终于使它们走到了一起。小藏羚羊吃了干妈的奶，身上活泛了，渐渐地长出了劲，可以勉强地站立了。还开始挪步。大家好高兴，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亲热，你抱抱他抱抱，小羊天天都生活在大家的怀抱里。其实，我们这些志愿者大都没有结婚，哪有孩子?现在抱着小藏羚羊却像抱着儿子一样亲，完全是一种感觉，珍爱小藏羚羊的感觉!

我们遇到的遗失在草滩上的小藏羚羊大多是幼崽。它们离开了父母的呵护后，根本无法独立活动，苦苦挣扎，非常可怜。其中不少活活饿死或被那些成天在草原上觅食的野兽伤害。为什么总有藏羚羊幼崽遗落荒野?对于这个现象我们开始并不了解其中的根由。后来，经的事多了，见的世面广了，才慢慢地解开了这个迷团。原来，盗猎分子每年猎杀的上万只藏羚羊，多半是怀孕或哺乳期的雌羊。它们身体笨拙行动不便，往往难以逃脱猎人的枪口。雌羊走后丢下了幼崽，孤独无助，很容易就被野兽和盗猎者抓取了!

没有妈妈呵护的身单力薄的小羊崽呀，你的活路在哪里?我们又一次目睹了你的不幸遭遇。

那天上午，仍然是在楚玛尔河附近的公路边，我们看到了一只被汽车撞伤的小藏羚羊。显然撞后不久，它的四条腿蹦直地躺在地上，嘴角和鼻孔还不时地往外冒血，身体保持着余温。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它就这样半死半活地躺在荒郊野外等死，就建议把它抬到不远处的索南达杰保护站，赶紧抢救，说不定还可以让它活过来。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又是抬的又是抱的把受伤的小羊往屋里折腾。谁知还没有等我们进屋它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救活这只藏羚羊，我的心里难受了好些日子，一闭上眼睛它那可怜兮兮的惨景就浮现出来。

据保护站的同志讲，来往于青藏公路上的汽车，常常会压死、撞死藏羚羊。这是很无奈的事。司机无奈还是保护站无奈或者藏羚羊无奈?说不清楚。动物虽然也有灵性，但毕竟不像人那么长心眼，尤其是那些出世不久的小藏羚羊，傻里傻气，它们看到公路上跑着的汽车很觉新奇，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特意停下来，用疑惑的目光看这个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庞然大物。淘气的小东西有时还要和汽车赛跑，比比谁能跑在前面。逗你玩!不少藏羚羊就是这样丢掉了性命!当然受害的还有其它动物。为此，我们在楚玛尔河一带加强了巡查力度，提醒过路的司机这里是藏羚羊多年来自然形成的一条通道，汽车开到这儿务必减速慢行。大多数司机能听我们的招呼，为藏羚羊让道。却也有个别司机仍然大大咧咧地自行其事，飞车照开不误。撞伤撞死藏羚羊的怪痛之事时有发生。

看来，为了保护藏羚羊的安全，我们这些志愿者还得下功夫继续做工作，让更多的人自觉地和我们一起成为可可西里的卫士。很快我们就在藏羚羊经常通过的路口，用木板制作了一批警示牌，上面分别写着这样的警语：“藏羚羊是人类共同的朋友，你要善待它!”“司机同志，让藏羚羊从你的车前安全通过了，手扒方向盘，心想藏羚羊!”“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乐园，作为藏羚羊的朋友，你使它快乐了吗?”等等。

警示牌上的这些字都是出自我的手。我是指牌牌上的字，写的字，而不是内容。你还别说，写得蛮苍劲的，撇似刀，捺如弓，真有那么一点警世醒人的味道哩!在学校里，我的毛笔字是很臭的，这是艳红爱意的评价。她总认为我写的那些字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像怕冻着的蚂蚁。所以过去我从来不在人稠广众之中露我的毛笔字，惟有在给艳红写信时才拿起毛笔，我就是要臭她。她呢，也乐于接受这臭。来到可可西里，我是这批志愿者中惟一的大学生，大家眼里正牌的知识分子，平时起草个简报、写个保证书什么的，非我莫属。写标语牌自然也是我的事了。也许是没有可比性了，瘸子里面拔将军。也许是站在世界屋脊上写字的缘故吧，我真的有那么一股无以伦比的自豪感，总之我是放开了手脚去写，提笔洒墨，成行而已。那些毛笔字写得还真有豪气的，好苍劲!我在大家面前绝对地露了一手，过去没有机会施展的书法才华!

好些天没有给艳红写信了，今天一定要写封信，心里有话要说。我很愉快地告诉艳红我写标语牌的事，我说我进步了，毛笔字写得溜儿溜儿的利索。不信么，你看看这封信，用毛笔写的这封信。这是我来可可西里后第一次用毛笔给她写信，我在信的最后写道：你不是说我的字臭吗?现在看看，闻闻，不但不臭了，还挺美呢!可可西里美!

这仍然是一封发不出去的信。静静的夜晚，可克达拉草原上只留下琴声，可是可可西里却没有琴声。可克达拉——可可西里，都是可字开头，然而情况却是那么的不同!我的耳畔又响起了那支带着伤感心绪的歌：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告别可可西里之前，我和南武还有一次长谈。当然是我读完他的这些手记之后。

我俩静静地坐在志愿者的帐篷里。

他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他说是昨天刚发生的故事，明天他们就要离开可可西里，返回老家了。

他说，那天他们巡逻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半沙漠半荒滩的丘陵地带。路很难走，很是磨缠人。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走出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顶盗猫者的帐篷，人不知去向。他们在四周搜寻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看来是盗猎者遗弃的帐篷。当时他们口干舌燥，疲累至极。每个人的水壶早已腾空，拿出压缩饼干，口干得难以下咽。随同的藏胞兄弟阿旺扎西用“挖坑埋饼”的办法为他们解了围，他将饼干分成四摊，每人一份，让各人包在手绢里，然后就地挖坑埋进。他们又去巡山了。两小时后他们返回原地，这时埋在土坊内的饼干已经浸湿。他们填饱肚子又解了渴。

南武的故事讲完了。他不再吭声，我直纳闷，他为什么要讲这么一个故事?

讲完故事的南武若有所思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艳红的事到底会是什么结果，我当然盼着重归于好。我的等待是诚心的。我总是这样想，我到可可西里闯了这一个月，就像把我俩的爱情埋入湿润的地内，让那快要干枯的枝叶得以滋养。双方趁这个暂时分别的日子都静下心来认真反思反思，毕竟我们已经相爱了两年，难道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失去对方?可可西里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我们爱情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了。

我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南武很在乎艳红，爱她爱得很深。就连可可西里恶劣的自然环境在他们的爱情面前也应该退让三分。当初艳红不让他来可可西里，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不相信当他从可可西里回来站在艳红面前时，她不改变态度。可是他毕竟是个受到爱情伤害的人，心有余悸，举步维艰，三思而后行。问题的实质还是他的心里对艳红没有数。迷茫的人呀，他的前面仍然是一团让他捉摸不透的云雾!

我理解他，给他也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同样是讲埋在土里的事，只不过埋的不是压缩饼干，而是种子。”我说，“考古学家曾经在汉代古墓中发掘出一瓷罐种子，好几样，麦，花草等。这些种子竟然保存完好没有退化，科学家试着将其埋进土里，没想到它们奇迹般地发芽了。生命就是如此执著!”

南武显然被我说的这件事震惊了，他望着我，却不说话。我说，泥土不会把种子腐烂，因为泥土里有水分有养料。我想你和艳红的爱情种子也是不会烂掉，因为有你一颗没有枯萎的感情，还有艳红教你唱会的那支《青藏高原》的歌。这些犹如灯盏，让人仰望，终究会有光芒。

南武用心地听着，不点头，也没摇头。

他说，我实在不情愿看到因为我来可可西里当了一回志愿者，我心中的爱情大厦就轰然倒塌。爱上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如果是刻骨铭心的爱就更不容易了。同样舍掉一个所爱的人也是不容易的。我们要是把爱情中的男女比作左右手，痛心地砍了其中任何一只手，最后到头只能装上假肢。要让这个假肢长出新鲜的嫩肉恐怕是很难了。受伤害的是双方。不要总把爱情说成儿戏，总把婚姻说成坟墓。有感情有基础的爱情也难免不经过曲曲折折峰回路转的时候，但只要有爱就应珍惜!

我咀嚼着南武的话。他来可可西里时带着对姑娘难以割舍的心情，离开可可西里带着一沓无法发出的信，同样是难以割舍的心情。“我真的不能相信她会无动于衷!”这还是南武的话。他在爱河里陷得太深了!这好吗还是不好?我想，起码不是什么坏事。爱，这正是南武走上可可西里和到了可可西里有所为的动力!他总是在渴望，渴望把一捧雪放在茶炉上煮得滚烫，芳香，与另一个人分享。可是往往苦与香都是他一人独享!

后来，我从可可西里回到了北京，常常想起南武这句话，想想我从来未见过的那个叫艳红的可爱而又任性的姑娘。如今，爱情在金钱面前变得廉价了，我总觉得南武和那个艳红不会这样，也不应该这样。他们的过程已经很苦了，结局为什么还要再苦呢!

今夜，京城的春夜，意外地落雪。除了雪还有风。雪跟风搅在一起，才能飘向远方。

远方，雪山顶有一轮谁都看得见的明月。(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