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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情节……

2012-04-29苏伟贞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爸爸母亲

苏伟贞

“我不看电影!”

“为什么?”

“人生苦短啊!”

——《超级大玩家》

可是你知道吗?对宝圣来讲,她的人生是从电影开始的。

宝圣是小说家,关于失踪,她写过两次,第一次是结婚不久。一次是现在。

不知道为什么,宝圣看电影喜欢先知道结局,她想那就一切不会再改变了。当然,她自己的生活她并不知道结局,那时候。

在她已经知道的过去,每年除夕,聆听鞭炮午夜齐声大作结束,到处烟硝,新一年来临。世界像个迷宫,然后她和母亲出门看电影。记忆中,童年雨水总下在别处,花洒般倾注。她独自站立多么干枯的天空下。

她和母亲穿过薄烟、嬉闹声,镜头随即于她们身后淡出。立刻换场的布景每年原封不动收入储藏室,明年再用。充满道具的演出不是为了变魔术,是为了要拼凑出一幕幕大量效果的世界。她跟在母亲背后,那个看起来像是一个母亲,当然不会比电影里像,因为没有作戏的情调。小小的宝圣跟着走。

缺少对话的电影之旅何时完成的?宝圣比谁都先知道了结局。她母亲呢!从不曾回头看过她。除夕夜是个好长的童年。如果编剧安排由小男孩跟在母亲后面,会有怎样的结局?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那又产生何种结局?但是没有别人只有她。她的世界不是个人堆头制作。

除夕加班公车缓慢龟行,零落的站牌永远靠不了站,堆砌着等待铺叙的细节,发展不出一部戏。和她的世界一样,只是,只要,只希望……母亲只带她搭公车,只顾盯着窗外浑然忘却对她描述……“只”是宝圣生命中最常出现的秃头句,从来没有一个女主角使用这么单调的台词吧?

宝圣的视线通常向着她母亲相反的方向。偌大车腹内,偶尔有一两个乘客,垂下眼睑,在一个团圆的仪式里觉得惭愧,谁也不看谁。她知道这些人想什么。

“我梦想我们会到人间仙境。”

“那就闭上眼睛吧!”

总是走进戏院最后一秒钟,才彻底绝望,那种绝望激发出巨大的幻灭,一切结束了,她永远无法逃脱味道混浊的场景。真病态的空气,第一年走进戏院她便顽抗着,生怕永远留在里面。宝圣从未在别处嗅过同样成分的空气。她非得走过那些制式装潢才终于死心,布幕两头“禁烟”、“肃静”的压克力牌子,以及厕所的味道都像必须闭上眼睛听的歌曲,是最难忍受的部分。深垂的红黑双面绒布大幕好像用人力笨重地拉开,却无一丁点人工变化的痕迹,发出沉重的嘎拉嘎拉声响,告诉观众,正式的人生要来了。是啊!她算见识过了。

今年团圆饭,毛多喝了点酒,九点不到就上了床;公婆被老幺接去打守岁麻将,那里也有老人家的房间,做父母的权威。他们还口径一致坚持大儿子毛“跟”他们住。宝圣无所谓他们怎么下命令,没有人会跟她母亲一样,自生自灭。是啊!都有个主题人生。只是婚后第一年除夕宝圣照常出门去看电影,大家都以为她疯了。她也拿不出个说法,就是觉得没什么不对。

运气不错,今年意外地没在除夕下雨。毛的老妈就最讨厌大过年下雨,触霉头。毛顶撞老娘:“什么都犯忌讳!人家北方还下雪呢,叫瑞雪!”宝圣很清楚那是在给她婆婆下马威,免得大年夜做媳妇的往外跑,还是很难解释去看电影要倒霉!

凄冷的街景是那样似曾相识,她如今在她自己的车腹里。年节的都市像丛林,困住了年兽。远处大楼边沿模糊,看上去像一块块湿抹布。

“好孤单的房子,你孤单吗?”

“只有在人群里。”

电影对话,当然是电影对话。片中深谙世事的家伙训人:“我们只有这个世界,现在的这个。”宝圣自言自语:“你错了!我们连这个世界都没有。”她其实知道那家伙也十分绝望,所以又讪讪地认错:“我是很无聊!可以吧?”

深夜地下室停车场孤单几部车如等待招领,宝圣一路走楼梯,上头隐隐传来蒙住的声音,一脚踏进时间机器似的,往事将她的影子在楼梯墙面放映。她心想:“多像还没发生事情的恐怖片。”真发生了,倒有个警觉。但是她一点也不怕——杀了人的男制片对女友说:“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不!不要说出来!”女友大吼。最可怕的事情是还没发生而终于要发生的事。精到的观众了解。

宝圣的身世缺乏未婚生女的典型背景——痛苦的爱。她母亲是一个无趣的女性主义服膺者,注定一辈子找寻位置,且终生信仰失去错置文本的女性作家西克苏(HeleneCixous)和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iaGilbeit)。这一点宝圣本土多了。

她这辈子没有理由地一个人。单亲家庭、未正式认亲的爸爸。母亲刚当大学讲师,有点经济基础,一场硬来的主义实验,但是她回不去了。不要婚姻,只要小孩,什么知识界。她还在肚里时她“爸爸”就走了。宝圣是委屈的,她常叫自己别想这些:“你这样干嘛呢?”跟自己过不去。

然而这样的戏剧性,当然得留着她爸爸来揭发。寓言故事在她这边开始是小学二年级,简单地说就是总得有人把事情告诉她。等到突然有个男子在校门口盯着她看,故事就像镜头一般清楚了。她稍稍不安,发现自己成了女主角又总是走出镜头。男子持续陪伴她上下学,清晨在路口等她走向他,一个长镜头:中午放学准时站在校门口目迎,比她母亲还清楚她的作息。而且最让宝圣兴奋的是,从来没有小朋友和他一起。不再需要任何理由,她每天告诉自己八百遍这个人就是爸爸。不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

她贼头精脑没对母亲说。这人终会像所有影片里的人物一样,直接消失在你面前——她的经验。

她母亲从不接送她,只在她上学第一天带她走过认路。问她:“认得路吗?”她点头。母亲提示:“如果迷了路呢?”“找麦当劳!”电影广告词。不过她最后会补充一个对的答案:“打电话。”学校老师因为她母亲的职业,“人家大学教授,还要你告诉她怎么做!”他们背后批评她母亲心理不正常,哗哗哗地,其实也不避她。

那段日子,她非常高兴母亲不像个做母亲的不接送她。那种戏剧性,让她心甘情愿熬着没有父亲的苦。她已经惩罚过她母亲了,她婴儿时发出第一个清晰的单音是:“爸!”受着更大的折磨和甜蜜,她每天横冲直撞跑第一出校门,才不管什么路队!老远瞄中目标便来个大动作急煞车稳住后傻笑。她看到“我爸爸”被逗得啼笑皆非的神情,一个特写。他不看她,她没办法做出这个动作。电影告诉她的。

这样的戏码每天上演将近半年,他要走了。是最后一次“接”她,突然走到她面前。她仰头看他。冬天很冷下着雨,爸爸说:“你认得我吗?”她光会笑:“我知道啊!爸爸!”爸爸牵着她,他们一起走红砖道。她的爸爸好可爱,穿格子红衬衫卡其长裤,像个大学生哥哥。那些她母亲的学生,她看都懒得看,蹑手蹑脚哪儿找来的配角货色。

“我爸爸”和她分手的时候满脸是泪,小孩似的跟她这个“大人”说话:“我真的很难相信自己有个女儿。可是又不可能因为你,跟你妈妈结婚。我们真是很坏的大人,你会原谅我吗?(爸爸,妈妈是不会跟你结婚的!)这半年来,我确定你是一个很棒的小孩,你都没有跟妈妈说起我的事(爸爸,你太傻了,妈妈才不认为你存在呢!),知道吗?有自己的小孩应该是件很快乐的事。(带我走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再去看除夕电影了,我只想在家写日记!)你会永远记得我吗?”她发誓:“是的,爸爸!”她记得他,他才会永远存在。我爸爸说的:“这是个物理现象。”不是戏。宝圣安慰自己:“爸爸是个科学家呢!”但是她不会问:“那你爱我吗?”宝圣最后重力捏揉“我爸爸”的脸:“你是真的对不对!不是电影喔!”她生命里最真实的一次。

“我爸爸”当了半年不见天日的“私生父”,宝圣又原谅了他,其他也就够了。这真是很平常就会发生的事吗?宝圣知道的是,对她绝不平常。当小孩不容易,她从小就等着长大。

她从此再没有遇见“我爸爸”。但是宝圣不再难过,有人跟她道过歉了,啊,多神奇的表演技术。等她成年以后,看到有一句专为她订制的电影独白:“你使我自由。”至于母亲,宝圣结婚第二天就移民了,她母亲从来不相信别人的自由。好像萨特说的:“别人是地狱!”宝圣再度在镜头里望见自己,没有交谈,没有心理医生,没有孩子,没有宠物,没有情感苦恼。她以写作为业,成为还有点知名度的小说家,人际压力也免了。“我爸爸”离开后,她就不喜欢现实人生。真相常让她产生直视阳光的感觉,强烈极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件事不变,多年以来,她不断询问自己:“我爸爸”去了哪里?

“离开这里以后,你去了哪里?”

“让事情不再发生。”

因为是除夕,只开一个售票口。对付那些打发节日或者像她这样有什么习惯的人,在她随母亲看电影那年代,哪家戏院不早早盯紧春节大捞一票?年夜饭都不让员工好好吃一顿,黄牛跟着瞎起哄抢钱。即使过道灯闪巴闪巴最后索性罢工、座椅下塞满垃圾、天花板快掉下来、放映室根本还在等跑片……鬼片里废墟那般不可靠近,大家都知道,却场场爆满。事情总有个伏笔,她那时就明白,那几乎跟报应差不多意思,绝对会让她在看电影这事上吃上一记。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年母亲买了昂贵的黄牛票,心满意足,然后呢,说是反高潮吧,电影最后,荧幕若无其事般打出一行字——以上情节纯属虚构。

“人生如戏!”宝圣听到母亲喃喃自语。

以后,再也没有例外,在母女俩的电影时期,这些“以上情节纯属虚构”的片子总被排在春节档,年年和她照面。怎能这样蠢,不是假的,还是真的吗?分明是演戏,为什么又要明说?她已经够悲惨的了,演员比她更惨。连骗人都不愿意!她既气且呕!但是啊!作为一名长期观众,她越来越熟悉一整套剧情公式。伴随而来的慌张,她看清楚这个世界的运作,她抗拒:“你可千万别被惩罚在看电影这件事上!”

“罚我写作吗?你罚我写作吗?”她猜不透。所以她写作以后,有了比较合法的借口,因为她无论写什么都不算骗人。虽然现在再也没有电影会打上说明——以上情节纯属虚构。原本就是假的嘛!好像是这些年过去,大家都学精了。有一条裂缝分明缝合起来了。

她还没学会的事是排队买票,那真教她浑身不安。她总知道熬进场就好了。现在看电影对她来讲,与吃饭差不多。其实她一直想戒掉看电影,她发现自己对电影太依赖。她知道的一切文化差异都是从电影中得来的,像外国男孩脱衣服从领子往上抽、吃面用叉子卷成一团、无聊的告别单身舞会、赚钱才好花在看心理医生上……而她又比所有人都融入。

妮娜:“你想人们亲吻时,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男友:“我想是为了要增加激情。”(当然不是,傻瓜!她暗地咒骂:“是想象力!”)

妮娜:“不是!这样就可以想象是另一个人!”(对嘛!她亟待妮娜说出来!都能尽如她意多妙。)

队伍里她像同时摹拟二十个角色那么忙。她感觉今天不太对,队伍移动得很慢。宝圣有个毛病,她没办法等人,她等得够了。小学二年级父亲才出现;她成家后母亲却消失了。

她惟一等到的是长期单独活动这支签。开始她和夫家生活就有时差,虚构与真实并轨进行。她看到他们——每天公婆、丈夫睡着之后,她觉得真实的世界才发生。在虚构的生活里他们交谈的方式是各用各的语言。没有人爱听她讲话,任何例子她都套上电影情节使用电影语言。别人都写好了,为什么不用?大伙先还觉得新鲜,后来认为太搞怪了:“你说的话我们不懂。”她这下傻了,心想我是外星人吗?法国片都没那么难懂,何况她举的都是好莱坞电影。

宝圣深夜活动时间越延越后,等她晚到天亮才睡时,毛翻脸了:“我们到底是不是一家人啊?!”可是好像来不及了。时差已经形成,国中之国。

终于买好票,还有四十分钟开演。现在影城周边卖场都来了,书店、香料、彩绘、寝具、鞋店、T恤专柜、小吃街……二楼书店还在营业,她进去闲逛。一路梦般的感觉又踅上来。就像她最近状况,完全没有碰到任何人和任何事那般透明。她更清楚的是,最近她心的内部有个很奇特的事发生了,她仿佛再度置身一个不存在的空间,没有人的世界,她母亲以前带领她去到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呢?她沉默地承受这巨大的空白,感觉所有记忆将被没收。被谁呢?

最初她发现自己突然无法阅读,失去了对平面文字理解的能力。她以为是长期看大量电影的关系,但她很快发现写作欲望静止下来。一个毫无意义的游标,面对不断扩大的空景,令她窒息。多不公平的那么迅速地失去东西的骨牌效应!而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是追索哪个环结出了状况。“难道是你要我重新看见除夕的布景吗?妈妈?”她母亲去世后,宝圣的询问加起来比一生还多。

生命中最应该被记录的状态发生了,而她只能任由它经过,毫无能力。更讽刺的是,她能做的就是平常她会做的,迅速联想到一句电影对白:“如果生命是一部大卡车,是驾驶它好呢,还是任由它经过?”她甚至哭不出来,不!她从来不哭。她面对的方式是,反复同最喜欢的男演员李察基尔演过的一个躁郁症角色对话。

“我在大学时吞了一大堆阿斯匹林。”

“多少?”

“七十三颗,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以后再也没有头痛过。”

而她可以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以后再也没有哭过。”

宝圣到地面层买了杯咖啡,品牌是最近此间雅痞流行起来的。站在露天处她推远可以望见影城步道、预告片以及档上电影看板,衬托华丽的现代建筑背景,仿佛眺望自己全部的人生都在其间。

她还知道一件事,有价目的物品全部可以刷卡,连同电影票。只要毛确定她在使用信用卡,他就会把钱存进账户。她突然好想走进每家商店询问:“可以刷卡吗?”“可以啊!”她真想得到答案。

她并非从小就热爱看电影的。以前她总是想尽借口不进电影院。那里面太黑了,而且永远太大声太闷电影太长,让人害怕睡着再醒不过来。或者醒来的时候,全部人都散场离开了。她低下头又一次默想影片里被遗弃的坏洋娃娃,边怪自己为什么看到这个画面。

一旦她明白别人的生活永远比较容易,她便离不开银幕了。然后她母亲离开了台湾,是的,抛弃了她。那个躁郁症女人是一名愤怒者,坐在弥漫着烟瘾浓雾的角落,准备自杀似的。她母亲同时是个天才,她后来才愿意承认她母亲对她的恩典是让电影陪伴她。她母亲自己就是一个结局与例子。

宝圣不明白的是,作为一个没有爱情和亲情能力的女人,当了母亲,等于生命光谱齐备,还有什么不完整呢?偏偏就在过年前一个月她母亲寄了封信给她,她收到信便知道了,母亲“走”了。气呼呼地离开。春节将到,这是一出贺年大戏了。

“人生真有趣,从来没有人活着离开。”

节奏和时机,很难相信这不是个阴谋,提醒着宝圣:“感觉到了吗?现在电影越来越不好看!”然后母亲的信,再度带着小小的宝圣去赶除夕电影。母亲在信里留下两段电影对白,有两句,是她看过的——

女:“你要我遗弃以前的生活吗?”

男:“不!只是要你记住我们想过的生活。”

另外两句她并不以为有印象——

“有些事该结束了。”

“是啊!”

关于平面的人生,残忍的事实一一浮现,像她母亲那种什么也碰不到的女子,这个时代,生命中惟一可能拥有的方式仅仅这样吗?

宝圣不气母亲没有母性,却恼自己不像个女儿,即使母亲不让她做女儿。现在她确信是母亲拿走了她的能力。这也将是她惟一的发生吗?在她假装的世界里,她就像一个闭着眼睛唱歌的人,被自己感动,也因为吓得半死。她不该跟在母亲后面,她们根本是两个生命,交叉最多的部分是电影院时光。她母亲轻易就用电影代替了她不会做母亲的这个弱点。

有些人会意外吧?但不是宝圣。她让自己写小说,同时躲到电影院里去。这下可解决了她不会过日子的窘境。她的小说从来没有自己。

自从台北出现二十个厅的电影城,她每天都有新电影看,有了这种影城,不必曝光在外头,她每天都可以过年。没有缓慢的街景,和等待拉开的沉重大幕。她坐着的位子永远露出一张清楚的荧白银幕,仿佛只上演喜剧,以及一部值钱的电影。哪一部电影卖不卖钱早就预测得到,这是制造业,不是艺术。幸好不是,“否则你得等上十年才有一部戏看!”

这个世界是企划出来的。最值钱的是脸,演员的,跟她没什么两样的脸,不至于让人不安。她现在甚至想不起自己三岁时的脸。她母亲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不会离开台湾吧?

而且跟她母亲不同的是,再烂的电影她也看得下去。她还训练自己从来不说:“这电影我看过了!”她看过的所有电影,总是一开始放映她就已经知道结局。从来没有过例外。虽然她那么喜欢预先知道结局。让她觉得感伤的是,电影里的人生往往才叫人生,永远有开始和结束。多么完整。最重要的是,有她最需要的真实性。

这次,她终于没猜到母亲的结局。收到信时是黄昏,读完信,暧昧的天色逼近,点上打火机,她把信烧了,“你不想活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爱你!”

“我不爱……我自己!”

是的,她母亲不爱自己。然后她出门看电影,没有对任何人讲的兴致。她没有“我爸爸”的消息,无从通知;毛和她母亲没相处过,无从说起。母亲有生之年甚至不知道她认过父亲。她永远的父亲的模样就是她最后记得的样子。她们的最终,是寻找父亲。母亲绝口不提,她也不问,不是不好奇,是她已经知道答案。

那天她看完电影回家已经半夜,清晨两点钟是什么天色?就是电影里你看到的样子。想起母亲的死,简直痛恨起来!她不打算做什么,总可以大醉。

她经过夜市停妥车,报仇似的狠灌下三大杯生啤酒,浑身醉透了才回去。车驶进巷口,道路当中站着一只大狗,动也不动。褐色圆头,奶白身子和四肢,脖子拴条皮带。一只迷路的狗。宝圣下车牵它皮带打算挪开它,心智明白。

她走到大狗前面发现是只老狗,眼袋下垂浑身散发异常重的味道。伸手去牵,狗却冷不防爬上她的车,再钻到后座躺下,臭躯体塞满整个空间。宝圣失笑:“你倒熟门熟路。”车到家门口,宝圣对大狗说:“我连人都不会养更别说狗了,你走吧!”大狗根本不理睬坚决跟她上楼。宝圣真醉了,否则不会连赶狗都懒得。

大狗随她进了卧室。现在,让宝圣叫我们看见一个特写画面吧——她把毛摇醒:“我捡到一只狗!”毛迷迷糊糊睁开眼,与一只硕犬平高对视,唬地就吓醒了,他气得大叫:“你喝醉了你知不知道!”没披外套就带狗下楼。宝圣站在阳台上目送。眼见那只狗认命离去,多像个人。

她忽就明白了:这事怎么那样像假的,她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像假的。电影里倒有最真实的感觉,像爱情、成功的故事、完美的婚姻、快乐的家庭、负责的父母……她连她母亲死了都无从开口对毛说,因为一说出口就假。她逃回房间上了床沉迷睡乡。梦如是轻,身体如是重,“戏梦人生!”她听见自己这么说。谁说我们无法离开房子、资料、植物、家人……太容易了。她就做得到。只要钻进电影院。

第二天毛问她:“你怎么把牛样大的狗带回家的?”

她说:“它自己跳上车跟我上的楼!”毛不可思议地盯住她:“你喝醉了真好玩!什么事都碰得到!”

是啊!别人喝醉了光会碰到临检、出车祸送掉小命、吐得到处都是!她对毛说:“假的事情安全多了!”电影就是。她一直到好久后,回家顺楼梯往上走都还闻得到臭大狗的味道,是的,就是对着她扑面而来。

扔掉手上咖啡杯,进场时间到了。根据经验,广告应该结束了(现在广告有时比电影还电影)。这不是宝圣临开演才进场的真正理由,以前因为讨厌唱歌,全体起立的仪式使她的面前黑压压被挡死;后来因为不喜欢看见人、观众,她总是等场灯熄灭才进去,大家坐定了,她才好野餐似的,找个周围净空的位子过日子。同样,戏结尾银幕一出现工作人员表她就逃跑。

顺着手扶梯往上,宝圣回身不意望到帷幕玻璃外的世界,隔着马路。对街有个大型百货公司,营业时间灯火通明,现在暗淡下来,一阴一阳充满对世俗的比拟爱恋。红砖建材隐隐发光,爱默生的冻结的葡葡酒滴,巨大的。没有人的地方总还有可能的故事发生。拖着长条尾巴的路她由那方向驶来,事实上她并不真的望到,不过现在的她是以为看见了。

她不忍地收回视线,那么费力的世界。宝圣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由那幕场景走进来。

站在离现实遥远之地,她意识到最糟的事情(也许没那么糟)已经清楚地呈现出来:她失去了她的写作能力。收到母亲信以后,宝圣现在知道也许这是复仇。“全世界都知道复仇的意义。”

“它只发生在小说里,不在现实世界里!”

她母亲的死是道诅咒,要她一辈子专心于电影。母亲不知道的是,当她连写几天小说,再进到电影院,总在那一刻,她终于知道电影有多好看,她以为她忘了,不!她记得。

服务人员为她撕了票:“十九厅,走到底左手边。”催促赶快入座。她错过了开头。这对她再正常没有了,以她失序的生活,很难不错过什么,除非她住在戏院里。

她看过一部电影,一群没有护照的男女老少,被困在机场出境室,他们在里面做买卖、观察人、生活,甚至经由秘道直接跑到出境大厅,但是他们选择留在里面。为什么要出去呢?为什么她在今天回忆自己一生呢?死的又不是她!也许她的婆婆没错,她是疯了。

似真似假的情节,究竟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她隐约感觉影片节奏起了微妙变化,根据经验,此时主题将出现,这时候传出一句对白。

“有些事该结束了。”

“是啊!”

宝圣埋在位子里,根本不觉意外。是的,母亲最后信件的句子!她又跟母亲一块看除夕电影。

她母亲格格不入的一生,多么反其向而行!先未婚生子证明这方式行不通;先反生命运作靠电影支撑;先反社会抛弃男性主体;先上帝旨意而死。

在这个世界上,她能相信的,终究只是自己。宝圣从不相信自己能撑得下去。越埋越深的剧情,忽忽而过的光影,宝圣进了电影城再没有出来。

她原来只告诉自己再看一场就出去,但是她做不到。电影院是个永远循环的人生,你睡着醒来悠恍恍重新接上不会改变的结局,你以为绝对不会漏失最关键的情节。不!她漏失了!没有创作,没有阅读,没有心理医生,没有母亲,没有共同的话题,反体制,反家庭……宝圣只好再进入另一间放映厅,漆黑的有着人生进行的电影院里,那才是答案。

仿佛一个END镜头,我们将看见长大的宝圣当每场电影散场时,站在出口,面对意犹未尽的观众微笑说道:“谢谢光临,请由二号门出场。”

而她知道,总有一天她的家人来看电影时会不意发现她。不过那得等她的小孩长大以后,毛和她婆家人是从来不看电影的。不,她没有小孩!这已经就是结局了。

也许现在的宝圣会喜欢在她的故事最后,打上几个字——

以上情节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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