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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声音

2012-04-29吴钧尧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众神

吴钧尧

1

声音。什么是声音?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它现在,已无法辨别尘世间有意义的、跟缺乏内涵的一切声音。何必分辨呢?永恒的声音经常跟人间无关,那些没有温度的,譬如狂风刮、大雨作、急雷打,才是永恒,以及夏日初来第一声蝉鸣,秋天甫过纺织娘振动它们粉红色薄翅,冬日新到大地龟裂,以及自然春回,绿芽如海的波浪,从这头扫过,从彼端奔回。

这才是真正的声音。

它,站在人们为它竖立的高台上,头大耳尖,定风珠含在嘴中,是一头雄狮,却仿人,挺直腰杆,双爪平举过肩。台上一只香炉,烧尽的香柱参差歪立,红色披肩挂身,却是褪色的、却是破朽的,再不多时,或者再起一阵大风,披肩将被撕扯破烂,就要露出它赤裸浑白的、着病了一般的土夯本色,以及被披肩遮掩住的,一只巨大的葫芦。

巨大的葫芦是它刚刚被塑为神时,人们经过它,最醒目的焦点。孩童爱在它身旁,摩挲葫芦玩,妇女多在午寐跟农作闲暇时,趁人少,焚香祷告,先偷偷以眼膜拜,继而飞快滑过它的大葫芦,渴望生个男丁。它曾经积极回应居民祷告,曾经满身大红披肩。彼时,大风过,掀起它身上数十条披肩,浑如天神驾驭晚霞莅临人间。

它不再回应人间需索,因为它不再听到这些声音,它像一座竖立的墓穴,只是人们不知道墓穴里头,是一个已死的神。

它,聆听四季,听蜈蚣爬进它洞开的嘴,听见麻雀在它嘴上啄,听蚂蚁伸触角,传讯息,不一会儿,蚂蚁汇集,协力搬动栖息在它葫芦上,却也死在那葫芦上的蝉。

蜈蚣逃出麻雀的嘴?蚂蚁搬走最后一片蝉翼?葫芦长了青苔?它都听到了。幸好,它只听见这一切。关闭听觉之外的感官后,时间对它已了无意义,它的记忆还在飞翔。它初生时,照料它的乩童,已如一阵烟雾,蓦地散入雾中;陈渊呢?金门的最初神祇,它牧马的故事仿佛烈阳下、干柴里,噼啪一声;黄伟、蔡复一等,由人而神的名臣、名将,已被各自的信徒围绕,它听见迎神的阵仗一路吹鼓吹,来来回回;它的塑像睁大眼,它的内心却闭紧眼。春去秋来只是时间的计量,老朽的,只有躯壳。它没有老;神不老,不死,却会哀伤。

万一,人的声音跟四季、蚂蚁、蜈蚣的骚动掺杂在一块儿,它没来由听到,忽然就打起冷栗;它听到的已无关祈祷、恳求或喃喃,而是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从一个冷寂的墓室传来。

它没料到自己也会有梦。梦,竟然不是人的专利,神有梦,而且深冷,没有温度。

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倏然,它又回到墓穴,看见妇人囚禁穴里,啃光最后一片饼干,喝完最后一滴水,点上最后一支蜡烛……也许并不是最后一支,但那无关妇人的命运,她要的不是烛光,是洞穴外一点自然光。妇人临死前,并没有听到她渐要隆起的腹腔之中,声音越来越弱的心跳。它听到了。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这是妇人肚子内的声音,也是妇人临死前,睁眼,盯着暗黑的墓穴墙壁,所幻想的惟一声音。如今,它们嵌合了,一在内,另在外,都响在它的耳朵里。

汗沁凉,流下它的背脊,魂方回,晕头晕脑,整副躯体几乎从台上跌下去。它整理精神,见着眼前一名妇女,持香膜拜,嘴中念念有词。

它不禁恼怒,方才的噩梦来自妇女的祷告。它既醒转,又岂能再被干扰。它专心听着远远的树林里,一只蟾蜍爬出藏身的树洞。蟾蜍脸,满疙瘩,哪瞧得出快乐还是不快乐,它却知道它是快乐的。透过蟾蜍的声音,它看见蟾蜍的世界。

看见,一个满是夏蚊的树林。

这个傍晚,除了蟾蜍,还有一窝它的蟾蜍孩子;它们一只只跳出洞窟来,正吐舌,探触这一天的温度。

2

聆听。什么是聆听?这问题像打哑谜。如果一个人的疑惑,在这世界找不到可以对等述说的人,寻不着一床有温度的棉被,缺乏可以抹去泪水的手帕,跟生命面对时,我们的容貌能是什么?

我们在各种场合说话。通常,这些声音并不透过嘴巴。比如清晨,从柴房的鸡窝中,摸出一颗新下的蛋,到厨房,敲击碗公边缘;壳破,蛋白是露水,把蛋黄洗得晶亮,持筷,打混蛋白跟蛋黄的界线,热水入碗,透明的成了白色,黄色变得浅黄,清香随之升起。我们在心里说,这碗蛋汤是一帖药。

端午节前,往田埂走,杂草总在作物间错落,拿锄头掘,走这头,回那头。清晨,麻雀栖息田边树,唧啾啾,正跟一锄锄的挥动形成节奏。麻雀跟锄头,人跟清晨;蝴蝶跟茶壶,人跟露水,不只是单纯的四季劳动,或者大雾茫茫,或者掌茧重重,有些声音埋伏在不说话的风景中。

中秋节后,风粗犷,大地枯,飞鸟绝。沿田间,农夫农妇捡拾收割时,遗落田中的小麦穗、花生跟地瓜。眼睛,张开再张开;腰杆,弯曲又弯曲。这些沉默的姿态又说出什么不静默的声音?

谁知道这些是声音,谁来聆听?

没有人听,不代表陈品娘就不说话。傍晚后,晚餐前,陈品娘环视一室的黑暗。黑暗,因为烛光一盏微醒,显得更黑。它照耀。它闪动。八月天,床上的人盖紧棉被。棉被厚实,容貌、身形、呼吸,都被遮掩。遮掩不住的,是陈品娘心头的众神。恩主公陈渊。三太子哪吒。土地公。文武名臣黄伟、蔡复一。灶神。错落岛间各村的风狮爷。太武山麓一间低矮的庙,庙里供奉太武夫人,旁边一座不知风雨侵蚀抑或传说模糊,致使面貌难辨,浑似人蛇合体的陪神厉归。妈祖婆与大道公。观世音菩萨。它们阵列烛光周围,各自以慈祥的眼神看着陈品娘,再缓缓移动视线,注视床上的人。

陈品娘一开口,众神也跟着开口。

众神说话的样子各有不同。陈渊说话,胡子微微颤动;黄伟边摇头边说;蔡复一微蹲虎步,神态威武;灶神头顶冒烟,右手做微风拂过状;土地公笑容可掬;太武夫人扬起拂尘;三太子哪吒驾着火轮绕室内跑;不清楚是人还是蛇的厉归,没有嘴巴的塑像无法言语,头却高抬;大道公凝视妈祖婆,还有无尽的爱恋要述说;观世音菩萨低首垂眉;风狮爷则喝、喝、喝,大喊。众神后头的千里眼、顺风耳,它们的语言是看得更远的眼睛、听得更细的耳朵,纷纷睁目、拉耳。以及大树神、石头公,以及王爷、关帝爷。

每天一次,陈品娘在日夜交接之际,在传说中鬼神的出没时刻,默念祷告。

众神跟她,诵读同一份祷告词,却音阶与口音各异,宛如一场庞大丰富的交响乐。

这汇流交响的语言,却宛如锁在一座狭隘的墓穴里。陈品娘嫁入林家多年,却无子嗣。丈夫林资华久病不起。做女红的手无法帮丈夫把脉。长茧的指头不是一帖药。满是红丝的眼并非火眼金睛。黯淡的皮肤不是最后的冬天。如刀削的脸颊更不是药方。那么,迎众神、会日夜、齐祷告呢?

陈品娘移出暗室,进厨房料理晚餐。

灶神,被刻在灶头的墙上,日夜吃烟,束发髻、留髯须的模样,已难辨识。灶神两个浮雕的字,还没有被烟尘湮没,立在灶头顶端,看着人间烟火。

3

人是什么,该是什么?神,很少想象这样的问题。这问题,挂在神的背脊,眼看不着,手够不到,蓦然间,千年过、万年迁,问题不再是问题,而笼统为一个概念:于佛,人是轮回万苦万衷的修行者;于太武夫人,人是惟一可以跨越时空的动物,能够凭借修炼进入化境;于老子与庄子,人是一件要被挣脱的衣服,纹饰、语言等,都是障碍;于陈渊,人可分为蛮夷与中原;于黄伟与蔡复一,人是一种向上的意志;于厉归,一个渴望成仙的土著,人是懂得跟不懂得文字的差别;于风狮爷,人,创造它与毁灭它。

被人创造为神的风狮爷,还承继佛、释、道,以及民间俗神种种的,关于人的诠释:人,手无寸铁;人,无父无母;人,嗷嗷待哺。风狮爷回到百年前,看着一座墓穴的落成。首先,风水师父接受富家聘请,拿罗盘指方位,辨别层层叠叠的山峰流水,何是乌鸦穴、白鹤穴。购地,裁定墓穴大小方位,道士焚香祭拜,阴宅构筑。人,存活时,已筹幄死后永恒的眠址。为数更多的人,却汲汲一瓢一食。比如那妇人,喜气洋洋的打扮,仿如大喜之日,被送进一座墓穴。墓碑上,却没有她的名字。她的后代,如何在清明节为其扫墓、挂墓纸,如何吟念对先母、先祖的思慕?

这是一个人,一个与人间断了线索的人;却是这个人,联系了神跟人的关系;神,该如何看待人?

风狮爷陷在它的问题里。风狮爷阻断它对人间的聆听。它只听四季,听风声虫鸣。它如何辨识一只大蟾蜍,看见夏蚊飞满黄昏,张眼、吐舌,露出满足的笑容?

风狮爷陷入回忆时,听见更多的声音。那时候,它还没有进入墓穴,看妇人濒死,还没有对人失去信心。穷人、富人跟做官的,都跪在它的眼眉下,祈念风调雨顺,事业遂心,身体健康。祷词千篇一律,却似一颗颗香软甜腻的星子,滑进它土夯制的胸膛。倏然,群光迸、众辉响,它的身子忽而轻盈,挣脱它的笨重躯骸,立在自己锥小的耳尖,踏在自个儿圆润的前额。它快活地逡巡于村落,三合院屋顶上的风鸡、烘炉、八卦、仙人掌等避邪物全都惊讶闪动。黑暗中,它跟群灵一同发出它们或强或弱、或绿或蓝、或红或白的不同光谱。

想到此,风狮爷不由得发出缅怀童年般的叹息。夜间飞行,已是一桩太旧的记忆了。它睁开眼,看见风鸡立在屋顶打瞌睡;烘炉不再传出温度;八卦蒙黑,不再知道哪是阴、哪是阳;仙人掌枯死多年。它想飞出塑像的束缚,才发觉早已使不上力。忽忽百年,它坐困塑像中,它就是它自己的墓穴。

沉睡时,记忆醒转,风狮爷听到声音。听到人跟它说话的声音。声音中,有香料使它快活微笑;枸杞让它醒神;当归使它温暖;柑橘气味一到,即知秋冬;花生伴着糯米香,清明将届;各种饼干水果伴随生辰忌日。有人说咳咳咳。有人说生意顺利;有人说,夫远行泉州(金门、泉州遥念相体系,仿佛妻也从金门远行,夫到了多远的地方,妻也在多远的天涯);有人说父子平安;有人说,子不在归途上,父母仿佛漂流;有人说崩崩崩;有人说官宦无忧;有人说,他乡是最远的凝视;有人说,神是最近的陪伴。有人说咚咚咚。

人是什么,该是什么?

风狮爷梦见,它在大海的一艘船上。它被立在船首,大口吃进风、大声放走浪。

风大。超乎它想象地大。它吃进的风,却撕扯它的身体。它翘立的小尾巴首先被毁。再来是巨大的葫芦。双脚风枯,化成一阵沙,吹走。它的身体由下而上消逝。它依然站立,张大口,吞狂风。

一阵大浪来,它被打下海。

海水灌进洞开的嘴,再在龟裂的身体内流窜,一阵急促的声音在它体内敲击开来: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

4

人,死或不死,都有其渊薮。陈品娘决定死。

床上的棉被已失去它的缓慢呼吸,折叠整齐。不再有人需要一盏烛光,提醒他、暗示他,人间犹有微光。鸡下蛋,交给六叔上市场兜售,不需再以开水滚泡。陈品娘的丈夫林资华,躺作大厅内一个静止的残像。尽管他生前已如残像静止。林资华生前,曾多次颤抖地移开被单,让他的声音透出棉被,一字一句宛如遗言,告诉她,再找另一个好的归宿。陈品娘以死婉拒。那个时候的陈品娘是想活着的。活在林资华身旁,活在林资华的呼吸中。烛光灭了之后,任何时刻都像日夜交会。陈品娘不再呼唤众神,但是,一室幽光仿佛记熟了陈品娘祈求的仪式,她站定,对床铺投以注视时,深暗的空气忽然缩紧,继而松弛,众神不待召唤,围立着陈品娘。

陈渊。哪吒。土地公。黄伟。蔡复一。灶神。风狮爷。太武夫人。厉归。妈祖婆。大道公。观世音菩萨……陈品娘不再开口或在心中默祷。陈品娘失去了她的声音。她摸索床底,触着一瓶备妥的药,打开它,毫不犹豫地仰头灌进。

风狮爷倏地睁开双眼。

前一刻,它听见没有声音的声音。这声音超越四季虫鸣、蝙蝠振翅,以及一只大蟾蜍,在夏日野林的微笑。那是咚的一声,时间落地,空间归零。风狮爷眼前,黑凄凄、沉溺溺,它在一间狭隘的房中。初始,它以为做梦,回到不愿再深入的墓穴。屋外微光透进,它看见床上铺叠完好的棉被,暗自庆幸这是一间房。它静心神,目渐明,看见陈渊、蔡复一、黄伟等众神,或远或近,参差站立。站挤着众神,房间却未因此显得拥隘,反而是墙退远,边界尽失。它看见一个妇女持药灌口,旋即倒卧、塌软,白沫阵阵,涌出口鼻。风狮爷捻指一算,知道她是陈品娘,许配林资华为妻。林资华长病不起,未留子嗣,香火绝,路已尽。故而,她选择以房间当她的墓室,她不渴望外界的一丁点光亮。她要死。

众神围绕站立,低眉垂首,眼前事,仅似幻影。

妇人双十有四,身形瘦削,倒卧抽搐,仿佛双脚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持住,用力甩动。口沫甩出她的嘴巴,眼珠子甩出她的双眼,双手握拳,迟迟不愿松懈。双掌之间,恰是死亡,她握得越紧,躯骸越抖得厉害。

她,自作孽吗,该死得凄惨?

她,哪里作孽了,她只是认命。

她,认了什么样的命?

毒药入胃,变成火,熊熊燃烧。腹腔开始鼓噪,往胸腔逼迫。逼不进的,便以刀划开,强行进入。她浑身上下变成一把刀,四处窜。她忍住一口挤到牙根的声音,声音们被她溶化,成为一阵阵白沫。她痛到几乎晕过去。风狮爷不知道陈品娘死了没?她抽搐渐缓。被甩开的眼珠子渐渐回到眼中央。陈品娘已放弃感受她的痛苦,痛楚远了,陈品娘柔和地朝着冥空微笑。众神悚然一惊,纷纷论断陈品娘。

陈品娘,就该认了这样的命,死?

陈品娘濒死前,却以她的微笑,把房间布置成一个新房。那是她的新婚夜,林资华身体健好,能走能跑能饭能酒。他双亲早逝,叔父将他抚养成人,堂兄弟个个成家立业,才看见自己形单影孤。叔父为他聘陈品娘为妻。林资华协助叔父料管农田庶务,协助农夫购种、采收、贩卖,终年劳累,身体日虚。清明节前后,气候多变,早上晴阳,过午却霪雨不止,林资华在田间淋了满身雨。回家,微染风寒,但不以为意,不料,阴寒入身,吃了几帖驱寒的药,寒毒未去,却徒增虚火。

虚火,也不是真正的火,没有光,只有热。蛋清洗不去,蛋黄无法生色。虚火无以煨暖棉被,陈品娘的手再快、再巧,卖出去的女红也换不回驱寒灭火的药。

林资华在眠寐中,常看见双亲的模糊影像,鬼火一般,忽上忽下地跳跃。林资华从小就在演练跟亲人的告别。一次次告诉自己双亲已死,却未必真的死去。他曾听说,倭国有鬼太郎,其父因病早亡,放心不下爱儿,致使他的一颗眼珠子跳出坟墓,变成一个眼妖,继续看顾他的孩子。林资华常往父母坟冢,察看是否有一颗眼珠子或一根毛发,钻出坟。

金门有牧马侯陈渊、三太子哪吒、土地公、灶神、风狮爷、妈祖婆、大道公、观世音菩萨等信仰,黄伟、蔡复一、太武夫人等传奇,抑或厉归,一个额前刺有蛇纹的土人轶闻,却无眼珠的妖怪。妖若不在,神何在,鬼又何在?林资华长卧床,几次矇矇入睡,都以为死已将至。他醒来,兀自看见鬼火抖动。鬼火,犹如他身上的虚火,有光却没有温度,有火却了无暖意。他强打精神,看着服侍他吃药的妻子。他的命不能就是她的命,她该有她自己的命。妻子却不这么以为。

此刻,他从大厅立起身来,拍拍衣裳,全无病痛。他想走到房间,再看一眼妻子,没料到房内,众神围立。他大惊,警觉事情有异,忘记鬼神分际,忙扭转身子,挨进众神之间,看见妻子倒卧在地,已是个濒死之人。他护卫妻子,将妻子跟众神隔绝起来,依稀妻的死,正来自众神的怨念。

孩子啊,神,岂会企盼人死?一个柔和的声音传入林资华的耳朵。

陈品娘只是认命罢了。又一个声音。

林资华怒视众神:见死不救,何为神?

孩子啊,神,并不是万能的,当一个人寻死,神又有什么办法?人,哪是神可以论断的呢?能论断的,是他们自己的心,他们的后代。

林资华反问:神,难道就没有心吗?

众神面面相觑。人膜拜神,祈求灵验,人们称神有灵,却未曾称神有心。众神哑口无言。

林资华想到自幼双亲早亡,辛苦一生,却劳碌而寂,苦从中来,哽咽悲泣。众神看着一个哭泣的鬼跟一个濒死的人,人鬼殊途,却一样愁苦。林资华大喊他的妻子,不该这般死去,众神慈悲,救救她。众神回应人们祈求,但如何回应一个鬼?

风狮爷看着林资华夫妻,再看看众神,拿不出主意。一个声音说道,在神的眼里,人鬼殊途却同归,神的慈悲正来自它的怜悯。风狮爷想起墓穴中的妇人,想起她如何盼望外界的一点微光,以及她肚腹内的心跳声,如何黯淡如微烛,再寂灭死槁。

刹那间,风狮爷耳中响起百年间,人们跟它祈求、它却充耳不闻的各种声音。它了无负担地听着这些迟来的声音,一句一句,分属不同年代,一字一字重叠,却绝不混乱。人们的祈求,终于又是声音,而不是咚咚咚、咳咳咳或者崩崩崩。妇人带着对孩子跟丈夫的爱,走入墓穴。风狮爷想到这儿,不禁哭了起来。

原来,神有泪水。

风狮爷彷徨未定,心中暖意自升。它的心思传达给众神,狭隘漆黑的房间,光明绽放,神采夺目。它看见陈品娘满足地微笑,缓缓闭上双眼。

5

正月,有两种脸色。一是过年期间,红春联、新衣裳、燃炮火,尽管树枯风寒,却生息盎然;年一过,像伪装的把戏已被识破,天寒、地干、风更狂。正月,却在林家有了第三种脸色,元宵还没到,陈品娘留鸡蛋、置香烛、备祭品,仿佛才要过年。

农历十八,风狮爷生日,是林家在正月的第二个年。林乃斌手持鸡蛋,兴奋地尾随陈品娘进厨房。陈品娘锅盖一掀,热气蒸腾,林乃斌已知道如何不把蛋煮成蛋花汤。蛋,沿着锅的内缘轻入,鸡蛋滚进沸水,感受浮力,随热流左摇右移后,安然着立。林乃斌爱看鸡蛋入水,暂时的失重漂浮,虚虚恍恍,如同一个梦。

煮熟一颗蛋,像见证生命的转换,它的漂浮是它的挣扎,它的询问。林乃斌不由得问陈品娘,若不煮蛋,就可孵一窝鸡了。陈品娘知道他的心思,微笑说,蛋哪,有拿来孵的,也有拿来吃的,再说,风狮爷爱吃鸡蛋。

母亲哪知风狮爷爱吃蛋?林乃斌知道自己爱吃,尤其鸡蛋染红,味道格外喜气。

虽是风狮爷生日,却不见村人大张旗鼓祭拜,只有陈品娘提香篮,携林乃斌,头戴帽,颈绕巾,围堵强风,打燃香烛。若干年后,林乃斌才知林资华、陈品娘并非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是叔公六子,过继他与陈品娘,延续林资华香火。母子俩跪在风狮爷跟前。寒风凛凛,风狮爷大红色法袍被吹扯得啪啪响。陈品娘喃喃祈祷,每说几句,法袍啪啦几声,仿佛一问一答。

人跟神,真能说上话?

神的眼,看得见世间?

神的心中,真的有人吗?

林资华罹病那几年,陈品娘笃信神。她召唤正神、俗神跟偏神,无神不拜,无神不求。她的祈求不限于形式,在刺绣时纹入善念,饲养鸡只时散布佛说,然而,祈求神闻问人间疾苦,难道是消解苦难的自圆其说?正月十七,当她窃喜丈夫熬过了年,病色渐缓,得以起身喝粥;隔天一大早,陈品娘摸索鸡窝里的蛋,打碗汤,在房间点盏微灯,正要扶丈夫起身食用,却发觉林资华已缺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少了一口气疏通,盖再厚的棉被,都抵挡不了冬风凛凛,钻窗缝,寻被隙。林资华不喊冷,不唉疼,他远离人间苦,他留下人间苦。

六叔打理张罗林资华的丧事,停柩客厅。一整天,陈品娘恍然不知所以,呆坐客厅。过午,六婶端来的一碗粥、几碟菜,也缺了一口气。陈品娘心念一动,踱进柴房,从杂物柜拿出前一年耕种时用剩的药罐。药不多,她一瓶一瓶收集,得足该有的药量,放进房内。她进客厅,看一眼躺在棺材里,正衣冠、穿华服,两腮还抹上一点红的林资华。一天不到,丈夫已非她认识的人。她走回房。床上棉被不再蜷缩暗动,整齐折叠,余下大量空白。那些空白,她一个人填不满,那些空白,也没有子嗣填补。

陈品娘站在阴暗的屋内,没有一盏烛光。她持药罐,仰头灌进。不知道虫蛾啃食药物时,能有味蕾辨觉滋味否?在飞快的一瞬间,酸的、苦的、涩的、呛的味道,直贯脑门。陈品娘内心大声呐喊,这就是药物、这就是人生,这是没希望没有神也没有人的味道。这就是死。再来就是痛。痛人间、痛众神、痛死亡。陈品娘咬住唇,像一条鱼拼死咬住饵,罢不了口,惟死而已。

知觉散失,陈品娘的眼皮渐渐沉重,却无法闭上,反而越松越张越开。陈品娘看见林资华来接她。她微笑。双臂沉,她无法举起,喉咙哑,她无以说话。不仅林资华来接,众神跟着来,陈渊、哪吒、土地公、灶神、风狮爷、妈祖婆、大道公、观世音菩萨、黄伟、蔡复一、太武夫人、厉归,环立暗室。

众神如法轮,绕着她转。林资华不再往前进,他成为法轮的一部分。她听见林资华哭。一个哭泣的法轮。

一头狮子倏然跃出兜转的圈圈,带着悲伤的表情跟温暖的光芒,朝她的双瞳撞进。明明在她的体内,陈品娘却能看见狮子张吼。陈品娘认出那是风狮爷。风狮爷吸气,涨起了腮帮子;再吸,胸膛饱满;再吸,四肢涨,胯下巨大的葫芦变作大酒瓮;再吸,毛发竖立、双眼凸起。风狮爷再也吸不了任何一口气,却还继续吸气。泥塑的法体龟裂,青红交错的血管隐约可见。它再吸。转动的法轮忽然停止,众神垂眉,看着风狮爷。它再吸气,多吸这一口气,跟下一口气。风狮爷双眼通红,猛然张口大吼,它所吸入的这一口气跟下一口气,从陈品娘体内急急窜起,一口盖过一口,成为汹涌的声浪,撞击陈品娘紧闭的嘴唇。

风狮爷再度大吼。

它的吼声,从陈品娘口中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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