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鲈之思(外一篇)
2012-04-29谢思球
谢思球
到江南水乡古镇周庄,最好的方式是坐船,可惜现代人大都没有那份耐心了。我也是乘车去的,我来看望一个人,一个古人,他叫张翰。我当然无法见到他,但我相信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和思想。
进入周庄,踏着长长的石板路,走街串巷,急切地尋找着张翰故居。此前看过一篇文章,说周庄的张翰故居尚存。周庄的导游图上并没有标明故居的具体地点,也不在图上介绍的主要景点之内。沿途问了许多本地人,都说不清楚,只是让我去南湖园看看。
张翰,字季鹰,西晋文学家,世居周庄镇南。《晋书·张翰传》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又慨叹说:“使吾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个典故,就是后来成了千里思乡代名词的“莼鲈之思”。
逡巡许久,我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张翰的故居。先生故居遍觅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张翰从洛阳辞官归来,过的是百姓生活,住的也肯定是普通民居,不会有周庄内沈厅张厅那般的豪华与精致,说不定先生的故居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南湖园原名张矢鱼湖,先生归乡后常到这里来垂钓游玩,现已成为周庄一个著名的景点,连名字都改了。园内分春夏秋冬四个景区,装点极盛,其中思鲈堂和季鹰斋专为纪念先生而建造。当年这里是潇潇野水,茂林修竹,一派天然野趣。先生泛舟湖上,或悠然垂钓,或举觞邀月,或迎风吟咏,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士。
沿湖而行,我感觉到一种与先生从未有过的亲近。实际上,先生辞官不做,还另有隐情。晋惠帝永宁元年,先生任大司马东曹掾之职。当时,朝中南北政治势力之争愈演愈烈,先生为避免深陷政治漩涡,以遭不测之灾,遂以思乡为由,别官而去。旧时官员辞职,一般称病,而先生的莼鲈之思,别出机杼,堪称绝唱。据周庄镇志载,张翰自洛阳归来后,建别居于枫里桥,朝暮往返,觞咏其间。归乡生活就是如此简单,既然不能跃马扬鞭建功立业,那就保持内心里一份灵性的自由吧,保持清风朗月般的自在与洒脱。
南方的湖沼堰塘一般均产莼菜,吴中莼菜其味尤美。实际上,莼菜也不过是江南水乡一种普通的野菜而已;即使是鲈鱼吧,尽管肉质鲜美,我想比水乡的白蚬、银鱼、鳗鲡等水产品可能也强不到哪里去。莼鲈之美,关键是食者的心态。今天,周庄许多饭店的菜谱中就有莼菜鲈鱼这一款。可是,还有多少人能吃出千里之思的美味来?没有羁宦天涯的飘零,没有身心俱累的疲惫,没有那种命系一发的危历,你也敢去尝莼鲈之美?只是尝了也就尝了,会觉得盛名难负,不过耳耳。
先生的莼鲈之思已成千古佳话。莼鲈之思,实际上就是故乡之思,是对平静安详生活的向往。想先生归来,闲坐厅堂,品茗饮茶,观市井之喧,真乃人生快意。先生一定还喜欢听雨吧,常常是小楼听雨至夜深、至忘我,然后一宿无梦。清晨乍醒,已有村姑操着吴侬软语沿街叫卖河鲜,那声音像刚起泥的嫩藕。先生赶紧起而购之,而且一定有过足不裹履之急。这是一种鸡毛蒜皮式的琐碎生活,这生活是衣食住行,是喜怒哀乐,是自己。
翻开有关记载,先生的遗作只有寥寥十数篇,可惜仅这十数篇我也无缘一睹。我想先生平生著述肯定远不止此。先生吟诗著文,只是自得其乐,并不想让它们流传于世,遂将它们一同带走了吧?一千多年过去了,先生的淡泊情怀仍如水波萦绕在我心头。
元代江南文人韩奕,曾写诗嘲笑张翰不懂食莼之法,诗云:“采莼春浦作羹尝,玉滑丝柔带露香。却笑张翰未知味,秋风起后却思乡。”在韩奕的眼里,食莼应在春季,张翰在秋风起时思莼,是“未知味”。然而,谁才是真正的“未知味”呢?莼鲈之思,那是故乡的味道,风月的味道,活着的味道。那味道也许平淡如水,却拥有幸福的真谛。
斯是陋室
我是循着一片蓊郁的草色走近陋室的。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苔痕与青草,是浩瀚如海的唐代诗文中最鲜活最生动的两种植物,它们从刘禹锡先生的笔下,从那些漫漶的唐诗册页中铺延开来,濡染出一幅一望无垠的生命图景。
陋室位于今安徽和县城东北部。唐长庆四年,著名诗人刘禹锡被贬为和州刺史,陋居于此。关于陋室,有一则刘禹锡三次搬家的趣事。相传刘到和州时,按当时规定,他理应住在衙门内,且可享受三进三厦的住房。当时官衔比他低的和县县令策某见刘是被贬而来,加上策某在朝廷中很有些背景,就不把这位刺史大人放在眼里。他先是安排刘禹锡住在县城南门的江畔。刘禹锡见房子面对大江,视野开阔,非常高兴,特撰写一联贴于房门:“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策县令听说后,很不高兴,便找了个借口将刘禹锡的住处由城南门迁到城北门,住房也由三间缩小到一间半。新住处位于德胜河边,杨柳依依,风光甚佳。刘禹锡安心住下,并触景生情,又作了一副对联:“杨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策知县见刘禹锡总是悠然自得,气得半死,让他再次搬到城中,而且只安排了一间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斗室。刘禹锡连迁三次,住处一次比一次小,于是愤然提笔写下《陋室铭》一文,并请好友、书法家柳公权作书,制成一碑,立在门前。
此传说是真是假,已无从考辨,但刘禹锡当年在和州时住处简陋是肯定的。原陋室早已不存,现存的陋室是清代乾隆年间和州知州宋思仁在原址上重建的。今人以陋室为中心,建起了一座陋室公园。
进入公园,迎面是一座小山,山并不高,海拔约两百米。陋室位于山阴,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面朝东北,门楣上“陋室”二字由当代著名诗人臧克家题写。进入院子,三间普通的房子呈“品”字形分布。正房大门两侧有一副对联:“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是取自《陋室铭》的名句。正厅里有一座刘禹锡的雕像。东面的房子里是刘禹锡生平图片展。院子北侧还有一座《陋室铭》碑亭。整个陋室布局简洁,环境清幽,简陋而不失诗意。
刘禹锡生活在唐朝中晚期,朝政黑暗,他一生亦在政治漩涡里起起伏伏。如果说因参与“永贞革新”被贬尚无法避免的话,那么,后两次被贬,完全是因诗得祸。先看刘禹锡的《玄都观看花》:“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首诗是刘禹锡参与变革被贬十年后回京时所作,当权者认为刘禹锡这是借桃树讥讽他们,又将他贬出京城。十四年后,刘禹锡重被召还,再度回到长安,他又来到玄都观,作了一首《再游玄都观》:“百亩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此诗后两句颇有些“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味道。结果呢,刘郎是来而又去,他竟然再次被贬。按理说,刘禹锡因写《玄都观看花》一诗而招祸,他应该吸取教训才是,可为什么十四年后,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呢?一句话,人家刘郎根本就没拿这帮权贵当回事。否则,他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错再错。
下去就下去吧,看不见这些飞扬跋扈的小人,乐得耳根清净。二十多年的贬谪生活,使唐朝失去了一位纵横捭阖的政治家,而增添了一位才情卓绝的诗人。刘禹锡在多地为官,熟悉各处的风土人情,这为他的诗歌注入了新鲜血液。特别是他汲取江南民歌风格创作的《竹枝词》,像一束鲜活青嫩的竹枝,为唐诗开辟了一块新天地。刘禹锡在任朗州(今湖南沅陵)司马时,就根据湘人好巫、好歌舞的民风,创作了多首巫歌,让人传唱。《旧唐书·刘禹锡传》中说:“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词也。”颇有点“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风范。刘禹锡是在长庆四年秋由夔州调任和州刺史的。他在和州两年,政声颇佳,也写下了不少名作。当然,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是那篇百余字的精粹短文《陋室铭》。
晚上住在陋室公园边的陋室宾馆里。窗外,就是《陋室铭》中提到的“仙山”与“灵水”。实际上,它们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山水罢了。文人们总有着自己独特的解压与处世方式,他们总能在失去与得到之间找到心灵的平衡。走近自然,走近山水,走近先贤们的足迹,总能让我一宿无梦。
“斯是陋室”,这是一简陋的房子,说得肯定、坚决,不卑不亢。“陋”是一种心态,有了这种心态,才会在困境中举重若轻,化繁为简,化蛹为蝶。斯是陋室,怡然而居,人生何曾简陋。纷繁复杂的人生,需要这样一间陋室,安放心灵,安放雨后的苔痕与春天的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