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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2012-04-29储劲松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大观园田地

储劲松

日当正午,我领着儿子去田里唤父亲回家吃饭。老远,看见干瘦的父亲在田里薅草,戴着草帽,哈着腰,拄着薅草棍,左一脚,右一脚。让我想起过世多年的祖父,那个木瓜冲当年最出色的庄稼人,如今安睡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木瓜冲这片水源充足土壤肥沃的良田里空無一人,除了我头发花白的老父亲。

穿过七弯八扭的田埂来到田边,父亲很是意外,赶忙洗净糊满稀泥巴的脚,上岸来用胡子扎他城里6岁的孙子。他的孙子不认识薅草棍,也不认识水稻,但却是《植物大战僵尸》游戏的小专家,有限的植物学知识大多来自于电脑。他的儿子我固然是认识的,从小就看牛、割草、点豆、插秧,但现在即使是在回乡的日子,也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坐在房里读圣贤书。这种结果是祖父和父亲两辈人当初所殷盼的——从我开始,他们的后代不再与庄稼和农具为伍,否则就是无用子孙。

儿子在一块荒草丛生的田里玩狗尾巴草,捉蝴蝶,亲近土地和自然,这是人的本性。父亲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说着农事。他指着这一垄最好的良田,脸色戚然地说:“都荒了,没人种了,种田是折本生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除了附近这几块水田,其他几百亩田都长着半人高的野草。这几块水田已经是村庄里最后的农田了,其他的,修了路,盖了房,更多的用于搞开发了。不过是十年间,木瓜冲的良田上,长出了钢筋混凝土这种特殊的植物,它们蔓延的态势如同一枝黄花这一外来物种的速度。

我家的田地其实也早就所剩无几了,父母种的这两块水田,都是捡来的。大约是二十年前,打工潮兴起,村里的毛头小伙子和年轻姑娘们以及一些中年男女,开始成群结队去往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打工。被土地束缚了不知道多少辈的农民,有了新的活路,这也算得上是千古未有之大变局。但青壮劳力都打工去了,另一部分头脑活络的人也早就外出做生意做手艺包工程去了,村里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田地开始大面积抛荒。

一开始,我的父母还捡了一些田地种了,但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再加上种田的成本太高,风调雨顺的年景也只能保本,于是抛荒的田地只能任其抛荒了。后来,打工者把钱源源不断寄回家乡,村里的瓦房全部换成楼房,再后来,开发商把一只只钢铁巨兽威武地开进来,大口大口吞噬着村庄最后的土地。

22岁时,我写过一篇关于土地的文章,里面有这么一句话:“田地越来越少,或许有一天,我们要在电脑屏幕上收割庄稼。”电脑屏幕上真的能长庄稼吗?所谓的高科技转基因食品能吃吗?万能型杂食动物的人最后都要住在黄金屋里,像春秋时鲁国人单豹那样修炼辟谷术吗?

父亲其实也不愿意种田了,他在田里苦巴巴挣了一个甲子,下苦力把田地翻来覆去地捣腾了无数遍,靠水稻和小麦养活家人,靠卖菜的收入维持生计和红白喜事往来,真的累了,厌了,也老了。但他不得不坚守在土地上。父亲和村里几个大伯一起,成为村庄里最后的农民。最后的农民是孤独的,生存在被花红柳绿的红尘市井忽略不计的边缘地带,黄汗淌黑汗流,做着古老而卑微的营生。

务农是三百六十行里最苦最累的职业,农民是世上最可怜也是最可爱的人。记事起,家人就不停地向我灌输一个概念:发狠念书,跳出农门,端铁饭碗,作公家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们日复一日地耳提面命,在18岁之前,我一直为飞出山村、离开土地勤奋读书,在农村生活和劳作的经历,让我深知农事的艰辛。那时候,农村人绝大多数还被捆在土地上,读书是年轻人走出山村的唯一道路。

粮食危机是当今世界四大显著危机之一,并且排在首位。人无论进化到何种程度,都得吃五谷杂粮,田地的大面积抛荒和农民的大量流失,常常让我作杞人之忧,担心遇上极其严重的天灾人祸时会没有饭吃。于是我跟父母以及亲戚朋友们说:无论如何,家里都至少要储存两年的粮食。他们都笑,善意的嘲笑。于是我成了一个孤独的“杞人”。而我,当然愿意一直忧下去,希望粮食永远丰足,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我还在出神,父亲说:“走吧,肚子饿了,回家吃饭去。”这个木瓜冲最后的农民走在前面,他的腰弓得像一张木犁,或者像一个大问号。而我,也是乡村的叛逃者。

父亲这辈子很少外出,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外出。玉米的胡须,水稻的根系,蔬菜的藤蔓,还有其他无休无止的农事,缠着他的腿,捆着他的脚,扯着他的心。我那永远手不闲脚不歇长年到头忙个不停的母亲,也总是把父亲从每个黎明支使到每个黑夜。命中注定,父亲是一把铁打的锄头,必须持续不断地深入大地,在瘦土里日日打磨,才会闪闪发亮。

其实父亲是很想歇一歇的,也很想出门走一走。而直到花甲之年,他只到过周边方圆几十公里的一两个县市,数百公里外的省城合肥,于他也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遥远去处,遑论繁华京城和大上海。偶尔我出远门回来,带来陌生地域的稀奇物品、方言和故事,以及草木城邦、大地河流、风土人情的信息,父亲总会急切地问长问短,那情形,就像一个听老师描绘神秘天宇的稚童,眼神里尽是向往和羡慕。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一张沉默而谦卑的弓,在田地里把土坷垃来回地捣腾,用河流一样的汗水和手臂上厚厚的盐霜亲近它们,感动它们,与它们探讨着春种和秋收,探讨着雨水和种子,也许,还包括他自己不堪的命运。

年少的时候,我听小叔说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父亲那时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吧,有一天,家里的米桶再次见底了,瘦如麻秆的他端着一只碗,来到拴牛的稻草垛下面,蹲下来耐心地等待着。老牛悠闲地咀嚼着干草,牙缝里有时会掉下一两粒收获时遗漏的稻谷,每漏下一粒,父亲就伸手拾起一粒。从清晨到天黑,他的碗里神奇地接了半碗金黄饱满的谷粒。当他端起碗,向家飞奔准备向祖父报告这一喜人成果时,途中遇到村里一贯欺负他和弟弟们的阔少。肥头大耳的阔少叉着腰杀气腾腾地站在路中间,父亲兜头遇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父亲打算从另一条田埂绕过去,然而阔少恶狠狠地断喝一声:“穷鬼,你过来,到老子面前来。”父亲像被磁铁吸引,情不自禁地走到阔少面前。阔少干脆利落地甩了父亲两记耳光,然后夺下他的碗,毫不犹豫地扔到了池塘里。父亲傻傻地站在那里,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他不敢与阔少理论,因为阔少曾经多次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他家的草房子。听完这个故事,我泪如雨下。

8岁丧母,作为长子,父亲不得不用瘦弱的肩膀帮祖父扛起生活的重担。他门门功课满分,作文尤其优秀,被老师视为可造之才,只因家贫,13岁的父亲不得不告别校园从此与泥土相依为命。务了一辈子农,拉了20年板车,又以种菜为生,生活的砾石把父亲磨砺得风霜满面。在皖西南的木瓜冲,父亲是继祖父之后最出色的庄稼把式,是最勤奋的老农典范。如果不是生在贫寒之家,如果不是命运乖舛,他应当是个书生,甚至是一位诗人。

这是村里人公认的:除了十八般农活样样精通外,父亲还会算账,喜读书,识乐谱,会吹竹笛,会弹电子琴,会唱歌,会讲故事,会写文章,一手魏碑体的字写得苍劲有力,他打的毛衣甚至比得上村里最手巧的妇女。父亲是一个被埋没在乡间的才子。

父亲不是没有怨怼过命运的不公。偶尔我回家,在饭桌上,父亲喝过一杯老酒后,会说起自己的往事,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但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毫无怨言也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挑着两百斤的肥料上山,歇肩时他会唱一首最流行的歌曲。摸黑收工回家,他会采一朵野花或者几只野蘑菇带回家。他是乐观的,把沉重如巨石的人生,努力过出小葱拌豆腐的清香滋味。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很想歇一歇,很想到处走一走,但他从未说过。作为他的儿子,我终年到头忙于自己的事,也未曾揣摩过他的心思。父亲是无意中流露出这种心思的。

大前天的上午,父亲打电话来,吞吞吐吐地问我映山红大观园的门票多少钱一张?我当时一愣,因为父亲的电话大多是关于我儿子的,但随即我就明白了,父亲是想到大观园里看看。这个园子是我的一位艺术家朋友建的,我去那里赏玩过多次,就在离我老家不过数公里的隔壁乡镇,里面漫山遍野栽满了映山红,此时正是姹紫嫣红美艳非常的时候。父亲多次听人说起过大观园,似乎也曾向我询问过,他应当很早就想去看一看了吧。

在电话里我对父亲说,我这两天抽个时间带你去大观园看花。父亲激动不已地连声说:“好的,好的。”接着他又怯怯地连声问我:“门票很贵吧?你没有时间吧?我带两个邻居一起去行不?在里面照相一定很漂亮吧?”当听到我十分肯定地说:“这两天肯定有空,门票不需要花钱,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到时候我带相机,在大观园的饭店吃了饭再回去。”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喜出望外。在电话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喜悦和激动,还有担心会耽误我时间的不安。他是一个很内敛的人,是一个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女。

带父亲去大观园的那天,他在约定的时间带着两位邻居,从老家骑摩托车来到我办公室。我请同事开车送我们过去,一路上,父亲欢天喜地,又说又笑,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事实上比他6岁的孙子还要喜气洋洋。

时逢暮春,大观园里的映山红开得正闹,满园怡红快绿,满眼百媚千娇。脚穿布满泥巴的旧解放鞋的父亲,身着沾满尘土陋衣的父亲,头发蓬乱霜丝过半的父亲,脸上沟壑纵横刻满岁月的父亲,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父亲,喜笑颜开欢呼雀跃的父亲,牵着他的小孙子,像一只蝴蝶轻盈地穿越在花丛中,看看这一棵,望望那一株,闻闻这一丛,嗅嗅那一簇。在我的镜头前,他摆出各种姿势,甚至学他的孙子做鬼脸。春阳灿烂,煦风吻面,花丛中我的老父亲,是那样年轻、活泼、快乐。

这是三十余年来,我第一次看见这般情态的父亲。与那个蹲在草垛下从牛嘴里接谷粒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身体与地面呈45度角拉着装满石头的沉重板车艰难前行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弯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割麦插秧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在菜园子里汗流浃背侍弄蔬菜的父亲迥然不同,与那个终日沉默寡言惟知劳作的父亲迥然不同……他是一个全新的父亲,是一生被生活的重負压得灰头土脸终于解开了套索牵绊暂时解放了的父亲,或者说是回归了生命本色的父亲。

花丛中的父亲,是一朵热烈绽放的映山红,比大观园里的任何一朵花都要红,都要艳,都要美。我望着父亲,发呆、心酸和内疚。我再重申一遍:父亲是一个被埋没在乡间的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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