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闭门读禁书
2012-04-29黄书泉
黄书泉
1965年秋,我考入了故乡一所历史悠久的中学,成为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名中学生。其时,虽然“文化大革命”尚未爆发,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社会的政治空气日益紧张,到处弥漫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学校作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前沿阵地”,自然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这些稚气未尽、少不更事的初中生一进校,就被组织参加了一系列的政治学习和接受阶级斗争教育的活动:学“毛选”,学《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社论和各种政治材料,召开各种批判大会、吃“忆苦饭”,请苦大仇深的工人农民来校作报告,参观“阶级敌人”破坏的罪行展览、写思想汇报、决心书。在班会上每个同学介绍自己的家庭出身。那些出身地、富、反、坏、右的所谓“黑五类”同学痛哭流涕地表决心要同家庭从政治上彻底划清界限……尽管当时我们尚处于青春朦胧期,但这一切无疑强化了我们的阶级斗争意识,也为我们中的有些人在其后“文革”中的“红卫兵”行为植下了愚昧、狂热、仇恨的种子。
好在毕竟还只是1965年,“革命”和“阶级斗争”还没有扫荡一切,故乡古镇悠久的文化传统还没有被彻底摧毁,古镇人家浓厚的书香氛围尚未消散。从小在这种环境里耳濡目染的我,自从爱上了文学,便越来越厌恶学校的政治学习和各种政治活动,开始寻求另类的读书学习生活。其情形,颇有点类似今日的中学生在校内被沉重的功课、作业、考试压得喘不过气来,便在课外上网、打游戏、看碟片,寻求放松与刺激。而我们那时只有去读各类书籍。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书,我便向人家借。古镇书香人家多,许多人家都有着当时已被称作是“封资修”的书籍,它们大多后来在“文革”中被“扫四旧”的“红卫兵”付之一炬。(我也曾参加过这样的“焚书”活动。)饥不择食的我从这些人家除了借来四大古典名著,还有《龙文鞭影》、《菜根谭》、《品花宝鉴》、《说唐全书》、《三侠五义》、《啼笑因缘》、《我的奋斗》、《拿破仑传》、《金陵春梦》、《民国演义》这些在书店里已很难看到的书,甚至还有在解放前就被列为“禁书”或“淫书”的《金瓶梅》、《肉蒲团》等。这些书的出版日期大多已年代久远,封面破损,书页泛黄。借给我书的人虽然是亲朋好友,但一再叮嘱我要好好保管,看后就还,不得外传。他们说话时的神态就像在做着一件犯法的勾当,至今使我难以忘怀。所以,我拿到这些书后,常常是通宵达旦地阅读,既大开眼界,大长见识,又有一种“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刺激。也由此培养了我以后喜欢读杂书、闲书、禁书的习惯。
星期天我便到书店去看书。古镇有一家公私合营书店,老板姓汪,个子高瘦,戴着眼镜,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也的确是书香门第出身,解放以后,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无法深造,只得靠经营小书店谋生。前几年回故乡,我还遇见他,他虽年迈,记忆力却很好,竟然记得我小时候经常到他书店坐着或站着一看书一整天的情形。我在这个书店里主要看的是文学书籍,包括鲁迅作品、毛泽东诗词和后来被当代文学史家们称之为“十七年文学”或“红色经典”的那些作品,当时书店里的文学读物也只有这些。
我读了鲁迅的小说与杂文。读到鲁迅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如孔乙己、阿Q、小D、祥林嫂、润土、华老栓、九斤老太等,我常常喜欢和小镇人“对号入座”,甚至觉得鲁迅就是在写他(她)们,由此对这些小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一是故乡也是一个水乡古镇,不仅生活环境和鲁迅小说中人物所处的环境相似,人物也大多是属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类的三教九流、芸芸众生;二是那时候我的头脑还没有被“新旧社会两重天”之类的主流意识形态“武装”,读文学作品完全没有框框,只是凭着感性和对生活的直观去判断。譬如,我读《祝福》时,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为了供我上学在省城给人家当保姆的母亲。一个“反动”的问题开始困扰着我:不是说“劳动人民都站起来”了吗,为什么像我这样解放前的贫苦家庭现在仍然贫穷?当然,鲁迅小说我最喜欢的还是《阿Q正传》,觉得“好玩”。“儿子打老子”、“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和吴妈“困觉”之类的话便成为我和几位读过该小说的同学平时谈笑和打闹的流行语。后来虽然读出了其中的“精神胜利法”,但仍为小说的有趣、游戏精神所折服。读鲁迅杂文,印象不深,只记得一些富有战斗性、攻击性、揭露性的名言警句,譬如“战斗正未有穷期”、“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之类,没想到在其后不久的两派争斗中,全被我在写大字报时痛快淋漓地用上了,由此仿佛才真正认识到鲁迅杂文“投枪和匕首”的力量,便在大批判中自觉地模仿“鲁迅体”。
《毛泽东选集》是那时的“必读书”,但我很难读进去,毛泽东诗词却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在书店一边看,一边朗诵,爱不释手。在征得店主同意后,我带回家在昏暗的灯光下抄到本子上,然后一首首地背,差不多36首诗词全能背诵。每每在同学中放声朗诵时,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后来在“文革”中写文章也大有用处,经常引用其中的名句作为开头或结尾,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等等。
我读了杨朔、刘白羽的散文,读了贺敬之、郭小川的诗。我尤其为贺敬之诗歌的那种气势磅礴的宏大题材和高昂激越的风格所倾倒,不禁产生了庄严而空洞的激情,开始模仿《放声歌唱》、《雷锋之歌》,用革命的豪言壮语写起了《献给祖国的歌》与《门合之歌》。几十年后的一天,当我坐在北京贺敬之家的沙发上,凝视着眼前这位虽已年迈但仍气色良好的革命时代的“明星诗人”,我少年的文学偶像时,心中充满了怀旧的亲切感和一种对历史和文学难以言说的复杂感。遗憾的是,当我向贺敬之诉说我少年时读他诗的情形,并朗诵他的诗《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时,他似乎并不在意,倒是将话题转到当时文坛上的一些人事上去了。
當然,在那期间我读得最多、最投入的还是当时出版的“革命题材”的长篇小说,像“三红”(《红岩》、《红旗谱》、《红日》)和《青春之歌》、《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这些小说中“好看”的故事情节和鲜活的人物形象吸引着我常常读得废寝忘食。大概是处于青春荷尔蒙生长期吧,在那个爱和性属于禁忌的年代,我很想从小说中找到某种替代。所以读小说时,首先要翻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描写,常常是大失所望。庆幸的是,我从《青春之歌》中发现了爱情的浪漫,当然主要是小说的前面几章,林道静与余永泽在北戴河边恋爱的描写,看到后来便觉得索然无味了。我从《苦菜花》中发现了“性描写”。尽管小说是从揭露地主汉奸罪行的角度来叙述,但在当时的小说中,男女之事写得够大胆了,如王柬芝、宫少尼的一些细节描写。我看得怦然心动,不能自已。和其他几位读过这部小说的同学交流,他们也是如此。在那禁忌的时代,小说中可怜的这些描写,似乎释放了我们的力比多。
就这样,伴随着青春期的求知欲、对理想的憧憬和狂热、迷惘、躁动、懵懂和叛逆,我饥不择食地读了那个时期可能读到的一大堆五味杂陈的书,接受了最初的混乱的“文学洗礼”,走进了“文革”。这一切,后来都深浅不同地影响着我的思想与生活。
我们这一批学生,后来被称为“六七届初中毕业生”,实际上真正学习中学课程的时间还不到一年。随着1966年春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运动开始以及其后工作组进校,学校掀起批斗教师的高潮,所谓革命时代的中学生涯便正式降临。首先是学校处于半停课状态,代之而起的是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与一场场动员会、批判会和批斗会。校园里革命气氛日益高涨,阶级斗争火药味越来越浓,原先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已处于瘫痪。而到了1966年秋,全国的“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所有的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我们先是参加“革命大串联”,回校后,受到外面革命形势的鼓舞,纷纷成立红卫兵组织,几乎人人都过了一把“革命”、“造反”、“破四旧”和“打、砸、抢”的瘾。有许多次,我们身着黄军装、腰扎“老修带”,手臂上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同学们,站在古镇的旧城墙上,豪情万丈地朗诵毛泽东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还有《革命烈士诗抄》、鲁迅的名句。这些同学大都和我一样,受过“红色文学”的洗礼。而到了天下大乱的1967年夏,故乡小镇竟然也是硝烟弥漫,枪声四起。一向悠闲文雅、通情达理、和睦相处的故乡人一下子被分成了对立、仇恨的两派,人人被一种盲目的力量支配着,狂热地投入到武斗之中。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造反环境里,经常活跃着我和同学们的身影……
这样一直折腾到1968年春。其时,“全国山河一片红”,各地都成立了由造反派、军代表和革命干部联合掌权的所谓“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文化大革命”虽然还在继续,“红卫兵造反”的高潮已经结束,我们又被安排“复课闹革命”。此时的母校,经过一年多造反派的洗劫,已是一派破败景象。墙壁上到处是墨汁四溅的标语,教室里被砸坏的桌椅东倒西歪,教师们有的被遣返原籍劳动改造,有的参加了“学习班”,留校的老师都躲在家里,偶尔与学生们相遇,只是神色惶恐地打个招呼就赶紧走开……课是无法复了,而大多数已被造反派把心搅乱了的同学们也根本不想复课。唯一能消磨时光的那些吸引我的书经过一场浩劫也再难寻觅,古镇书店早已被封,许多人家的藏书也被付之一炬。我们在学校里无课可上,无书可读,整天无所事事,那是我在中学时代最无聊的一段日子。
就在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又一次亲近文学,书籍又一次为我的生活开辟了一片新大陆。那是我和几位爱好文学的同学在校园里闲逛时,无意间发现原先学校放教材的一间仓库,现在堆满了红卫兵“扫四旧”时没收来的书籍。一种巨大的诱惑使我们冒着危险,在一个夜晚翻窗进入了库房。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那些以前只听说过的外国名著此刻一本本呈现在我们眼前:莎士比亚戏剧集、拜伦、雪莱、普希金的诗、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巴尔扎克的小说、小仲马的《茶花女》、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悲惨世界》……我们惊喜得全身发抖,不能自已,好像是深山樵夫挖到了宝藏,沙漠中的饥渴者看到了绿洲。我们不假思索,便用带来的麻袋将书装起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溜出学校,一同来到我家,在灯光下分书。这便是我唯一的一次“盗窃”行为,虽然之后也以“窃书不为偷”来自我安慰,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好在那时候谁都不把书当回事,那间装满没来得及处理的“封资修”图书的库房早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所以后来也没人追查此事,而此时我已经沉浸在阅读这些“战利品”的兴奋之中了。
自从有了这些书,有半年时间我几乎足不出户,躲在家里,贪婪地读了一本又一本。现在回想起来,以后很少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为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洞察人心、充满人生智慧的妙语拍案叫绝;普希金的诗使我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朦胧的憧憬;《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的悲惨命运使我泪流满面,我为《红与黑》中于连的结局扼腕叹息,又十分羡慕他敢摸德瑞拉夫人手的勇气;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将我带到了迷人的俄罗斯大草原,杰克·伦敦的小说使我热血沸腾,体验到生命的力量;我徜徉在雪莱夜莺与玫瑰诗的王国里,裴多菲所歌咏的爱情使我陶醉,令我神往,雨果的人道主义描写使我在造反中奉行的所谓“革命信仰”如冰山消融般坍塌……总之,这些在此之前少见而在当时更是被列为“禁书”的外国文学名著,使我获得了一种与以往“红色经典”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它们向我展示了与当下充满革命、斗争、狂热、愚昧、仇恨的书籍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善、美的世界,一个人性、人的高贵和尊严的世界,一个理性的、独立思考的世界,一个充满文化情怀与爱意的世界,一个充满诗意、美不胜收的迷人的艺术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流连忘返,在这些文学名著的启蒙下,我开始思考身边发生的一切,思考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愚昧、狂热、盲目的灵魂开始接受思想的拷問,好像黑暗隧道里透出的一线光束。当然,当时我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到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这些作品使我了解到人生还有许多比革命、造反美好得多、真实得多的东西,譬如青春、爱情、友谊、艺术、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同情、高尚的人格、悠久的文化传统……
对我而言,这是一次真正的文学启蒙。它发生在那个年代一个中学生偷偷摸摸的读书生活中,多少显得有些荒谬。从此,我远离了革命与造反,对文学更加痴迷。我开始做起了一个少年的作家梦,偷偷地写着在当时被视为“情调不健康”的诗歌。我们几个一道“窃书”的同学像我一样钟情文学,我们成立了半地下状态的诗歌社。夏日的夜晚,在月光的沐浴下,诗歌社的同学常常相约聚集在水乡古老的石桥上。大家不再是开口“造反”,闭口“批判”,而是畅谈文学与人生,背诵着莎士比亚、雪莱的诗句、雨果的格言、巴尔扎克的小说片段,有时直到深夜,远处河面上星光闪烁,像是回应着我们的文学梦……
故乡的明月作证,40多年前,一群当过“红卫兵”的中学生一旦接受了人类优秀文化的洗礼,从革命造反的狂热中走出,他们又是多么地单纯、真诚,充满着青春期的幻想与追求啊!现在回忆起来,这是我中学生涯中最温馨、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1968年秋季,在一片欢送的锣鼓声中,我们佩戴大红花,穿过夹道欢送的人群,来到了偏远的山村。我从此告别了母校,也告别了中学时代的读书生涯,开始了漫长、沉重、单调的下乡知青岁月,去读社会、乡村和人生这部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