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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书

2012-04-29杜怀超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辘轳磨刀石麻绳

杜怀超

陷落。坍塌。我越来越深陷于农具的落寞中了。看着各种纸醉金迷的灯火、颓废迷茫的眼神,红色的头发、紫色的唇,还有泛滥的吻,倒怀念起乡间墙上挂着的犁铧了。这木与铁的器物,翻腾着大地与生命的气息,在世间游走。今夜,犁,让我沿着秦时明月汉时土地,随着犁锋走回历史深处。

无垠的旷野上,这种古老的农耕用具,以人或牛牵引用来翻土的犁,这个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农具,中国农耕文化的活化石,划出一道历史的光芒。追溯犁的前身,它的乳名叫做耒耜。耒耜,古代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是犁头,用以松土。据传由炎帝首创。《易·系辞下》载:“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说文》中云:“耒,手耕曲木也”。《礼记·月令》记载:“天子亲载耒耜。”犁的历史悠久,它经历了四五千年的风雨,在春秋时就开始用牛拉犁耕田了。

在人类早期,犁,只能借助自然的造化,向山石要锋利。石犁,成为最早的农具,接着才有木犁、铁犁。又从直立行走的直辕犁,到今天常见的曲辕犁。

读犁,利下面是个牛字,注定牛是大地的服役者,成为土地最重要的开拓者;犁则是它一生的枷锁。犁由牛轭、犁杠、缰绳构成,铧,是犁的末端部分,是进入泥土的铁,是解剖田地的手术刀,成为人类伸展的手臂,或一双在泥土里刨食的筷子。当我们解读犁时,不能不崇敬祖先。犁最智慧的地方,就是犁壁,即安在犁后面立起的铁片,光滑有斑纹。犁壁有单面、双面之分,单面可向一个方向翻土,特别适合不需开沟起垄的水田,而双面犁壁则可同时向左右两面翻土。这样,犁的功能除了松土外,还兼有翻土、碎土的性能。还有扶手,倒丁字形的扶手,经年与农人并肩作战,驰骋在大地上,把粪土、种子埋在土里。粗糙的木把已深深烙上农人的手纹,光滑,闪亮,汗水浸过,岁月泡过,带着农人的体温,融入乡村的命脉。

犁,让我们想起两个词语:黎明,天将亮未亮之时,又被称为“犁明”。犁田的农人,日出之前就已开始劳作,故“拂晓”也被称为“犁旦”。《史记·南越尉佗列传》:“犁旦,城中皆降伏波。”人类的日子不正是犁翻开的么?

犁是让人尊重,敬畏的,不要小觑这木与铁的组合,如果给农具以排行榜的话,犁应为农具之首。对着土地佝偻身躯,不是软弱,不是屈服,那是对土地的虔诚,对农人的坚贞。相反,它耐苦、执著和坚毅,像动物界中的老虎,一旦拉到旷野,就是它的天下,荒芜的田野,犁铧的背后,即是金黄的秋天。

当夜色渐浅,晨光未开之时,大地一片寂寥。农人已打开夜色的大门,走向旷野深处。沉默的牛拉着憨实的犁,掀动的泥土混合着春天的雨水,翻动的声音,宛如阵阵春雷。一个生于泥土葬于泥土的农人,一条无言忠实的牛,一把传统的曲犁,在时间与空间里,开垦着粮食、炊烟,还有农人的生存。人与田野,人与牛,人与犁,谱写着大地的乐章。

吾亦农民,父亲的那张犁至今仍挂在老家的山墙上。空荡荡的老屋,一张弯曲的犁,却尽显生动,令人遐想。奔走的犁,空旷的野,还有激昂的吆喝,瞬间沿着弯曲的犁柄,沿着农事的经脉,奔入眼前。细细抚摸着犁,想祖先们是怎样握着犁把,摇动犁铧,犁出了一页页人类灿烂的耕耘史。

顺着犁指引的方向,我离开了生养我的田野,离开了在乡间劳作的犁。但当我偶遇犁时,凝望它,依然能够感受到祖先们握着它时内心的欣喜与希望。同时,也感受到了犁的沉重。这是一种穿越了数千年甚至数万年的沉重,多少农人曾经扶着它,披星戴月、挥汗如雨?以生命为犁铧,以岁月作旷野,他们像犁那般把头颅埋下,深埋于土地的怀抱,吮吸大地的精华,喂养一个金色的年头。于是,人类的历史就走向了文明,走向了昌盛。

对于土地,农人是上苍派来的最好的读者,从泥土里生,又回归于泥土,只有他們,才懂得大地的心情,才能与大地默契交流,只有他们才珍惜土地,感恩土地,精心侍弄土地,只有他们才把土地当作命根子,生死相依。

而在城市里,农人是落伍和喑哑的一群人,战战兢兢的踩在斑马线上,却感到生命的道路上随时会亮起红灯。到处弥漫着奢靡挥霍,到处充斥着显贵富豪们的吆喝狂笑和一掷千金。曾经,他们用汗水浇灌了田野的肥沃。如今,城市用钢筋水泥的冷漠迎接他们,甚至包括它犁过的数千年的历史,纵横阡陌的土地。城市是拔高的旷野,高楼是长高的庄稼。今夜,就着电灯的光芒,我扒开城市的缝隙,去阅读,去思索,水泥是泥土的前身?钢筋是农人的背影?陶渊明诗云:“秉耒欢时务。”看淡了功名利禄,红尘滚滚,也许心中自有一片旷野,供生命去犁铧。

麻 绳

麻绳,乡间最朴素的物什,粗糙的面容,带着几分原始与质朴,如饱经沧桑的老者,亦如哲学家思想者,思索着大地上的事情。别看这缠绕千道万道的绳索,却拴住整个乡间的日子。《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麻绳,却是参透世间玄机的哲人,它藏身民间,与五谷六畜还有大地上的劳作者,一起在岁月里穿梭。小到衣针,大到河堤,无不留有它的身影,以柔弱的韧劲把生活的滋味品赏。

麻,属桑科,草本植物,身材秀颀,叶子硕大,优美。《诗经·王风·丘中有麻》云: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长高的麻田,居然是青年男女幽会的佳地。风中的麻,像风姿绰约的少女,修长的躯干,阔大的叶片,竟然有竹的神韵。麻叶婆娑,曳出万千风情。麻的果实长得很奇特,圆如皇冠的形状,顶上长出一圈小尖角,每个尖角下面是一个子囊,每个子囊中长着一排雪白的籽。从后面轻轻去掉麻皮,那些还没成熟的椭圆形白嫩的籽粒,轻轻一吮,那香甜的味道令人难忘。

乡村的人,土里刨食。也许生命真的是泥性的,生存所需的一切都隐藏在大地深处。麻绳,属于农家粗糙的物资,一样的土生土长,只要在地角田头划拉一下,撒下种子,不久麻们就会葳蕤起来,成为一道绿色的屏风。成熟后的麻,撸去杂叶,置于池塘,涂抹上稀泥,再不久麻纰就以柔软的身子缠绕在农人的脚下。起麻纰的日子,乡间臭气熏天,黑色的污泥,坚韧的麻纰,还有陋鄙的农人,让我看到了生活深处的脸庞。有趣的是,没有漂洗的黑色麻纰剥离后,却留下雪白挺拔的麻秆,让人诧异。每到中秋便成为孩子们的欢乐,麻秆点燃的火把,在乡村的晚风中舞蹈。

假设你曾经走进农家,你一定会看到这样的景象:斑驳的土墙上,砸入一只木楔,木楔上挂着一大捆麻纰。这是有经验的农人为日子准备的。农家的日子,哪一样不是麻绳拧成的?从田间到乡场到人本身,栽秧,要用麻绳系秧苗,搬运麦子需捆成个儿扛上大车再用麻绳刹紧,用口袋灌装粮食,需要用麻纰系袋口,养牲口拴牛羊也需要麻绳……麻绳无法与农人的日子分离,也无法与生命乃至生存的世界分开。

我看到过把麻绳用到轻盈与沉重两头极致的景象:生存与死亡。我见过一农人,在夏日的暴雨中劳作,他唯一的装束就是那件缀满补丁的衣服,且不少纽扣脱落了,只一根麻绳在腰间系住,便让他利索起来。生是一根麻绳的依靠,死,也是一根麻绳的送别。旧时初丧,常见孝子脚穿草鞋头系麻纰,在灵前回客人吊唁之礼,所谓披麻戴孝。这是乡间最隆重的葬礼,也是把麻们置于了生命的高处,无论生者还是逝者,既拴住了悲痛又撒开了苦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守望与呵护的居然还是它,并寄寓着多少无法言说的凝重与隐语?

麻绳,行走于乡间,谁能说出它的价值?那根绳,已缠绕了千年万年,还要缠多久?也许永远。一端是生,一端是死。从生到死的路上,则由这根细细的麻绳相伴。

水 缸

当我们从城市的高楼上俯视村庄里古老的物什,是否会发出落后与愚昧的喟叹?随着时间与空间的日渐遥远,很多乡村的农具、器皿越来越深入我的梦乡、血脉,搅乱我的平静。它质朴无言,它斑驳沧桑,带着我们的印痕,清晰地呈现。比如乡下灶间的水缸。

水缸是一种陶土烧制的容器,口大底小,内外挂釉,呈褐色。它曾是小村人家的三大件之一,与铁锅、柴草并列在灶间,成为永远的景致。柴草是温暖,铁锅是温饱,而水缸则是生命的血液。从泥土里摸爬滚打的农人,最懂得滋润的重要。不管家大家小,缸是必备的物件。缸有大小粗细之分,殷实人家与贫寒之家的缸大有区别,从质地上说,有粗缸和细缸,有钱人家的细缸,不仅缸内光滑,缸外也有漂亮的图案。小户人家的粗缸虽粗鄙但实用,担满一次,可用上好几天。过年时在缸外贴上寓意吉祥的“福”字,年年粘贴,以致后来成为水缸外一块永远的补丁了。

缸有大小,水有优劣。劳力单薄的农家总有两口缸,一是吃水缸,一是汪水缸。吃水缸可以饮用做饭菜,而汪水缸则用于洗刷。雨是天空馈赠给我们最好的礼物。每到下雨天,母亲总会从地里跑回家,对着我们大喊,快,把大缸抬出来。在母亲的呼喊里,缸被搬到瓦檐下,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来,雨后,接满的一缸雨水,这就是汪水缸了。

我曾去安徽采风路过一户人家,见到了这样一幕:满脸皱纹的老人、低矮的土房,灶间经年的烟熏火燎,已经找不到一块透亮的角落了。唯有一口偌大的水缸在灶旁,张着大嘴,似乎在向黑暗中索要着什么。我靠近缸沿,看见光亮亮的水在晃动着,银色的水光刷亮了我的眼睛。老人家很热情,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舀水让我们喝,还说,水是从土井里才舀来的,甜着呢!我见过老人口中的土井,一种在水眼很浅的田野里,挖一水洼,不久就会渗出清冽的水来。我无法想象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担得来这一缸甘甜的水。也许,只有甜水才是他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了。

缸,是我们生命的容器,滋润着我们,还给予人们凉爽。夏天,大地上着了火似的,知了要死要活地喊叫,把人的火星都喊出来了。只有水缸成了最佳的冷库。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凉,舀上一瓢喝下,整个人都舒坦极了,快活得似神仙。母亲总给我惊喜,她不知从何处带回个西瓜,放在水缸里,拔凉后剖开,嘴和心都甜透了。这就是缸的又一贡献。在泥土上滚打的人,都和缸有着很深的感情,即使缸破旧了,母亲也不会让它闲着,还可腌菜。只要把青菜、萝卜、豇豆等洗干净置于缸内,再撒上盐,压上一块重重的石头,不久,咸菜就做成了。或浓或淡的咸菜啊,把日子的酸甜苦辣调拌得有滋有味,让人回味无穷。

农人生活的根都系在这缸上了。时光流逝,带走了水缸,却带不走滋润的记忆。水缸,乡村闪亮的明眸,有了它,农人的日子是那样的鲜活、透亮。

作家苏童在念及童年时写道,我们要感激水缸的是它庞大芜杂的象征意味,我们的现实生活也是一只巨大的水缸,这水缸里的水一日少于一日,一日浑于一日,但我们必须乐观,必须相信水缸。因为有水缸的地方就会有有滋味的生活。

辘 轳

沧桑的辘轳,荒芜的古井,是遗落在乡间独有的景致。宋人张栻诗:“叠石小峥嵘,修篁高下生。地偏人迹罕,古井辘轳鸣。”在恬静安谧、充满原生态美的一隅之地,记忆久远,欸乃声不断的辘轳,从古拙的老井里打出清凉的水来,瞬间干渴的生命一片润泽。

辘轳,汲水工具,用铁、木料之类做的圆形构架。井上竖立井架,上装可用手柄摇转的轴,轴上绕绳索,绳索一端系水桶。摇转手柄,使水桶一起一落,提取井水。据《物原》记载:“史佚始作辘轳”。三千多年前中国已经发明了辘轳。到春秋时期,辘轳就已经流行。汉朝王褒在《僮约》中记载:“晨起洒扫,食了洗涤……屈竹作耙,削治卢鹿(辘轳)。”南朝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排调》中记载“井上辘轳卧婴儿。”宋朝朱敦儒在词《念奴娇·中秋月》中记载:“参横斗转,辘轳声断金井。”北魏贾思勰在《齊民要术》中记载“井别作桔橰、辘轳。”并注释说明:“井深用辘轳,井浅用桔槔。”“井深用辘轳三四架,日可灌田数十亩。”这些都是说辘轳在农业上的应用。或诗或文或志,尽数辘轳形态、结构、制作及其应用。

人类制作每一件农具的背后,无不凝聚着日子的艰辛与思考的折磨。辘轳的发明,解决了农人的浇水问题,也成为生命的源泉。从构成部分来说,辘轳主要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支撑,一部分是提升。支撑包括在井台旁的辘轳叉和后部的辘轳桩。辘轳桩、辘轳叉制作简单些,较为复杂的是轴和轴外面绕动的辘轳头。轴选材讲究,非枣木不可。枣木是硬料,耐磨。再嵌上钢质的键,可用好多年呢。辘轳头的材料就更讲究了。木套一定要用古槐木,按照轴的尺寸外加一定的膨胀系数,寻找手艺好的木匠进行镂空和加键处理。最难的是辘轳把的制作。选材一定得选桑木。桑木柔韧,又好加热弯曲。匠人常说,千套易得,一把难求。往往为了求得一个好把儿,需要跑几十里,选百十棵桑。如果把角度做小了,摇辘轳吃力。大了则晃荡。世事洞明皆学问,一个辘轳竟也包含这么多学问呢。

辘轳,可谓一曲古老的民谣。在它的曲谱上总有一口深邃的古井,古老到不知今为何夕,只有深色的青石整齐地排列着。野草顽强地从夹缝里衍生出来,一丛丛一簇簇亭亭玉立。在无尽的日子里,岁月把井沿上的青石打磨得光滑可鉴。如果把头探入井口,会看见清亮的井水在晃动着你的脸。幽深的井壁上,苍绿的苔藓从石缝里钻出来,一圈圈仿佛古井的年轮,谛听着井上那摇橹般的辘轳声。

古井是村庄静立的风景,在深邃的时光里读那走动的农人,还有咿呀作响的辘轳声。一种沉重沿着井沿攀援上来,总是会打湿姐姐的手,还有心里的泪。父亲、母亲陀螺般地在原野上劳作,队里的活计已经够繁重的了,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开门七件事全部落在了姐姐稚嫩的肩上。每次和姐姐去井中打水,看着辘轳上那沉重的井绳,就是它们把生活的绳索缠绕在姐姐的身上。摇辘轳是力气活,是属于男人的劳作,年幼的姐姐,每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摇好辘轳,关键是稳筲、拉筲和换把儿。筲很重,实木做的,里外涂了桐油,防止腐烂。横梁上有一绳口,用来连接铁钩和绠绳。稳筲关键在摇完辘轳后将筲与井台齐平时,尤其是在松把儿的瞬间,一只手要稳稳地把筲接过来,移至井台。这是巧劲的操作。在乡间,农人把这看作男人的活计。担筲、打铁还有做豆腐,均与女性无关。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次姐姐去打水,我总会对着井旁的石屋祈祷。这石屋里装着土地爷,掌管着这片土地上的生与死,谁要是对他不敬,则将遭受灾祸。有人不信,在石屋附近撒尿,当晚就发烧头疼。我闭着双眼,听着辘轳发出的吱呀的声,不敢看姐姐吃力地接过载满水的筲。

如今,村庄里的辘轳早已消失了,只有颓废的古井还在,风化的绳子散落四周,腐朽的辘轳把越来越瘦,直至无影无踪。但辘轳滋润过的生命,都会把那无形的绳索背在身上,盘桓村庄抑或远走天涯。

磨刀石

普通的石头,却是农家必备的物什。磨刀石,顾名思义用来磨刀的石头,象征着一季庄稼的重量,以及整个人生岁月的重量。拥有磨刀石,则是一个农人勤勉的证明。

任何沙岩石都可磨刀,灰色粘质沙岩石最好,石英也不错,只是很难得,花岗石也可用。理想的磨刀石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粗糙面打磨刀具的卷口,光滑面使之锋利。锋利是农人对磨刀石的朴素要求,也是大地对农民神圣的要求:面对庄稼,时刻保持着锋利。

我在很多篇什里写到父亲,他用各种农具和着岁月的风雨,经营着乡间的日月。他的字不在书上,他的荣辱不在生意场、官场和舞场上,大地就是他一生的战场。站着在阳光下战斗,躺下在梦里战斗;生命成就一部标准的农民之史册。他于我,则是农事的百科全书。他会编粪箕、折子,还会编笆斗、蓑衣等等,就连磨刀石,父亲也会磨出汗水里的金子。

南风一起,父亲就坐不住了。田野里的麦穗齐刷刷地伫立在大地上,围着村庄议论着农人的话题。谁家的狗和谁家的狗好上了,东家的燕子开始垒窝了,还有隔壁的闺女有事没事老是往那个帅小伙子家跑,最有趣的是村东头的陈寡妇,居然和村西头放羊的老头搞上了。麦子们在风中谈笑风生。麦熟时分,父亲天天往麦田里跑,常一个人倾听麦子们的私房话,有时忍不住掩着嘴笑。父亲顺手掐下一只麦穗,在手中揉搓着,吹走带着绿意的麦芒,将饱满的麦粒数了又数,用牙齿咬一下,看看麦粒的成色。随后,父亲就会抽空走向集市,新添上几把泛着蓝光的镰刀,或从柴屋中拾掇出各种收打小麦的农具。

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脾气暴躁,田里的事母亲很难插手,父亲的观点,那是大老爷们干的活儿。可家中的事都归母亲管。磨刀石呢?麦子都在田里叫唤呢。父亲朝母亲问去。母亲就急忙找起来。东厢、西厢,鸡圈、牛圈,甚至灶房里,去年的那块磨刀石不见踪影了。每当这时,父亲的躁脾气便上来了。磨刀石都收不好,真是的。责怪一番,父亲立马走了,上街再买块磨刀石。

如果我是乡野,那么父亲就是我生命的谚语。一切人生的哲理都包裹在这个男人身上。父亲磨刀时,喜欢在院子里,院子里栽着棵石榴树,树旁有一口井,井旁就是篱笆扎着的围墙,防狗不防人。他把磨刀石放在长板凳上,屁股坐在板凳的后头,右手握着镰刀柄,左手指轻压住刀面,一前一后地来回磨。父亲磨刀时,总会把小小的我喊来,拿刀端盆加水拿破布什么的。父亲告诉我磨刀不误砍柴工,不要小看这磨刀,里面学问大着呢。你看,磨刀时,首先要挑选磨刀石,磨刀石有两面,一面粗磨,一面细磨,粗磨面是开刀口用的,细磨面主要是让刀口锋利,磨刀时应保持湿润,刀面与磨刀石要紧贴着,刀口回拽时手不要加力,容易造成反口等等。父亲说,不断地打磨才会使刀口锋利。我没想到这磨刀竟也深藏着学问。“霍霍”的磨刀声从父亲的手下传出来,先是杂乱,不久就整齐清脆了。现在,这明晃晃锋利的镰刀,面对的是成熟的麦子。我似乎看到那成片成片飽满的麦子在父亲怀里幸福地醉去。

我对磨刀石情有独钟,它虽称不上大农具,但我一直以为,它与我有着某种神秘的隐喻。父亲就是我的磨刀石,旷野则是父亲的磨刀石。是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块磨刀石,一个人要想走得高远,就要像父亲磨刀那样,不停地打磨,直至精致、锋利,才会拥有丰收的人生。“一个男子汉如果缺少温柔,可能会钢硬板直,但若缺少了锋利,那就缺失了男人的进取和敏锐。”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写道:“我听到音乐的时候已经上岸,而你们此时刚刚扬帆。”我想父亲的农耕,已经探知了生命中锋利的部分。保持锋利是他生命的态势,但锋利并不代表锋芒。它如一把快刀,划开了此岸和彼岸。我们需要做的是,从磨刀石那凹下去的弯弓里,射出人生的箭镞。保持锋利,这是磨刀石的昭示。

以沉重对抗沉重。这是对夯最贴切的描述。夯,是农人喊出的鼓棰,敲打在大地之鼓上。水瘦山寒的乡村,夯就是农人的腿脚,高蹈在村庄的每一处,一生不离不弃。

夯,说白了就是笨重的石块,石碾或碌碡,凡沉重的物什,都可充当石夯。农人的日子注定与沉重分不开。夯,一般由四根扁担或者木棍拴着碌碡或石碾制成,重几百斤呢,其中一根扁担上面有一圆把,正好给领夯人掌握,另外几根,绑着几根麻绳,其间还拖着根长绳,俗称夯绳。由其中一人抓着。

三月的阳光,是安静的,沿着乡村的土墙一脚一脚攀援上去,不安的是农人。泥土掩不住内心的秘密,旧土墙轰然倒塌了,砸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一座旧草房倒下了,一座新房即将从废墟上站立起来。在倒下与站立的地方,打夯,则是乡村的必修课。这是经年积攒下的智慧与贫穷的较量,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也是属于乡村成年男人的游戏。乡村男人总要给自己的女人一幢遮风挡雨的住所。苍天高远,不能给女人一片白云,那就俯身大地,夯一座房屋给她。

打夯,是男人的生存课,更是男人的宣言。每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成人后都会打夯,都要给女人一个家。所以打夯也是力与浪漫的结合,幸福与苦涩的合卺。打夯,是乡村最诗意的风景,缀着兴奋与喜悦。至少证明主家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新房,有了耕耘与劳作之后的栖身之所。打夯,其实就是打地基。给房屋一个牢固,给生活一份安定。这夯也只有生存在乡间,生活在与泥土相依相偎的农人中间。用土养命,又用土居住,这是千万年来农人生存的方式。

嘿哟嘿哟!打夯的声响潮水般从废墟上弥漫开来了,似整齐划一的吟唱。它从地下传到地面,从地面传到空中,响彻在整个村庄的上空。雄性粗犷的号子声,传递着农人的铿锵乡村的快感。只见一群脱掉上衣、裸露着褐色胸膛的男人们,各自抬着木棍,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运动着。新鲜的泥土,嘹亮的号子,逐渐坚实的地基,三月的乡村上演着最浪漫的集体舞。农人的房子,只不过是受伤的土地上长出来的膙子,越是受伤的地方,就越结实。我诧异于童年的夯事。在暄松的泥土上,挖掘隧道,然后几十个乡村男人汗流浃背地反复夯实着地基。简易的土房很快拔地而起,成为多少人的归宿?藏着生也掖着死。

记忆里老家早先的房子是父亲用稻草与泥块垒成的,屋顶是几根原木与苍黄的麦秆。农人,何其让人慨叹。碗里、锅里、或者手里没有的,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眼睛伸向泥土,伸向沉默的田野。表面的泥土不够,就继续劳作、挖掘,朝着泥土深入,再深入……

农人,生是泥土的命,憨厚、朴实。对待大地上的活,总是不遗余力。一家夯地基,全村的男劳力全部出动,聚集在主家的地基上,赤裸着上身,举着上百斤的石夯,在废墟上走着喊着。农人造屋,比城市的商品房要多几分人情味。一家造屋,所有农人总是当做自己的事,他们围着石夯,把身子弯成一张弓,精神抖擞,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声,把石夯侍候得淋漓尽致,不出一个晌午,一个结实、平整的地基就竣工了。而激越、纯朴、粗犷的夯歌,却久久地回荡在天地间。这夯歌与江河上拉纤的船工号子如出一辙,主要起到统一步调、抬放一致的作用。夯歌一般由领夯人起头领唱,其他人应和。他唱完一句,拉夯绳的人就拖着长长的音调“嗨哟”和上一声。这歌声,是从乡村男人们的粗喉硬嗓里吼出来的,是力气与灵魂拍打出来的。陶醉在夯歌里的人啊,无不为之感慨,为之动容。这原生态的夯歌,如今却成了飘散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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