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农工程”里消失的黄羊
2012-04-29韦文洁高飞
韦文洁 高飞
四川省南江县因黄羊而闻名。多年来,黄羊一直是当地的一大支柱产业,历届县委书记上任伊始,都把“黄羊经济”作为当地经济发展的第一要务。
经过“黄羊之父”王维春为首的农业科研人员30多年的努力后,南江黄羊一度已经遍布全国28个省市。几年前,南江黄羊又被当地政府提升为全县的“惠农工程”。
但是,在国家连续10年付出上千万资金支持后,计划年产百万只黄羊的南江,如今却难得一见黄羊。随处可见的是废弃的羊圈,荒芜不堪的扩繁基地,还有满腹牢骚的养殖户与留在银行里的沉重债务。当地政府昔日雄心勃勃的“惠农工程”,如今已演变成南江之痛。
示范村里无黄羊
曾经号称百万只黄羊的南江县,目前究竟尚存多少黄羊?对这一问题,南江县政府不同部门官员口中出来的数字,差异很大。
县畜牧局张国俊副局长告诉记者,南江县统计局发布的数字显示,2010年全县黄羊存栏40万只,而国家统计局南江县调查队显示的数字则为32.5万只。
对此张国俊认为:“实事求是讲,县统计局发布的数字比存栏量要大一点、高一些。它是从522个村中选10个村民小组,推算出来的。”
而四川北牧南江黄羊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廖哲的“乐观”估计是:“这几年受打工潮影响,养羊数量急剧下降,现在存栏量在15万只左右。”
南江镇黄金村曾是县委县政府养羊示范基地。在黄金村二社,67岁老人李润发告诉记者,整个黄金村现在已经没有一户养羊了。2005年,村里最多时有七八户养羊。他家当时养了17只羊,养了两年没赚钱。村里的陈国兴当时养了20多只,现在羊圈成了养猪场。
黄羊存栏数量为何相差如此之大?
离开已经没有黄羊的示范村,记者来到沙河镇宝星村二社。一位村民指着一处破败的建筑物告诉记者:“那一排堆有柴禾的房子,就是曾经的养殖户包尔云过去的羊圈。”
包尔云家的羊圈是他花了3万多元修建起来的,有100多平方米,如今已变为堆放柴禾和农具的杂物间。
“2006年我就不养羊了,养两三年羊亏了3万多元。”见到包尔云后,他无奈地说,“我养羊亏了,我叔叔也亏了,我们社的其他养羊户都亏了。虽然我们亏钱都心有不甘,但又能怎样呢?”
沙河镇宝星村原来养羊户有20多户,现在一户也没有了。
八庙乡是南江县的又一个养羊重点乡。一位杜姓村民听说是了解养黄羊的事,便诉苦说:“那些养羊的都亏本了,害得我还有300元修羊圈的工钱都没有收到呢。”
在一排空房子旁边,曾经的养羊户黄正学老人正牵着牛准备上山。一说起养羊的事,他立刻把牛拴在羊圈上,回家拿了一叠多年来养羊的贷款票据。
他指着那排空房子说,这是王东的,这是黄文杰的,这是王家伟的……这些羊圈现在都堆着稻草,走近时霉味扑鼻。
黄文杰说,这排空房子,从2006年不养羊后,就再没有人进去过。
八庙乡已难觅黄羊踪迹。
寨坡乡位于南江县光雾山上,海拔在800米以上。一路上,记者看到羊圈空空,从上山到下山,没有见到一只黄羊。
在大河镇北湾街道,曾受到县委书记表扬过的一位养羊户告诉记者,以前这里高峰期有200多户养羊,现在才两户。
记者连续3天走访了七个乡镇十几个村庄后,终于在离县城20多公里外的桥亭乡银堡村公路下的河滩上,发现了一群正在吃草的黄羊。
这群羊的主人是桥亭乡银堡村一社60岁的袁宗太。袁宗太告诉记者:“2005年的高峰期,村里养羊的有几十户。40岁的吴成钢,当时养了300只,因为赚不到钱,早打工去了。原来周围的桥亭村、凤凰村都养了不少羊。现在都莫得了,就我一家养了35只羊。”
几天的采访,记者发现,在南江黄羊的发源地南江县,名列当地三大特产黄羊、核桃和银花之首的黄羊,已快成为难得一见的“珍稀”动物。
劳民伤财的圈养运动
“如果政府当初没有盲目号召大规模的圈养运动,也不至于出现现在黄羊难得一见的冷清局面。”当地农户这样告诉记者。
据了解,从20世纪90年代起,南江县就有很多农户开始放养黄羊了。由于市场竞争小,一些农户的确赚了钱。
寨坡乡水田坪村的宋宗贵,在2005年温家宝总理考察了南江县寨坡乡黄羊高科技示范区后,当年6月,四川省内一家媒体这样报道:“宋宗贵从1997年开始养南江黄羊,20只羊如同原始股,养了一年半,出栏40多只,两万多块钱就进了口袋。”
2004年,时任南江县委书记的青理东为把南江黄羊打造成南江品牌,开始在全县大多数乡镇推广圈养黄羊,使全县黄羊数量达到近百万只。
包尔云当年也被政府确定为重点养殖户。为了响应政府号召,他当时向信用联社贷款4万元左右,把自家所有的田地都用来种草。政府给他的奖励政策是:修圈舍每平方米补助45元,养殖规模达到100只以上还有一定奖励。但是因为自身经济实力不够,金星村当时并没有农户真正达到上百只养殖规模,最多也就20只左右。
拥有十几年养羊经验的袁宗太告诉记者,把放养变为圈养,不仅建设标准化的羊圈就要花两三万元,而且还要种草。这样付出的成本高,又很麻烦,一般家庭承受不起。他的这一说法,也得到了张国俊副局长的认可。
可在当时,对金星村的村民们来说,书记、县长都亲自走村入户鼓励他们,兴奋激动之余,没有什么再让他们犹豫的了。
为了进一步给全县养羊户鼓劲打气,“2005年,县政府专门从捉襟见肘的财政中,拿出几十万元专款,用来给全县十大养羊状元发奖。关坝乡三关村何强,2004年养了300多只羊,获得了头等奖,一个人就得了三四万元奖金”。张国俊副局长告诉记者。
然而,对全县众多的养羊户来说,又有几个像何强这样幸运的?
2004年,一场席卷南江黄羊的山羊痘病,使南江黄羊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黄文杰说,他家的羊打针也没救活。早上发病,晚上就死了。李润发养的17只羊,2006年得了病,死了8只。
养殖户黄斌告诉记者,山羊痘病不但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六十,而且传染性强。风吹、路过都逃不脱。不到两年内,金星村耗费了上百万的人力、财力、物力,最后还是不得不忍痛放弃养羊。大量的黄羊不明原因死亡,很多的养殖户都为此负债,不得不外出打工挣钱还债。
从2006年年底开始,在南江远近闻名的养羊大户宋宗贵也不再养羊了。
被称为“黄羊之父”的王维春老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山羊痘病完全是盲目扩大养殖数量导致的。王维春说,南江的山就那么大,一下要扩张到100万只,就不得不从外地引进种羊。引进种羊却没有严格的检查,就带进了病菌。一旦有羊患病了,很快就会传染给其他羊。这样相互交叉,一座山的黄羊染病了,很快就传到另一座山上。
以黄羊的名义要钱
在包尔云家老房子的墙上,依稀可见“农民要致富,圈养黄羊是出路”几个大字。事实上,金星村的村民告诉记者,因为亏了钱,大家早就不养羊了。
包尔云说:“当时在发动养羊时,由政府担保,信用联社给我贷款1.2万元,说的是贴息贷款,可是到后来并不是贴息。”两三年后他还了贷款,可是他叔叔包述国和一些村民无钱还贷,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还完。
八庙乡七村二社72岁的黄文杰老人,手拿一叠八庙乡人民政府出台的文件、《信用社小额贷款合同》以及贷款返还的票据告诉记者:“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养羊运动中,因为钱不够,我由政府担保在乡信用社贷了3000元。贷款时说是贴息贷款,但到收回贷款时还是要付高额利息。”
从信用社出具的票据来看,黄文杰2004年4月23日贷款,2004年9月29日还款,所收贷款利息是按年利率8.85%计息。在修建羊圈中,黄文杰耗资2.3万元。这还不算他煮了40天饭的工钱。羊圈是按照500只羊的规模修建的,可是运来羊羔时给养殖户的只有20只。八庙乡七村二社运了200多只来,刚下车就死了20多只。
“乡政府承诺每只羊有40元的建羊圈补助,但一直没有兑现。”黄文杰说。同样靠贷款养羊的62岁老人黄正学说:“自从贷款养羊亏了,我们就没有回起过神,也不知道这些贷款要在哪一年才能还完。”
对养殖户反映的这些问题,张国俊副局长承认:“贷款事实存在。最多户涉及到两三万元,有的村负债六七万元。”至于扶贫贴息贷款有一部分人没有拿到手,张国俊认为,那是因为最后是否放贷的决定权在银行,与政府无关。
让农户们不解的是,大规模养羊虽然失败了,可在上级领导眼里,南江依然是黄羊大县。因为这里有南江黄羊 “打工”、“走秀”的说法。即哪里有领导,就把黄羊赶到哪里去。领导换个地方视察,又把黄羊赶到另一个地方等待视察,所谓“羊不停蹄”。至于黄羊是怎么 “转圈圈”的,领导并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南江到处是黄羊。
这样做的目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不仅是为了忽悠上级领导,更主要是尽可能争取到更多的国家专项资金。以至当时很多部门都在要钱,甚至质量技术监督局也以“黄羊标准化”为由,向财政要钱。至于要来的钱去向何处,只有各自的部门知道。
据王维春透露,2000年,国家给南江黄羊的拨款就有2700多万元,但真正用到黄羊身上的不足200万元,以致时任巴中市纪委的梁书记亲自过问。
“各部门以发展黄羊名义要钱,现在没有。至于骗取国家专项拨款,更不存在。”张国俊为此向记者提供了一份打印出来的《南江黄羊2000年来国家支持的项目表》。该表显示:自2001年到2010年前后10年,科技部、财政部、农业部和四川省发改委、财政厅先后12次拨款1080万元,用于南江黄羊的新品选育、基地建设、产业化发展,以及给农户发放羊羔与兴建羊圈的补助。
即便这个账目是清晰的,但看着这些资金白白浪费,还是让当地群众心痛不已。
寨坡乡四垭村种羊基地的扩繁场,曾经是“四川省农业大学科研教学基地、中国农业科学院科研基地、四川省畜牧科学研究院基地、南江黄羊科研基地专家大院、中国农业大学科研教学基地、南京农业大学科研教学基地、西北农业科技大学科研教学基地”,共投资150万元。
据张国俊介绍,其中企业投资30万元,县里和市里给了30万元,国家财政拨了90万元。如今大院长满了杂草,专家楼空无一人,羊圈更显得破败不堪。这个基地早在2006年就没有羊养了。
在南江县,四垭村扩繁场并非特例。据南江北牧黄羊集团总经理廖哲向记者透露:“全县扩繁场共有3个,如今不但没有一个派上用场,公司反而每年还要向每个扩繁场支付30万元的土地租金和看管人员工资。”仅此一项,3个扩繁场一年就要浪费90万元。(编辑/俞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