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小说中的“暴力”叙事
2012-04-29吴喆
摘要:文章以余华小说《现实一种》、《一九八六年》中的暴力叙事为例,分析其作品中暴力叙事的展现形式——鲜血和死亡,进而探究其热衷于暴力叙事的种种原因,诸如童年经历、牙医经历、西方死亡叙述的影响等。余华小说以现实和历史为其暴力叙事的对象,用一种极端的手法——死亡来引起我们对人类现有的生存状态的高度反思和警醒。
关键词:余华;小说;暴力叙事
余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他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语言风格震惊文坛,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贯穿其作品中的“暴力”叙事,从其处女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始就有了“暴力”叙事的苗头,到后来的《现实一种》、《鲜血梅花》、《一九八六年》等作品中更是充斥着“暴力”叙事。
一、余华“暴力”叙事的现象分析
在余华众多“暴力”叙事的作品中,随处可见鲜血和死亡的意象。在二十世纪80年代,他应该是一个最热衷于描写死亡的作家。“仅1986年,他写的小说里,就有36人被杀或自杀。”①而小说《现实一种》更是将死亡展现到了极致,可以说是暴力和死亡的连锁反应。故事开始于四岁的皮皮无意中摔死了自己的堂弟,结果被叔叔山峰惩罚,先是舔堂弟留在地上的血迹,后又被山峰活活踢死。山岗为了给儿子皮皮报仇,在其无意识的情况下用令人发指的手段将山峰折磨至死。而山岗则被执行枪决,但山峰的妻子仍不解气,假借山岗妻子的身份将其尸体捐给国家,于是山岗的尸首被一群形形色色的医生给肢解瓜分了。这一连串的死亡和被死亡中,无不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甚至恶心的血腥、冷酷的气息,暴力场面更是比比皆是,如山峰踢死皮皮时:“山峰飞起一脚踢进了皮皮的胯里,皮皮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即脑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他看到儿子挣扎了几下后就舒展四肢瘫痪似的不再动了。”②而最后医生肢解山岗尸体的情景更是让人发指:“她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进去,然后往下一直切到腹下。这一刀切得笔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医生赞叹不已。于是她就说:我再中学学几何时从不用尺划线。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脂肪里均匀地分布着小红点。接着她拿起像宝剑一样的尸体解剖刀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离起来。不一会山岗胸腹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③“胸外科医生已经将肺取出来了,接下去他非常舒畅地切断了山岗的肺动脉和肺静脉,又切断了心脏主动脉,以及所有从心脏里出来的血管和神经。他切着的时候感到十分痛快。因为给活人动手术时他得小心翼翼避开它们,给活人动手术他感到压抑。现在他大手大脚地干,干得兴高采烈。他对身旁的医生说:我觉得自己是在挥霍。这话使身边的医生感到妙不可言。”④这些医生瓜分山岗尸体时如此详细却冷静的描写,不禁让人读来发颤。
小说《一九八六年》描写的暴力场景更加血腥和震撼,余华细致到冷酷地对疯子自戕的全过程进行了极尽详细地描绘:“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拼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声一声狂喊起来,刚才那短暂的麻木过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来到了。他的脸开始歪了过去。锯了一会,他实在疼痛难熬,便将锯子取下来搁在腿上,然后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不一会儿功夫整个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红,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上,像溅开来的火星。”⑤
还有许多关于暴力和死亡的场景被余华一一地述说,如《鲜血梅花》里“菜人”市场将人同动物一样宰杀买卖,《往事与刑罚》中被刑罚专家津津乐道的各种酷刑,《河边的错误》中对疯子嗜杀本能的描写,《祖先》中“他”被村里人残酷地用镰刀杀害……余华虽然写着的是这种种恐怖的血琳琳的非理性的故事,但是他自己本身却是非常冷静和淡定,像是站在一种超越现实的高度,勾勒出一个他想象中的真实的世界。而暴力、血腥、杀戮就是他这个世界里的空气,必不可少地贯穿在他的作品中。
二、余华“暴力”叙事的原因探究
余华的“暴力”、“死亡”等非理性叙述很大程度上来自他个人的童年成长经历。余华的父母都曾在医院工作,因此他见惯了医院里的生生死死。他曾这么回忆到,“我对从手术室里提出来的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父亲当时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的摸样,他的胸前是斑斑的血迹,口罩挂在耳朵上,边走过来边脱下沾满鲜血的手术手套。”⑥可见,这些频繁出现在他视野里的触目惊心的场景给他幼小的心灵打下了很深的烙印。后来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余华全家搬到了医院,更让人震惊的是他们家对面就是医院停尸的太平间。这对于余华来说似乎“死亡”变成了一件更加平凡而多见的事情了,生与死已经变得毫无神秘性,也许最初也有过恐惧和害怕,但随着对死亡的这种日常化接触,渐渐地余华的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以至于可以以一种很冷静地姿态注视并描写出一个个生命的逝去,甚至到了后来对“死亡”的描述简直是信手拈来。余华的特殊的童年经历或多或少对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这影响又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融入了他的小说创作之中,此时写作化成了对过去的回忆,正如他自己所言:“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⑦因此,仅在1986年他写的小说里,就有36人被杀或是自杀的现象就不那么让人疑惑和恐惧了。
后来,余华长达5年的牙医生活也给其作品的带来了许多不可抗拒的暴力因素,他作为医生对医生和医学甚是熟知,于是他可以冷静地将一些医科现象夸张甚至添油加醋地叙述出来,所以才会出现《现实一种》中一群医生带着兴奋的心情急切地瓜分着山岗的尸体,一系列细节描写塑造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氛围。
再者,我们不难从余华的作品中看出他的死亡叙事和西方的死亡叙事有着密切的联系。的确,余华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作家卡夫卡的影响。卡夫卡是表现主义的先驱,其作品主题曲折晦涩,表现手法荒诞而独特,将余华深深吸引。让余华最为惊叹的是在卡夫卡《乡村医生》里的那匹马,“他想让那匹马出现,它就出现。他不想让那匹马出现,那匹马就没了。”⑧这可以说极大地开拓了余华的写作视野和思维,打破了余华头脑中已经形成的文学模式和文学概念。他开始明白在艺术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规则都要按遵从理性,并不仅仅存在着无限理性的表达方式,于是他开始重视非理性世界的塑造,尝试着进行非理性叙事,以一种荒诞的手法描述现实的血腥、暴力、阴暗、冷酷,正如他在《现实一种-自序》中提到“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越来越习惯用这种“暴力”叙事去揭示和展现人性的黑暗和丑恶。
三、余华“暴力”叙事的深层解读
余华就像是一个嗜血的艺术家,将鲜血,将死亡通过暴力叙事的方法一点点剖析给人们看,于是我们胆战心惊地看到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死亡场景,而他却像是置身度外,冷静地继续编织着他一个又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余华曾这样说道,“暴力因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⑨可以看出,余华把暴力和死亡看作是从古至今一种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因而他将暴力和死亡渗透在其几乎所有的作品之中。
余华认为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他“意识到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事实上是一种真假杂乱、鱼目混珠。”⑩所以他努力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真实的现实,而这表现手段自然成为暴力和死亡,而人性恶又是这一切暴力、杀戮的根源。不难看出余华是人性恶忠实的信奉者。《四月三日事件》就是对这种情绪的集中体现,在这里,人性的险恶暴露无遗,亲生骨肉可以形同陌路,甚至将自己的亲人推向死亡的边缘,而主人公就是在这种巨大的惊悚下等待四月三日的到来。《现实一种》则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有违于道德底线的事情接连发生,平日温情的亲情不复存在,皮皮摔死了弟弟,山峰踢死了皮皮,山岗虐死了弟弟山峰。如果说这一系列亲人骨肉之间的互相残杀算是热暴力的话,那么余华笔下的冷暴力更叫人寒心,山岗山峰兄弟自始至终对母亲冷漠无情、毫不关心,甚至那么小的皮皮竟然以对弟弟的虐待为乐,这无不赤裸裸地反映出人性本恶,本大恶!而余华正是通过描写特定境遇下人的暴力的本能迸发,用一种极端的手法——死亡来引起我们对人类现有的生存状态的高度反思和警醒,同时也是对人性恶的揭示,对被掩盖和虚饰的世界真相的揭示。
除了现实之外,历史也是余华笔下暴力而死亡的施展对象,因为历史也就是昨天的现实,但历史又是抽象的,于是余华还常常把历史拟人化,然后超然地对其施暴。《一九八六年》中,历史化身为一个经历文革残害后疯了的历史老师,他一次次向众人展示自己对自己身体暴力施刑的血淋淋的场面,而这每一次酷刑都隐含着历史长河中某一个时代暴刑的残酷执行。历史老师对暴力的复制过程中体验到了施刑者的快感,而悲剧的是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施刑的对象,这一矛盾结于一身下好更深刻地讽刺了历史暴行,即深刻地揭露了“文革”的残暴以及对人的压抑和毁灭。他用这种极尽渲染残酷暴力的手法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感官,以此来唤起人们对文革、对历史的铭记和反思。
福克纳说:“有时候,人需要被提醒罪恶的存在,需要去改正,去变革。他们不应该永远只记得善和美。”这句话为余华作品中残酷的暴力叙事提供了存在的依据。余华小说几乎篇篇写死亡和暴力,篇篇是悲剧,他把苦难具体化,生命化,他笔下的种种悲剧实际上体现的是他对现实的绝望,对命运的绝望,对人性的绝望。但尼采也曾说过:“悲剧把个体的毁灭表演给我们看,以此引导我们离开现象而回归世界本质,获得一种与世界意志合为一体的神秘陶醉。”{11}余华用暴力叙事将他的绝望撕扯开来给我们看,是为了时刻警醒着我们不要忘记苦难,是让我们回归世界本质,他的绝望是想勾起读者的希望,他写死亡实际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着”,为这永恒的存在,“为了活着而活着”!正如尼采所说“每部真正的悲剧都是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快乐的。”{12}
注释:
①朱艳婷,《余华作品涉及的西方死亡叙事特点》,《长江大学学报》,2008(3)
②余华,《余华作品:现实一种》,第19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③余华,《余华作品:现实一种》,第49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④余华,《余华作品:现实一种》,第50-51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⑤余华,《余华作品:现实一种》,第134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⑥余华,《自传》,第384页,《余华作品集》(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⑦余华,《在细雨中呼喊》(意大利文版自序)[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⑧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第98页,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
⑨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5)
⑩余华,《虚伪的作品》,《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余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11}尼采,《悲剧的诞生》,第15页,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12}尼采,《悲剧的诞生》,第33页,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作者单位:吴喆,武汉大学文学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