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诗与救世:陆健诗歌的写作动机和价值
2012-04-29李犁
李犁
2003年开始,陆健诗歌写作的最大贡献就是在原来诗歌美学范畴之外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可能,他是以一种“非诗”甚至强暴的方式,硬把诗歌带入一种文体中。我们可以称为一种新文本的创立或者说尝试。通俗点说首先就是陆建把诗歌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甚至通讯的作用等同起来,这无疑是对诗歌固有甚至越来越小的疆域的一种扩张和延伸,陆健笔下的诗歌不再是诗人自己或神圣或神经的哼哼唧唧,而是开始记录和表达别人的生活,创作主体的消失或者隐遁正是诗人人格的重塑和文学使命的回归。如果把这些看成是写什么的话,陆健写作更大的意义是提供了怎么写的问题。平民写作和叙事性并非这几年的新玩意,有新诗以来就有人这么实践,重要的是怎么写,从陆健最近几本诗集看,他的创作既不是表现特殊状态下特殊事件的传统叙事诗,也不是提倡民间写作中那种对常态生活的侵略变形和夸张。陆健诗歌的镜头对准的是草芥一样的小人物,流水一样平常的生活。他采取的是还原法,力求真实,原生态,客观化,让诗歌和生活零距离。表现上也是琐屑的细节和絮叨的情节。在他的作品里几乎看不到通常意义的诗歌特征,更多的是过细的细节和过密的叙事,口吻是调侃的,传达出的意味是有趣的,事件和人物的背后意义又是值得深思的。
救诗:诗歌小品化和有趣的叙实
我这里说的叙实并非简单的叙事,它比叙事更宏大更真实更有概括性,并成为一种写作方法。叙事是陆健一开始写作就经常运用的方法,如他早年的诗集《名城之门》。这部以中国现当代文化名人为书写对象的诗集是作者第一次以集团式方法,通过对各人不同气质命运雕刻而成的雕像群。这是作者第一次把一本书当做一首诗来写作,每首诗都以叙述开始,事件和人物的刻画成为作者主要着力的地方。只不过叙实性湮没在对语言的精雕细刻之中,或者叙事也被当做一砖一瓦砌进整体的诗象里面。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写作追求的境界。但“人物——事件——命运(象征)”三段式已经在那时甚至更早的陆健写作中已经形成。这种三段式实际是纪实和叙事的基本结构,作者的主要力量就是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建构出来。如他的《拜访叶圣陶老》:“难道我不可以拜访他吗/或者叫……访也行∥门等待一会开了/这位老人让人放心......”作者选择了老人向晚辈诗人鞠躬的细节,这是个令人尊敬而惊诧甚至有点幽默的细节。但作者全部的人格通过这个细节毕现。这是这首诗歌的第一段,以叙述结构,以白描开始,以有趣的细节进入诗意。但是诗集中的叙事和近几年陆健诗歌中的叙实性还是有本质的不同。这些写于八十年代的诗歌还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而在陆健《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田楼,田楼》、《枫叶上的比尔》、《洛水之阳》、《四方步》中出现的叙事恰恰是对这些诗歌美学的颠覆,现在陆健的诗歌一直向下,下到不再美丽的生活的核心。不美也不再有凌空高蹈的高贵和宁静,而是琐屑灰尘还有世俗和慌张。以《四方步》中的《给俺媳妇的生日祝福》为例:“俺家媳妇非常温柔地要求/你必须给我写一首诗今天/我答应了就把脖子/塞到了胳肢窝底下∥俺家媳妇是读过很多书的/不然的话她怎么老是叫我/呆子?∥呆子这个东西,很多店里表明——/‘海鲜,我知道/它有七七八八的营养成分......”相信看了这首诗歌的人都会会心一笑。为充满生机的生活,为有趣的诗歌,为“我”笨拙而幽默的呆。这首诗歌是典型的小品。时间:星期天;地点,家;人物:我和妻子。戏剧情节和效果就是妻子生日,我为了讨好妻子却由于我的呆而适得其反,哭笑不得。最后达到戏剧的高潮:倒在地板上。
曾几何时,我们的诗歌变得像个修女或者老处女,严肃死板而苍白僵硬。虽然高贵纯洁,但让人敬而远之,最后成为诗人自己的自慰自娱。陆健把生活中幽默和调侃的成分引进诗歌,使诗歌戏剧化。以新出版的《四方步》为例,这本诗集共选了作者二十年来四十几首具有这种有趣和戏剧化的诗歌。这些看似零散的诗歌却共同塑造了一个“我”的形象。这个我和《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是一脉相承的,或者可以看成一个人。他是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知識分子,在飞速变化的时代他有点不太适应又有点不情愿,所以在别人眼里有点呆和愚。当然这种呆和愚并非智力上的缺失,也许是有意对时代发展带来的负面事物的排斥,是对与人类发展无关痛痒的事物的放弃而显迟钝。所以我们在《抚顺市和平区西段61号》雷锋公园中看到的不仅有自嘲,还有对时代的诘问和反思。在《青楼》的喜笑怒骂和《答题卡》的冷嘲热讽中体会和承受了人生的重和时代的轻,并让人在轻松幽默的笑声中,从中发现人性的弱点和良心的重量。显而易见,陆健为了追求这种诗歌的戏剧化,借用和改造了网上网下的笑话和短信。这些鲜活的新民间谚语帮助和丰富了陆健的诗歌小品,使他的幽默和讽刺的美学风格更丰满明晰积极和突出。他的借鉴是有选择有尺度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屑做一个以发泄情绪来否定一切的口水诗作者,而是做一个对诗歌创作的新的可能性的不断尝试者,诗歌的建设者。
救世:人道主义的体恤和救赎
陆健之所以对纪实性诗歌如此迷恋,源于他对人类生存的关注,对人命运的关怀。表达人类的状态和遭遇,当然要写他们所经历的事件和命运。“平民立场,真实生活和真实事件(陆健语)”一直是他的写作立场和方向。从《名城之门》开始,他写作的对象就是人,对人本身的关切和处境的探究,强调作家的良知和悲悯情怀。这种对人的关怀和人自身及命运的探索,在后来的几本诗集中更明确更清晰更直接更彻底,直至让个人的经验消失,作品呈现出原生态和客观化倾向。一位外国诗人说写诗就是一条回家的路。回家——陆健的诗歌之路。从京城回到中原,从现代主义回到现实主义再落到自然主义,从仰望名人到俯首为野草般葱茏和低微的老乡们写平民的传记,这是一种有意的回归,一种思想思维和写作姿态的转变。2003年陆健开始写《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这部诗集拉响了陆健诗歌回归之路的信号。2004年3月,陆健和他的三十四个学生写了《34份礼物》,这部记载三十四个学生生活和特征并且有学生参与互动的诗集,是陆健诗歌回归现实的真正开始,也标记着陆健的诗歌平民立场的真正实践。之后陆健多次回到当年当知青的农村和故乡洛阳寻找记忆和印证现实,完成了诗集《田楼,田楼》和《洛水之阳》。这两部诗集的诞生,标志着陆健从现实主义向自然主义写作的转型,因为现实主义要求作家去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而这两部诗集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典型。这里没有现实主义一贯要求的虚构,每个主人公都是日常环境中的日常形象,标志着陆健现实写作与平民精神的完成。
随着陆建的诗歌回归之路越来越近,他的关注点越来越从自身上剥离开去,向更远更真实的客体奔去。陆健的这些作品剔除了个人的情绪和经验,变得越来越客观化,还事物本来面目,显现原来状态。我这样说不要误解成陆健整个诗歌中没有了个人的感情,只是说明陆健诗歌中已经挤出了虚妄的想象和廉价的抒情,且不用自己的爱憎来给事实定性。用事实说话,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阅读空间。
救己:精神创伤与体验孤独
全面考察陆健的诗歌,不能不提到他的另外两部诗集,《日内瓦的太阳》和《不存在的女子》。前者由七首长诗组成,后者由同一时期写成的爱情诗组成。从精神内核看,这两部诗集依旧是对人的关注的继续,具体是对自己生活和精神的关注。这两部写于1990至1991年的诗集,正是作者生活不顺和精神创痛时期,可以把它们看做是诗人情感的缺失性体验与孤独体验的外化和结晶。
《日内瓦的太阳》是外国历史人物系列,由七个著名人物组成。很难说每个人物代表一个主题,而是根据每个人物的特点有所侧重。题旨涉及很多方面,政治、经济、历史、宗教、种族以及科学、爱情、性,还有对人类生存现状的拷问和对未来的担忧等。作者的思维呈散发状,表述类似点射,诗集传达出沉郁深沉的意味,色彩深灰,是几首长诗统一的风格。诗集明显地带着作者写作年代的印迹,跳跃、隐喻,重视语言张力,加上作者涉及领域广阔和引用过多典故和人物,造成阅读上的巍峨和生涩。成为诗坛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奇峰极地之一。《伊丽莎白二世》写的是现任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女王,诗中她代表着荣耀权力成功和伟大,但女王仅仅作为长诗的一个发挥点,一个论坛的转换开关,通过她,作者对西方文明的繁荣和衰落,政治、战争、真理等方面,尤其是光鲜伟大的荣耀背后所蕴含的真相和危机做了精细的解剖和批判。《劳伦斯和弗丽达》取材于因写性爱小说遭禁的英国作家劳伦斯和跟他一起私奔的弗丽达(因要解读这部长诗,我读了他们的传记,非常感动),他们一生遭受着流浪误解贫穷和疾病。此诗写得慷慨铿锵,似主人公两人在互吐衷肠,又像作者自己对他们深情倾诉,更像诗人自己对世界对自己的喃喃私语。《爱因斯坦的小提琴》,写科学家爱因斯坦,但从科学家钟爱的小提琴入手,使长诗有了温柔的成分。这些长诗中最好的是写梵高的《仓皇的向日葵》。与其他作品相比较,这首长诗精神集中,情感饱满,意味浓郁。这部诗集在写作上的长处就是开放的思维,驾熟就轻的叙述,还有惊奇的比喻和语言的弹性等等。开阔的表达,有深度的口语,显露出陆健驾驭语言的能力功力和底气。
从诗歌常规上理解,我认为《不存在的女子》是陆健最优秀的一部诗集。每首诗歌写得都很温软,好像只轻轻一碰,就会流出汁水、眼泪甚至血来:“爱情,不要遗弃我/不要遗弃一个为了别人/流过血的人,......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爱情/别让我绝望,别让我和你/平视着说话,忘却了自己的来历/我要继续仰望你的朴素/别遗弃我们,就像俯察了/我们的平庸与迟钝之后/叹一口气就接着播撒你的/花香,和以往一样/别遗弃人类,我们是带着/遍体鳞伤和创痛到你面前来的(《爱情,不要……》)”。这是一种淬火的声音,带着灵与肉,痛楚和尖厉。它是作者精神极度集中,摈弃了外在的物质和人为的影响,让心灵一丝不挂的袒露和释放。这里爱情失去了和谐、幸福和欢愉,而充满了呻吟,惊惧和破碎。这是作者真实的内心体验。所以它抛弃了一切人为的技巧,拆掉了语言的栅栏,随着心灵的起伏,倾诉,倾诉,再倾诉:“我从不与她谈论/艺术的高贵,人格的伟大/我像个孩子,表达不了自己∥她永不会和我说起/牺牲是一种崇高行为/以及飾物和灵魂/我们仿佛消失/在相互的凝视之中……(《开始上路》)”作者好像沉湎在一种自我陶醉或者自言自语之中。根本就不需要听众,甚至自己。他像一个精神漫游者,以宿命般的声音释放着自己的梦魇,把潜伏在生命中的冲动与疯狂,痛苦与绝望,期待和悲伤宣泄出来,使伤疤累累的心灵得以医治和支撑。所以这本诗集与惯常那些有爱情对象依托的情诗不同的是,首先它是一个没有写作对象,只给自己写和读的情诗,是自己沉浸在一种幻想和幻觉中的喃喃自语。我猜想写作这些诗歌的时候,陆健可能正遭遇着精神和情感的创伤。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讲,当一个人的情感受阻,便会产生一种缺失性的体验(心理失衡),为了获得满足性体验(新的平衡),人就要找到新的力量来支撑倾斜的情感。对于诗人来说,他摆脱痛苦和焦虑的方式就是写作。通过写作,摆脱压抑获得灵魂的解放和自由,达到平衡、美满、安详和安静的境界。第二个特点就是这四十几首零散的诗歌,却共同塑造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白天和夜晚都陪伴着诗人,诗人每天都向她倾诉。但这个女子在远方,一座安静的小城,她贤淑无双,还常常地给“我”写信,“我”也被她思念感动得热泪盈眶。而且这个女子对待诗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爱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爱我这么持久”,“愿意在你的激流中淹死/愿意在你的山上慢慢倒下去/我仰视着你逐渐散开而不呼救(《女人》)”。但这个女子真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她是作者的理想也是诗人的幻想和幻觉。她生动而清晰地活在陆健的诗歌里……诗歌传出来那种气息,尤其是低缓惆怅还有点发痴的旋律,轻轻地在心上锯来锯去,直到痛并快乐起来。我们已经分不清这个女子真的就在我们其中,还是一个虚构的实在。
结语
陆健是一个对中国诗坛有贡献的诗人,他文本的每一次蜕变都带给诗坛一次新奇和惊喜。他的诗歌明显地带着“陆健”的痕迹。像他自己所说:“经过三十年的寻找、尝试,我的诗歌绕了个文化的圈子,然后回到了人的本身。如今从感性出发,追求生活的智慧与诗学智慧的合一,诗歌与自我的合一。由于写诗,世界变得可爱起来,我放松无羁的写诗,不狷狂也不自卑,面带笑意地书写自己和他人,书写生活的尴尬和无奈、反抗及世俗享受,书写着这个时代和生命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