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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轶事

2012-04-29张明重

躬耕 2012年4期
关键词:单衣王老五乡政府

张明重

奶奶菊花的故事

1930年初春的一天早晨,24岁的村姑菊花跟着表叔急匆匆地向几十里外一个叫东张营的村子赶去。菊花要到一户姓张的财主家当洗衣、做饭的女佣人。

菊花嫁了个不争气的丈夫,是个大烟鬼,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让他拿去换成烟泡,吸进了他皮包骨头的身体里。家里已经几天揭不开锅了,三岁的儿子饿得仰着小脸,眼泪汪汪,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菊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抱着儿子依在土坯墙根无声地啜泣。

这时,菊花几天没有进家的丈夫和表叔拉着一板车高粱回来了。那红红的高粱粒让菊花和儿子精神一振。菊花顾不上问丈夫从哪弄来的粮食,连忙捧了一把,放在锅里,加了一瓢水,煮了起来。儿子也快活地跑来跑去,帮着给菊花递柴。

等到一家人的肠胃被高梁填饱了之后,菊花才想起来问丈夫从哪弄来这么多高粱来。丈夫说我和表叔给你找了一份佣工,到一户财主家洗衣做饭,这一车高粱是你一年的工钱。你到了那里就不愁吃不愁喝了,儿子也有得吃了。我打听过了东家人很好,不会为难你的。东家让你明天就去。

看着儿子鼓鼓的小肚子,菊花想想也是,与其在家等死,不如出去找个活路。再说离家也不远,想儿子了就回来看看。想到明天要去,菊花连忙装了半筐高粱,推着磨碾成了高粱面,蒸了两锅的高面粱馒头 ,又千叮咛万嘱咐丈夫一定要管好儿子。第二天,天没亮,儿子还在沉睡。丈夫翻了个身,看了菊花一眼,又埋头呼呼大睡了。菊花简单收拾了一下,挎着个小布包,就和表叔上路了。

菊花想,儿子醒了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哭的。菊花的心酸酸的。菊花穿了一件红洋布做的绣花褂子,那是自己出嫁时娘给做的,是菊花惟一的陪嫁,菊花结婚时穿了一次就没再穿过,表叔特意让菊花穿上,说不能让人说菊花窝囊。

远远的看见前面有一个村庄。表叔说到了,让菊花高兴一点。到了村口,一群人迎了上来,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上来接过了菊花的小布包,簇拥着菊花往村里走。村里的路两旁站了好多人,对着菊花指指点点。菊花感到又奇怪,又好笑:庄上就是来个佣人,值得一庄人来看热闹吗?菊花有点害羞,就低了头跟着几个女人走进一个院子。

院子很破,三间土坯草房上几棵枯草在风中摇晃。这样的人家也请得起佣人?菊花很疑惑。突然,菊花看见院子里摆了一个天地桌,这可是结婚拜天地用的呀!菊花的头猛一下大了,她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狠心的丈夫和表叔卖了。菊花转身就跑,但几个女人死死地拉住了她。有人喊快让老三出来拜天地。一个年龄可以做菊花父亲的男人从屋里出来,看了菊花一眼,憨笑着站在了天地桌前。

菊花挣扎着往外走,但几个女人拉胳膊抱腿把她往天地桌前拖。菊花大骂,还一脚踢翻了天地桌,但还是被按着头和那个叫老三的人拜了天地,然后和老三被推进了屋里,门从外面“吧嗒”一声锁上了。菊花哭闹了一阵,就缩在墙角抽噎着,惊恐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愿意可以回去,但那一板车的高粱得送回来,那是我两个哥哥卖身换的,我们还指望再找一个媳妇生儿子呢!菊花想着儿子捧着小木碗喝高粱糊糊的高兴样子,就不再抽噎。沉默了一阵,菊花说我愿意。

菊花就是我的奶奶。其实我也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也姓张。我喜欢菊花这个诗一样且很乡土的名字,就当了奶奶的名字。当然,老三就是我的爷爷,当年48岁。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我的光棍大爷、二爷面对张家即将断了香火的严峻形势,果断地把自己卖给了一家地主做工,然后趁火打劫用不太光彩的手段买回了奶奶,给爷爷讨回了一房媳妇。

随后的日子里,奶奶先后生下了我的伯父、父亲,奶奶的脾气很坏,经常打骂伯父和父亲。奶奶还给我生了一个姑姑,但这个姑姑在几个月的时候就被奶奶扔到水盆里溺死了。奶奶后来对我母亲说,她怕女儿将来和她一样的命。

1944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就带着11岁的伯父和7岁的父亲艰难度日。后来父亲和母亲结了婚,有了大姐和大哥,奶奶说看见小孩心烦,执意和父母分了家,自己一个人过。

听母亲说奶奶那时很爱哭,经常嚎啕大哭半夜不止,怎么劝也劝不住,还总流露轻生的念头。终于,在我出生的两年前,奶奶趁人不备,用一根草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想,1930年的那一天,是奶奶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那一天伴随她度过了有生之年的日日夜夜,并让她在一个深夜毅然而决然地拿起草绳把自己悬挂在草房的梁上,让苦不堪言的生命像草一样飘荡飞逝而去。

爱冬泳的张老三

我们这个地方冬天特别的冷,用句不好听的话来说就是撒泡尿都要拎个棍。因为尿还未落地就结成了冰棍,需要用棍来敲。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实在。所以一入冬,我们这里的人就习惯猫在屋里,穿着厚厚的棉袄用被子裹着,蜷在滚烫的炕上用火炉炖烧酒喝。

但张老三是个例外。张老三是村里老张家的老三,老实得近乎木讷,不会啥技能,长得也很普通。从我记事起,无论再冷的天,张老三就是一身薄薄的单衣,就是我们在最热的夏天才穿的那种。还不仅仅如此,张老三常常穿着一身单衣,在风雪中悠闲地晃到河边,敲开厚厚的冰层,然后从容地脱下衣服,跳进水中,像条鱼一样游来游去。所以我们这个地方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有一个不怕冷的张老三,一提起他,无不啧啧称奇,竖起大拇指羡慕不已。

张老三也不是从小就不怕冷的,而是在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忽然不怕冷的。刚开始人们还以为张老三得了什么病,他的爹妈还领着他到县里的医院做过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有人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还说一穿上厚衣服就觉得热,像夏天一样。他爹妈想想不是什么病,还能省下点衣服,也就不再管他了。每到冬天,在寒风中衣衫飘然的张老三就格外引人注目,人们无不睁大惊奇的目光,看着议论着。

后来,县电视台的记者听说了,就去录了像:张老三在冰雪中穿单衣的镜头,张老三敲开冰层跳进去洗澡的镜头,还有张老三的答记者问。录像在县电视台播放后,又被送到市电视台播放了。张老三对着镜头对全市人民说:“俺为啥身体这么好?就是因为俺常洗冷水澡。俺为啥常洗冷水澡?就是因为俺身体好。”全市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张老三不怕冷。有人看后还专程从几十里、上百里外赶来,穿着厚厚的皮袄、坐在开着暖气的汽车里看张老三在冰雪中洗澡。张老三一脸的淡然,平静地洗完澡,穿上衣服,悠然而去。

邻村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就是被张老三在冰河中洗澡的潇洒举止所倾倒,而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张老三,在张老三家那三间破瓦屋里为张老三生下了三男四女。

张老三成了乡人寡淡生活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认识的人碰到了张老三都要恭敬地叫一声“三哥”或“三叔”。张老三走过后,常有人对不认识张老三的人说:“看到没有?这就是张老三。瞧人家就穿一件单衣,真了不得。”人们常会拿张老三打赌,一个说:“你要是能像张老三那样穿衣服过冬,我就头朝下走路。”另一个就反讥道:“你要是能像张老三那样洗澡,我就趴到地上装狗叫三声。”

张老三的身体很好,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病。九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张老三忽然卧床不起,眼看着就不行了,乡亲们都去看他。他的大儿子柱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说。张老三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艰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乡亲,嘴巴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话。这时,张家的族长走上前对他说:“三叔,您有啥要求尽管说,柱子办不到,我们大伙给您办。”张老三犹豫了一下,又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声音很弱但又很清晰地说:“给我多做几件棉袄,要厚一点,我冷。”

大伙听了都愣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见张老三闭着眼,嘴嚅动着:“我冬天不穿棉袄,也冷呀!我第一回下河洗澡是在晚上,差点没被冻死。但是我坚持洗下去,终于有一天受得了了,我才在白天穿单衣、洗澡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这个人没有啥本事,又老实,会被人看不起的,我不想窝窝囊囊一辈子。我总得想个法子让人看起呀!我冬天穿单衣、洗澡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等大家清醒过来,张老三已经微笑着停止了呼吸,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

公了不如私了好

吃罢午饭,丢下碗,王老五就气呼呼地去找村长。

柱子这个鳖娃太不是个东西了,他家的小毛驴把自家正拔节的麦苗啃去了碾盘大小的一块。王老五去找他理论,他竟然不认错,还风言风语地说:“不就是一点麦苗吗?值当了?多少钱?我赔你。”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关键是得论个理。

“你得向我道歉。”王老五说。柱子嘴一撇,说:“道歉?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给谁低过头呢。要钱,给你一百,不要你该干吗干去,我还忙着呢。”说完,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扬起的尘土溅了王老五一脸,把王老五气得一愣一愣的。这不是欺负人吗?我王老五还稀罕这点钱?王老五觉得得找村长评评理。

到了村长家,村长正在吃饭,见了王老五,忙放下碗筷给王老五搬把椅子,又让婆娘给王老五盛饭。王老五说:“别忙了,我吃过了,我有个事想让你给评评理。”王老五就把事给村长说了一遍。村长听完说:“这个事柱子有太不像话了,还有没有王法?我下午找他说说,让他给你道个歉,你回家忙去吧。”有了村长这句话,王老五放心了,心情舒畅地往家走。路上碰到柱子,柱子趾高气扬地从王老五身边走过,拿眼瞅也不瞅王老五。王老五的气又上来了,心里想你臭美吧你,等一会村长让你来道歉,看我咋收拾你。

王老五担心村长下午领着柱子来,就没有上地干活,在家里等。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还没见村长来。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没睡好的王老五就去村长家了。村长还没有起床,王老五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村长打着哈欠给王老五开了门,说:“我说老五呀,让他赔你点钱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值当。”王老五说:“柱子这个鳖娃说话太气人了,我也不稀罕钱,我就是想让他当面给我赔个不是。”村长说:“这就有点难办了。柱子说啥也不给道歉,你们俩意见想法不一致,我还管不了了。要不你到乡政府去说说?”

王老五想到乡政府就到乡政府,有理走遍天下。王老五饭也没吃就去了乡政府。到了乡政府,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姓哈。哈干部很热情,给王老五倒了一杯茶,还拿出本子,记了王老五的姓名,是哪个庄子的,有啥事。最后对王老五说:“您回家吧。这事是小事,乡长回来,我一定给他汇报,派人去处理,到时候好好批评批评柱子。你们村长也得受批评,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还让您跑这么远路到乡政府来。”说得王老五心里热呼呼的,想还是人家公家人就是讲理,讲话有水平。

等到了十来天,乡政府的人还是不见踪影。王老五又去了乡政府,哈干部一见王老五就说:“您的事我给乡长汇报过了。乡长说这是案件,让您到派出所去解决。”说着热情地把王老五领到了一墙之隔的派出所,交给了一个值班警察,就走了。警察听完,就问王老五:“打伤人了吗?损失超过1万元了吗?”王老五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警察说:“这可就难办了。够不上条条,我们没法去抓人。这属于邻里纠纷,你还是让乡政府派人调解吧。”

王老五又折回到了乡政府,哈干部还在。他见了王老五就问:“解决了吧?”王老五把警察的话说了一遍。哈干部说:“这事一般还是以村里调解为主。现在村里调解不成,乡政府出面也不一定调解成。现在讲究依法办事,我看,您还是到县法院去告他吧。他要是不听,法院可以强制执行,把他给拘留了。我还要给乡长写一个执政为民的论文,就不留您了。”

走出乡政府的大门,王老五犹豫了:上县法院去不去呢?已经耽误几天的活了,麦子得浇水、追肥了。正徘徊中,一个人拍了王老五一下,说:“五哥,站在这干啥哩?”王老五一看,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弟大孬。他的这个表弟因打架把人打成重伤坐过几年牢,出来后,还是不务正业,帮人讨个债出个气什么的,王老五一直不愿招惹他,所以很久没有来往了。

王老五一肚子委屈没处说,见到了表弟,正好找个倾诉的对像,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把事给说了。大孬一听,笑了,说:“这点小事,你咋不早说?你上法院,法院就能给你解决?还不是给你推来推去?这事就交给我了。”王老五说:“乡政府、派出所都解决不了,你能解决?”大孬说:“那不好说。”

大孬掏出手机,问了柱子家的电话。拔通后,大孬笑着说:“是柱子吗?我是大孬。你二十分钟内赶到乡政府来,我在门口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王老五想你大孬又逞能了,柱子会听你的?就撇撇嘴,蹲在大门口的台阶上。

过了一会儿,从街上飞快地驶过来一辆摩托车,扬起一路的尘土,到了乡政府门口,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一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王老五一看,真的是柱子。只见柱子急忙把车支好,一头的大汗也顾不上擦,跑到大孬跟前,躬着腰,一脸的笑容,说:“大哥,您找我?我没耽误事吧?”大孬把愣在那的王老五拉过来,笑着对柱子说:“柱子,这人你认识不认识?”柱子扭头一看,忙说:“咋不认识,俺村王老五啊!”

大孬问:“你知道他跟我啥关系吗?”柱子楞了一下,说:“大哥你跟他啥关系?”大孬说:“他是我的表哥哦!”柱子一下子愣住了,少顷,抡起右手,在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个大嘴巴,上前搂住王老五的肩膀说:“我真是瞎了眼了。五哥,以前是兄弟做得不对,兄弟给您赔礼道歉了。”又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说:“这是我赔您的损失,够不够?今天中午,我在酒店请客,给您赔罪。明天上午我在村里的广播上给您道歉。您看行不?”说完,用眼惶恐地看着大孬。大孬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看着天。

王老五也惶恐了,他嗫嚅着说:“只要道个歉就行了,别的就算了。”大孬说:“行,这个事就算了了。走,表哥,喝酒去,不破费几个,柱子心里过意不去。是吧?柱子。”再看柱子把头点得跟鸡叼米似的。

酒后,王老五把这件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好一阵子,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孬咋会比乡政府、派出所还厉害呢?他可啥官也不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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