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的暗示(组诗)

宫玺

收割后的向日葵

一棵一棵，直立着

只有半黄半绿的叶子

只有躯干，没有头

没有头，还有知觉

凭叶脉感应和残余的习惯

不改初衷，追踪日头的方位

五风十雨的记忆已模糊一片

有没有阳光无所谓

割去花盘的脖子艰难地微微扭动

陪 葬

死者：

太闷了！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朝代

只剩下骨头。我的皮囊呢？

这叫我魂归何处？

还好，还有你们忠心耿耿地在这里陪我

大耳瓶：

听，有人向这里掘进

一对彩陶傀儡：

我看见光了，噢，久违的光

玉如意：

别作声，别动，也许我们有救了

死者：

盗墓人！可能他们已探知我的身份

我是墓主，他们为我而来

你们不必怕，也莫高兴

你们不过是我的陪葬

器物们众声喧哗：

陪葬？

谁陪葬谁？

对我们来说

你不过是一个形同虚设的看守

石头的声音

即使在勒令石头说话的年代

石头也不曾说话

不是不会说，不是无话可说

石头自有石头的品格

那刻在石头上的文字

是强加给石头的思想

那石雕的种种形象

是对石头的歪曲

你可以敲碎他

但不能逼他说话

他的话只对沉默者说

只对孤独的倾听者说

当我从远方带一块石头回家

我听见石头说：“这是缘分。”

当我有一天想抛弃这块石头

我听见他说：“早知如此……”

在莲花和蝴蝶之间

北方人口吐莲花

南方人口吐蝴蝶

莲花朝南笑

蝴蝶往北飞

我是个亦南亦北之人

不合时宜,一身矛盾

心情好的时候口吐唾沫

心情不好的时候口吐白云

年轻志在四方

老来心事浩茫

终日默对一块拣来的

石头,交流思想

一些人说世界越来越小

我只觉得世界越来越杂

不想还好

越想脑袋越大

木头里的钉子

没有钳子，用手

从木头里拔一颗钉子

艰难

用牙去拔

也很费劲

钉子钉得很深

钉子和木头本不相干

钉子钉进木头

完全是被迫

可一旦进去

就再也不想出来

不是怕再碰上铁锤

是日子久了，觉得

在木头里待着

也挺好

南京路

南京路。走好

别踩着前面的脚

别让后面的脚踩着

别让脸碰着脸

别把别人刚呼出的气吸进肺里

注意走好。别说话

南京路。商业前沿

街中之街，路上之路

自发的代表人物来自各省

来自世界各地。三教九流

嘴噙犹豫不决的动词

话语谨慎，唯恐影响黄金的成色

南京路。走好

物质的峰峦，精神的峡谷

没有风，霓虹灯在闪动

没有浪，但欲望在起伏

谁肯主持节约的庆典

大小钱包都害了胃病

南京路。对面不识

衣饰妄图说明人的价值

今非昔比。生意生出新意

不习惯也得习惯

表情出门在外

岂能照搬家里的格式

南京路。夜不夜

昼不昼。眼睛在巴黎

耳朵在纽约。而心

没有地址——或说无所不在

人流滔滔。其中肯定有哲学家

我想请问：此时此地您作何感想？

立交桥上小立

没有水

只有流

流比水还水

桥下桥上

看得见的淹不死

淹死的看不见

隐隐听到孔夫子那著名的叹息

虽不是最高指示

却穿透漫长坚硬的历史

（选自《上海文学》２０１２年第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