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花开
2012-04-29罗书銶
罗书銶
我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是所长送的。他粗粗的胳膊基本上是搂着我走过了这一条长长的过道,到门口时,我捋了捋散落在额头的几根头发,回头望了望眼前这幢高楼,余光里一排排铁窗,铁窗上飘着一面红旗,我局促地握着所长伸过来的手,转身就走了。
对面一颗大树上布满了麻雀,叽叽喳喳,我很烦,嘟了嘟嘴,“吵死啦!”,呸,我吐了一口口水,茫然着不知从哪里走,冷不防,几个人从大树背后蹿出来,手里还拿着几朵花,准确地说,是一蓬乱草上有几朵花,我倒退几步,喊道:“你们想干嘛?送花啊?”冲在最前面的是癞子,他眯缝着一只眼,一双很久没洗过的手送到我面前,一股怪味,我推了推,“去你妈的,哪有送白花的,咒我死啊?”
“大哥,这是我们刚采的,大家跑得太匆忙,经过一片墓地时,看到这些花好看又新鲜就摘下来了,你看,还滴着水呢,是不是啊?狗蛋。”癞子一把拽过瘦削如柴的狗蛋,狗蛋一个趔趄,到了我跟前,刚想说什么,我一摆手,很大度地望着这几个哥们,似有所思地说了句,走吧。
癞子和狗蛋一边一个,后面还跟着两个,我俨然像电影里黑社会的老大,被簇拥着回到了桥洞,我喜欢这种状态,那里是我们的家。在这个家里,除了我以外,他们都是光着头,起先不是这样,但后来发现光头可以省肥皂,还可以防止长虱子,长疮什么的,当然,这个主意是癞子想出来的,他现身说法,指着冒着青筋的脑袋瓜,一板一眼地叙述多年他离家出走后,如何顶着一脑门的癞疮,捡破烂,勾瓶子,如何跌跌撞撞来到了这个城里,在一次被飞车抢夺,最后一个包袱也让人强行抢走后,遇见了狗蛋,而每当讲到和狗蛋的相遇,他总是卖点弯子,这是后话,为此扰得其他不知情的兄弟总冲着我嗷嗷叫,我没少批评他,说他不诚实,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和狗蛋到底怎么走到一起的,出于领导者的胸怀,我自以为他们是各有各的经历,懒得过问,大概为了整合地盘,觉得不好单干,就聚到一起的吧。
我是最先在桥洞住下的,在忙碌一天后,把酒瓶子,罐头,棉衣,绸裤,纸箱,纸皮等等一一分开,打包,归类,再拿去换钱。闲下来没事就经常会抄着双手,披着一件捡来的外套,在大桥上来回踱着,把风衣夸张地张开,风一吹,就像大明星的派头,酷死了,我很满足于这样表现自己,因此还时不时抽上一支捡来好几天的烟卷,火机也是不知在哪个垃圾桶里鼓捣出来的,烟灰和火焰在桥洞上空盘旋,一丝丝地飘向天空,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忘记了自己。
那年大水后,处在最低洼的村子淹得瓦片都看不到,一只小鸟停留在村上最大最高的一颗香樟树上,急急忙忙地鸣叫了几句,就离开了,当时我就是在一块门板上,看着水慢慢长高,没过了菜地,没过了门槛,再没过了房顶,那些土砖盖的房子,哗啦哗啦纷纷崩溃,我在爷爷剩下的最后一口气时,被他推上了门板,一阵大浪打过来,黄泥巴翻天而起,我在惊慌中感觉门板被树枝死死挂住,赶紧扯住了一根稍粗的枝条,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我没被冲走,存下来了。
其实,我倒愿意被冲走,因为晕水晕得厉害,饿得心慌,我在看着爷爷来不及逃生,被水涡卷走的一霎那间,觉得天旋地转,哭喊声在浪尖上,被远远地带走。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时,是一只小狗舔着我的脸部,暖湿湿的热气让我不想动,在最后一个指头弯着活动时,我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地方,太阳强烈地刺着眼睛,我使劲揉了揉,辨认了一会,觉得自己还活着,拖着干瘪瘪的肚皮,我开始缓缓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着,受过刺激的大脑只感觉到哪里有人声就往哪里去。那只小狗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这时,我才发现它一只脚跛着,一拐一拐的。
在一条不知名的街头,看到一张报纸裹着一团东西,打开一看,是包子,也不知是被人丢弃的,还是一不小心从哪里掉落的,而我实在是太饿了,在吃掉这些包子之前,我思维混乱,毛糙糙的,但又有点自责。当然,我还分了些给那条小狗,觉得它很仗义。摸着鼓起来的肚皮,我继续晒了晒太阳,旁边走来走去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有很多人指点着我,这个我是清楚的,我瞅了瞅自己的身子,裤子全破了,衣衫敞开,一种羞辱感让我赶紧捂住了下身,“切,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没看过人样啊。”我不屑地看了看四周,站起来,独自走开。
走,到哪里去呢?我实在想不出,更想不到下一步该怎么办?远远看见一个踩着三轮车的老头在爬坡,我冲了过去,小狗一颠一颠地紧跟着,我想做好事,这一点是读书时老师教的,做好事,帮人推车,尤其是帮老人推车上坡更有说服力,我立马想起那个脸上起褶子的老校长,挥舞着一根柳条棍,声音洪亮,有力地对我们演说,他的头顶是一根树枝,树枝上拴着一门铜钟,铜钟破旧,苍老得超越了他长满褶子的脸。此时,我下意识眼里有些湿润,因为一个带着泥巴味的操场上,是我读书的地方,铜钟在我面前一晃,但马上就消失了。我使劲推着三轮车,踩车的老人顿时轻松多了,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估计觉得我如此窘迫,如此潦倒,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要钱。等上坡后,他停了下来,“小伙子,要多少钱啊?”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你是去哪里啊?”我又摇了摇头,“哦,那一定是个疯子。”他把抽烟的烟杆在车把上敲了敲,似乎很有把握地说道。
“我才不是疯子。”我恶狠狠地看着他,答道。要知道,我不喜欢疯子,因为疯子就是癫子,在我们家里被人叫着癫子是很羞愤的一件事,我自然不承认。老头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眼神,他乐呵呵地要拿我开心,但我就是没理他。谁知道,他最后带着我,下了一个坡,来到一个桥洞里,指着一堆堆的东西,“这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要是没地方去,也住这里吧。”我没出声,不点头,也不摇头,老头随后从一堆破烂里挑出了几件衣服要我换上,这时我才发现,我刚才捂住的地方根本就没法捂住,我一阵脸热,怪起这颗香樟树来,一定是这棵树刮破了裤子。我使劲啐了一口,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我,小狗,三轮车老头住在这个桥洞里,有时星光灿烂时,我喜欢唱些歌,老头问我是不是学校里教的?是哪里人?我很烦他经常这样问,因为我回答这些问题时很头疼,学校教室的样子,泥砖做课桌,稻草作瓦片,似乎还有些影子,但一想到呼啦啦的大水,一片汪洋,爷爷的喘气声后,我什么都记不得了,老头在我惊恐的圆圆地眼白里,彻底沉默了,他不再问我,只顾自己抽旱烟,我每天给他收拾破烂,去垃圾桶里翻捡些东西。日子就这样一茬一茬地过着,直到老头决定要换个地方拾破烂去。那天晚上我和他争了好久,他说其他地方都在开发什么的,不能抱死一棵树,要去新的地方找生活,我不知道他怎么會讲这些,第三次提到不要抱死一棵树时,我同他翻脸了,因为不是这棵树我早就死了,我们发生了很大的分歧,那天晚上,我把他的烟斗摔烂了,第二天一早,他没叫醒我,踩着三轮车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对着桥洞的水泥砖狠狠地砸过去,疼得很,我缩回来,不再傻傻地等着老头。还好,老头很友好,留下了很多破烂给我,我可以去换点钱,换点包子,高兴时还能换点啤酒。小狗在一天天长大,它多数自己去找食,不依赖我,这让我很感动,有时它还衔着半包烟卷回来,我就赏给它一块实在咬不动的骨头。
我站在桥头,迎着风,看着广告牌上的明星,抿着好长时间没去修理过的头发,若有所思,而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在绞尽脑汁回想时,突然听到乱哄哄的一阵大叫,抬头望去,远远看见一些菜农拿着铁锹,锄头什么的冲杀过来,一边追,一边喊。四个蓬头垢面的小伙猛跑,几个手上还死死抱着一团团大萝卜,呼哧呼哧地。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他们很可怜,抓住其中一个就往桥下跑,菜农们追到桥顶上还一个劲地分析,“一群蟊贼,跑到哪里去了呢?”另一个声音:“说不定跑到桥底下去了,找去!”
我带着这四个人在桥下东窜西窜,但无论怎么窜,只要他们下来,我们就死定了。我们都捏着一把汗,不断祷告上天,叫他们千万别下来。也许上天感知,真的没下来,倒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哎,算了吧,不就是几个萝卜吧。这几个孩子也挺可怜的。”之后,大伙竟然悄无声息的走了,留下的反而是菜农一声声的长叹。借着桥洞外面的光,我终于看清了这四张脸,明显年纪比我小,他们看到危险解除,自我介绍起来,有一个头上长癞疮的,一股味,叫癞子;另一个叫狗蛋;长得清秀的叫小六子;长得满脸横肉的,也不知道叫啥,我看到街上那卖肉的,猛一想,就提议干脆管他叫“杀猪的”吧。当然,这些身份确认后,他们很爽快要求和我一起混,我没理由就答应下来,接着买了几瓶啤酒和“二锅头”来,意思给他们接接风,接风席上,癞子提出一个重要决定,就是除了我以外,都理光头。理由不再赘述。
几瓶啤酒和“二锅头”是在他们放下萝卜后,伸着大拇指夸我仗义时,我头脑一热,变卖了几天收拾过来的破烂换的,除了酒外,还搞了一些熟肉,一点花生米。我们喝得很开心,酒精渲染着我们彼此内心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癞子和狗蛋好像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哪里人?他们也没说,至于癞子和狗蛋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不说我也懒得问,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啊!倒是小六子说是被坏人拐卖的,自己逃了出来,东躲西藏,然后遇到“杀猪的”。他们几个人经常到附近菜农里偷点红薯、萝卜什么的时候认识的,都住在一个蚊虫,苍蝇乱飞的快倒掉庵里,晚上冷寂寂,阴沉沉的,比我橋洞差劲多了。我们喝着,聊着,“二锅头”燃烧着我们的内心深处,忽然,“杀猪的”咧开大嘴,哇哇大哭起来,紧接着其他几个也哭起来。我没有记起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洪水的浑浊,深黄搅乱了我的心智,当他们吼声迸发时,我感到两行热泪呼啦啦往下淌,而我真的不知道为何这样?
自从队伍扩大后,五个人的吃喝拉撒都要我来考虑,为了扩充收破烂事业,和继续经营地盘,我们开始在慢慢地走出桥洞更远的区域,而我也理所当然是惟一留长发的,惟一可以使用洗发水的一个,我一直和他们在争议“头发长见识短”,以及“没头发见识有多长”的问题,这些无聊的问题经常困扰在桥洞上空,有时震得桥洞上的水泥一块一块脱落。在这些脱落中,我们收拾了附近所有值得收拾的场所,勉强维持着几个人的肚皮。
一段时日过去了,一天傍晚,我和哥们几个一起卖掉了新收来的一批纸箱,打算去买点便宜的酒,改善改善。攥紧换来的钞票,我们高兴地一路哼着小调,拐进了一个小胡同,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姑娘冲我们招手,臀部似乎特别丰满。我们一同呸的一声,说实话,对于这个行动如此一致,事先没有任何预演,我朝兄弟们点点头,表示颔许和赞赏。谁知,年轻姑娘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们怎么这么没素质,说我们干嘛呸她,说我们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她吼了一句,“不就是几个叫花子吗?”这一句无疑惊天霹雳,把我们几个炸得浑身发烫,我颤抖着双手,掏出几百块钞票,右手指反指着她,“你……你竟敢侮辱我们,你以为你……你是什么东西?”癞子和狗蛋立马冲了上来,我用手挡开他们,我想看看一个小姑娘能怎么着,年轻姑娘一点都没有恐惧,她倒一脸不屑地朝我们说,“你以为我们是‘鸡啊?有本事就进来试试啊?”我一听不大对劲,因为我们呸的就是“鸡”,她还不承认,那既然不是“鸡”,我们何惧之有?这时,我们倒真的担心是“鸡”,没钱,这地方是不能乱去的。“既然不是,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如何?”这一次是小六子说话,平时他一般不敢这样,今天这是怎么啦,见到女人失控啦?没出息,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既然这么胆小的小伙都敢这样,我怕什么啊?“去就去,还怕你们吃了不成?”说着,一窝蜂就向里面涌,年轻姑娘拦住了我们,“只能一个人进,其他人不准进。”
“他妈的还神了呢?不让我们一起进,什么鬼地方啊?”癞子满脸雾水,又不甘心地朝我看。我本来不想招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几番对阵下来,我觉得有必要挣回这面子,再说,他们都是光着头,我还算得上衣着稍微光鲜点,我摆动着经常的手势,大度地回望了一下哥几个,转过头朝女子叫道,“带路。”
几分神秘,几分羞怯,我担心是不是真的到了人们传说中的青楼什么的,一路上,转了几个弯后,我开始记不得路了,有点后悔自己做这样的决定,现在想回头都似乎来不及,我跟着的步子明显有些趔趄了,正想着退回来,想赶紧抽身往回跑走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软绵绵,白皙皙的,我的脸一阵发烧,女子用脚把一扇门一踹,门开了。我被一拉,进去了,天啊,里面宽大的水泥地上,黑压压坐着一片人。老的,小的,胖的,瘦的,有男人,有女人,正跟着前面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子在喊口号,声音此起彼伏,有的比哭还难听,旁边堆满了一些被窝,还有快餐盒。被窝比我桥洞里的还差,黑心棉居然露在外面,一只似羽毛非羽毛的东西在摇摆着,饭盒上好几只苍蝇叮着,久久不愿离去。
真的不是青楼,我想还是说青楼好,鸡窝太难听了。我四周望了望,下意识想离开,这时我身边聚拢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他们望了望我,又看了看那个女的,“你耍我们啊,这样的叫花子也带进来?”我很不满意地瞥了说话人一眼,叫花子,多难听,拾荒者好不好,但还没来得及辩解,我的手马上被反扣起来,他们很轻易地从我身上摸出几百块钞票,我双目圆睁,拿出要拼命的架势,死命地摇动着身子,我的嘴是被堵上的,憋屈得很。钱搜完了后,他们似乎还希望从我身上找到什么,但发现一无所有,就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要我好好待着,我感到此时有些记忆呈现,当初电影里抓好人时就是这样,接下来是不是要挨打?皮鞭?老虎凳?辣椒水?这个我可受不了,想着想着我的汗就下来了,我示意着我还有话要说,使劲示意着,扭动着。也许这个紧身的女子看着我难受,担心会吓死掉,就叫他们松开了我的嘴巴,我急急忙忙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了看旁边的那群人,谁知他们像没事一样,面无表情,举着手在那里继续喊口号。我啐了一口,默默地骂道“一群疯子,不,是一群癫子!”但紧接着我的头被人敲了几下,“说啊,想什么呢?”“我没手机。”“早就知道,叫花子还有手机?”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为我的答非所问,也为我愚蠢的回答。
我被激怒了,王八蛋,不就是要钱吗?我没钱,看你们怎么着,难道不放我出去吗?不放我出去你们还要管饭的。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真聪明,这样关键时候还能保持镇定的思维,于是我默不出声,然而事情远远没有我想得简单,深夜两点,看守我们的几个彪形大汉打着瞌睡,有一个居然还流口水,砸吧砸吧的,看得我直想笑。这个地方都开着灯,白得刺眼,我不习惯,我还是习惯桥洞,自由得很,这里铺开一地的男女,一股股臭味充塞了整个房间,放屁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几个人起来又睡下,好像是梦游的,我等着这些传马灯一样的人上完厕所后,决定躲到厕所里好好思考一下怎么逃走?突然听见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起说话,女的一边说一边嘤嘤哭起来,接着是男的哭,声音很低,很压抑,很重,像是闷出来的难受。从似懂非懂的方言中,应该是女的怪男的不该叫她来这里,受骗,上当,生不如死等等,还有想逃又逃不出去,想自杀。我赶紧捂住嘴巴,不敢大声出气,看看厕所四周,我的心凉到了脚跟,没有门窗,只有几堵墙,本来厕所有一个出风口,被铁板给焊死了。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回到原位,那边还在哭。一会儿我在朦胧中,一个彪形大汉推搡着一对男女出来,大声呵斥,手上似乎一根铁棍在晃动,在这样的晃动中,我彻底明白了,这是个鬼待的地方。尔后,一个个被叫醒,要他们挨个打电话出去,但是叫家里人打钱过来,旁边有人监守着,谁要有一点暗示的话,立马一棍子,头破血流,并强调打钱过来是买东西要的。轮到要我打电话时,我确实记不起来,只反复告诉他们一场大水,一颗香樟树,后来他们烦了,干脆叫我一边站着想去。
我转念一想,几个哥们还在外等着我呢?他们兴许会有办法,只要见到他们就好办。我赶忙说,我的兄弟应该有钱,很多钱,流口水的大汉居然相信了我,但也威胁我,说如果敢骗他们,就打折我一条腿。为了出去,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天刚放亮,我被一拐两拐地带出来时,果不出所料,癞子他们几个整齐在站在那里张望,光光的头显得很扎眼,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们,想跑过去,被几个大汉一把拦住,我赶紧缩回了脚,他们问我叫谁过来,我说叫有钱的。一听说有钱的,他们立马放缓了语气,我指了指狗蛋,让他过来,这几个人就属他脑袋好使,我指望他能有办法。狗蛋一看这个架势,立刻明白了怎回事,如果昨天他们以为是真的被小姐带去干那事了,就没什么,可现在好像是绑架啊。而且绑的是这样的穷光蛋。他被带到我跟前,我撇了撇嘴,冲他吼道:“狗蛋,你原来不是说有好多钱吗?现在兄弟有难,你可得拿出来啊。”我一边尽量装着愤怒,一边使着眼色。到底是生死的兄弟,狗蛋一听话就明白了怎回事,他瞄了瞄远处一个取款机,假装很不情愿地说,钱在那里。几个大汉要他立即去取,他一愣,转而对着我大叫,“完啦,我的卡前天掉了,大哥,你经常用这张卡取钱,你记得卡号的。”这回轮到我一愣,我稳了稳情绪,毕竟我们待的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地盘,想逃是很难的。管他呢,我硬着头皮,保持镇定,“对对对,我是记得。”就这样,要钱心切的几个大汉押着我前去,几个光头被远远跟着,可外人一点也看不出,几个大汉还故意有说有笑,好像我是他们的朋友。
我一步一想,很艱难地考虑怎么办,昨天晚上那对男女的哭声一直在耳边回荡,一咬牙,我在取款机上假装输账号,因没用过卡,手在上面慌乱地乱按,几回下来,就被识破了,几个大汉围过来,想把我架回去,我马上意识到这样一定会遭到暴打一顿,我可没那么傻,说时迟那时快,随手操起一块砖头朝取款机猛砸过去,见反应的人不多,我继续狂砸起来,并大喊“抢银行,抢银行!”这一招还真管用,我看到有个中年女子战战兢兢在报警,就更喊得起劲。
不一会,警车呼叫着而来,四五个彪形大汉和我那几个兄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被几个强有力的警员按到在地,嘴巴都快要吃到泥巴,我斜视着这些人的皮鞋,觉得被按得有点痛,想骂人,却骂不出来。这时一个影子在我面前急速的一晃,冲到警员面前狂吠起来,我知道,那条跛着脚的流浪狗在替我不平,我很感动,眼睛有些湿润,但没哭。那次和癞子他们喝酒以后,我就没哭过。
带到派出所后,我反复说我是冤枉的,并告诉他们那个地方还有很多人被关着,一群人住在那里,被喊口号,被骗钱,被抢钱,有人在那里被打得天天哭,起初警员不信我,一直说我是疯子,我不承认他们就扬起皮带吓我,但我不怕,我狂叫着,说他们就会欺负好人,最后所长过来,一个偏老的人,有点络腮胡子,我喜欢的那种,他要我带路,派了几个便衣跟着。
后来证实了我的说法,那个地方被一锅端了。但我有点担心的是穿紧身衣服的女子有没有被抓走,坐牢可不是好受的,我不希望她坐牢。
被派出所放出来的几天,为了给我压惊,我一直在桥洞里休息着,兄弟几个直夸我机灵,有谋略,胆子大,讲义气。我在这些兴奋和夸奖的笼罩中常常在桥上徘徊,把风衣扣打开,衣袂飘飘,像极了侠肝义胆的豪杰,很精神,很派头。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乱了。
我在烟熏火燎中,在几块砖头叠起来的灶台上烧饭,一边添着树枝叶,一边鼓着嘴吹火,癞子有一脚没一脚的跑过来,那条狗也在后面跑,还是一颠一颠的。好远就听到癞子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大哥,狗蛋被抓了起来。”我手一抖,被冲起来的火烫了一下,跳起来,“怎么回事?在哪?快说。”其实还没说,我拽着癞子就出了桥洞,正烧开的铝锅在冒着白烟,一股香味传来,我瞥了瞥,折过头,“走,快点。”癞子领着我一阵猛跑,看见几个老太太死死抓住狗蛋的衣领,狗蛋的光头上显然被划拉了几条,血在口子里渗出来。我立马冲上去,癞子马上从边上捞起一根木棍,他的紧张让我首先有些不满,一看就知道没见过大世面,不就几个老太太嘛,至于吗?但我还是紧握着拳头,几步上去,老太太见有人来,不知是谁嘟囔着:“小贼佬,你羞不羞啊,什么都好偷,干嘛偷人家大姑娘的内裤啊。”此话一出,我惊得倒退了几步,拳头慢慢松开,觉得疲软得很,我望着几个老太太,望着狗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非常可怜起来,但又不知道该可怜谁,脚一软,我瘫在地上。癞子快要哭出来,叫道:“大哥。”回头又哀求几个老太太放了狗蛋,也许看着我们可怜,也许从我们这里也求证不到什么,老太太们放开了狗蛋,并警告下次不许再被抓到。
回到桥洞后,小六子和“杀猪的”早回来了,近些日子,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区域翻找,收集垃圾,一包包地带回桥洞整理,再拿去卖掉,见我们三人无精打采的回来,赶紧上来问怎回事?我朝癞子看了看,不想说话,独自去揭开半熟不熟的饭锅,撮了一点米饭在嘴里嚼着。癞子左右来回走动,一边不停唠叨,“哎,老毛病又犯了,又犯了。”后来,我才真正知道为何当初癞子死活不说和狗蛋是怎样认识的。
癞子自小多病,爷爷奶奶好早就去世了,父亲去外面经营茶叶十多年没回来,母亲一怒之下,在一个日暮四合的冬天跟人跑了,癞子就成了孤儿,村里人看他可怜,东一家西一家的给他点吃的、穿的,居然让他活蹦乱跳地过来了这么多年,除了头上长了点疮外,身体倒越发好了起来,在发育时间,他把平时积攒的零钱买了一张火车票,出门了,他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还强调他不偷不抢,靠自己生活。当然上次拔人家萝卜的事算不上偷,他一直这么认为。我没法和他讲道理,说他就这么点出息。在我吞下去最后一粒米饭时,他提到了狗蛋,我一激灵,饭从喉咙里返回来了,但没有表现得很强烈,因为和我一样觉得他们俩在一起一直是个谜的还有小六子和“杀猪的”。癞子瞟了瞟狗蛋,欲说又止,倒是狗蛋先哭起来,声音真的像受伤的狗一样干嚎着,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我搡了搡他,他才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出来,他其实在学校里学习挺好的,不知为什么,年少的他,在一次课堂上见到一个新调来的女老师,长得特别漂亮,而且穿着格外别致,那线条诱惑得他晚上一直睡不着觉,有一次,他下课故意磨蹭得很晚,经过女老师住的地方,突然从门缝里看见女老师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皮肤白皙,光彩照人,里面的胸罩和内裤看得清清楚楚,他基本上是把脸贴在门上偷窥的,尔后,脸一阵高度发热,他转身就跑,感觉自己下身在膨胀,灵魂似乎脱壳了。一路疯跑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又返回女老师的住处,看到一条绳子上晒着几件衣服,内衣和内裤在一个衣架上,他左右看看,没人,取下这个衣架就走,偷偷地拿出来又闻又嗅,后来,就发展到偷其他女人的。不过,他一直说明,不是老太婆的,是年轻女子的。如此多次以后,他变得像传说中的花痴一样,每天想着这个事,成绩急剧下降,再后来,在一次偷窃时被抓到,他在父母没有赶到之前,独自逃走了,逃走的时候,书包里还藏着那个老师的胸罩。
在遇见癞子时,癞子从他书包中翻出来,他一脸的难堪,癞子为给他面子,承诺不告诉别人,那天,他们就像难兄难弟一般,狠狠地吃饱了一顿萝卜。
我基本上是带着鄙夷的心情听完狗蛋说的话,但他的狼狈和聪明劲总不能对应起来,最后我们还是原谅了他,为此,还特地买了几瓶酒,一来压惊,二来打打牙祭。几个光头都很兴奋,每次喝酒我就数他们的脑袋瓜子,看谁的青筋暴得最厉害。“杀猪的”只顾自己吃,满嘴的油,哼哼着,我时不时踢他屁股,他满不在乎,照吃不误。我们就这样在桥洞里,看日出日落,看月华升起,听着桥上车来车往,却不知道自己该向何方?几次梦里醒来,我都是大汗淋漓,旁边坐着他们,关切地看着我,可他们不知道,我的脑子里全是洪水汹涌……
然而真正的洪水汹涌是这个地方的发展,似乎一夜之间高楼林立,大酒店,大工厂,大院小区到处都是,这给我们拾荒者带来了财富,每天我们都收获不小,垃圾桶的增多,饮料瓶的增多,纸箱的增多,我们的生活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有时还跑到商场里买点酒啊什么的,因为大家都觉得商场的货一定假不了,不像以往喝的“二锅头”,就是工业酒精兑出来的,喝完,头疼,嘴发干。所以,经过讨论,我们一致认为,多去超市、商场里面买东西。
这天,我们卖完了空瓶子,一行人逛过来,来到一家超市前,“杀猪的”像打了兴奋剂,一路乐呵呵的,我们来到超市前一摊演把戏的,挤着往前,一个小女孩在弯着身子,弯着,弯着,脚尖顶到了小脑袋瓜,然后又弯下,弯下,整个人像一团球,小女孩苍白的脸被几缕乱发掩盖着,当她做完这些动作,抬起头时,小六子突然“哇”的一声,小女孩朝这边一望,也跟着尖叫起来:“小六子哥!”就冲了过来,小女孩基本上是脚不着地就到了我们跟前,也许是对几个光头还有些不适应,她认真端详了一下我们,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小六子一个箭步上去抱着她,“菊花妹,你怎么到这里来?”可是还没等到小女孩回答,一个胖胖的女子,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凶狠狠的,过来就是一巴掌,伸出的那只大手,像我们桥洞里用的蒲扇,从手背来看,保养得还可以。但小女孩嘴角流出的血让我们很不好受,几乎是同时,我们每个人往前凑上去一步,想扇她,“杀猪的”此时本性大露,嗷嗷叫了几句,摩拳擦掌起来,可小女孩还是被那女人吓得惊恐地退回去了,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她眼角流出来的泪和嘴角流出的血让我心如刀绞,我记不起当初是遇到什么了,但总觉得有些出现过的镜头,压抑得很,我赶紧深呼吸,调整好状态。此时小六子眼神茫然,默默地看着小女孩跟着这个女子走开,喃喃自语,“菊花手上有伤,大块的伤……大块的伤啊,我要救她!”语气很重,充满悲愤,让我顿然出现刀光剑影的幻觉。
小六子终于全部吐出了他的遭遇,他说当时总觉得外面好玩,说是追求自由,想到处去旅游,和他一样的想法还不少,是他们一帮少不更事的小伙,然而这个生性胆小的却是最先尝试了什么叫自由。他被一个叔叔带到火车站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他听到这个叔叔和一个阿姨吵起来,好像是钱没有分均匀,差点动起刀子来,他才知道,自己被拐卖了。尔后,他被塞到一个黑屋里,门“碰”地一声关牢了,一阵哗啦啦上锁声把他彻底推向了深渊,就在这深渊中,他认识了菊花,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瘦,黑,缺乏营养的皮肤显得暗黄。一路上,他们被辗转了很多站,有的被卖了,有的拿去当把戏,逼着他们表演,赚钱。不去就是一顿毒打,直到对方打累了为止。
小六子边说边流泪,不是滴落的那种,倒像是倾盆大雨,嚎叫起来,癞子暴跳起来,“操他祖宗,畜生!”他朝着我的方向吐了口痰,我也暴跳起来,指着他,想骂他几句,我想提醒他,我不是那坏蛋,但随即我把手放了下来,觉得没必要解释,因为本来癞子就没这个意思。我们继续听着小六子如何在一次假装断腿,沿街乞讨,乞讨的钱全部上交,每天还有数额规定,交不够,就是皮带,拳头,巴掌,有时铁棍。后来我明白了,也猜到了,是“杀猪的”在一个垃圾桶里把他捞出来的。为了逃命,他趁这一伙人不注意,沿街乞讨时爬进了一个大垃圾桶,上面是白色黑色的黄色的垃圾,散发着恶臭。他就这么用一块纸板挡着。再后来,这伙人贩子没发现他,到处找,找不着,赶紧离开了这个城市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不过那个打菊花的女子好像是新的,小六子不认识。
为了救出菊花,我们兵分三路,在这个城市旮旯都摸了一个遍,我特地告诉癞子,执行任务过程中,不要让狗蛋犯老毛病,此时容不得出任何差错。自从上次事情发生后,狗蛋完全变了,他本来脑子转得快,几番下来,他摸清了这帮人出行的踪迹,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收工、在那里住、几个人、我把收集的信息分门别类,简单地在桥洞的水泥地上画着,布置好营救措施,告诫大家这就是一场战争。在我拍着巴掌,以为如探囊取物,踌躇满志时,小六子突然提出,要么我报警吧,万一失手,他们全跑了,菊花还要受更大的罪。当时我一愣,报警,说实话,不是没想过,可报警人家听吗?我往上捋了捋头发,在四个光头中,具备这个姿势的人就只有我,我实际上想说的是,我的智慧高于他们,这么点小伎俩我早就想到了。要在平时,多半没人和我争,但接着狗蛋很诚恳地说道,“大哥,虽说我们是捡垃圾为生的,但上次砸取款机,警察抓住一帮搞什么什么销的,所长都认识你的,你找所长兴许能帮到我们。”
“什么什么销,传销。这个都不知道,”癞子斜了狗蛋一眼,转过来看着我,“大哥,我觉得啊,狗蛋说的不是没道理,万一我们行动失败就糟了。”
“杀猪的”打着哈欠,摆摆手,意思是随便。我可不能隨便,我要好好想想,又分析了一阵,好歹几个兄弟凑在一起不容易,如果真被打起来,指不定还要受伤,丢命,听说人贩子都喜欢搞杀人灭口的事。所以慎重考虑后,决定采用狗蛋的意见。
五个人同时去派出所,但没到门口我们就被轰得五六五七的,我急了,大声嚷道,让他们所长出来见我,也许看到我们都很凶狠,还几个光头,估计要闹事,有人跑去通报,所长三两步就跑出来了,后面跟着几个穿警服的,还拿着警棍,我觉得这样子很好笑,咧开嘴,冲所长努了努,他发现是我,脸上紧张的肌肉马上松弛下来。我把他拉到一边,他想离我远点,鼻子皱了皱,但我是洗过头的,我心想,没这么臭吧。当我把事情描述了一下,并把小六子推给他看时,他高兴得忘了我们是捡垃圾的,拖着我们就进了派出所,还调出好多寻人启事的名单,其中就有小六子的照片。看着父母痛彻心扉,绝望中等待的留言,小六子看着看着,差点跪下去了。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高兴,高兴得只想哭。
事情如愿,菊花救出来了,小六子的家人也过来了,在小六子的一再请求下,菊花也跟着小六子走了,再慢慢找她的家。小六子走的时候,我们一路送,一路抹眼泪,这个清秀的小伙子的脸,被癞子,狗蛋,“杀猪的”那几双脏兮兮的手摸得到处是黑乎乎,一条条的,小六子的爸妈没有阻拦他们,陪着他们一路高兴的哭。我一直保持着镇静,悲欢离合没有影响我在回忆什么,却在他们坐上火车,启动的瞬间,我眼前一黑,倒下了。
我是被癞子他们几个抬到桥洞的,睁开眼睛后,我们彼此对视,谁都没说话,此时好像任何话语都显得矫情,显得苍白无力。接下来我们依旧收捡垃圾,换钱,换酒,打闹。平平静静过了一段时间。
而这种平平静静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当癞子和狗蛋把火车票交到我面前时,我彻底哑了,我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叫声,很怪异,很悲怆。相处的这些日子,太多的艰辛,也太多的快乐,我们过得很自由,很惬意。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安分做个拾荒的人,不靠任何人,我们的愉快是那么单纯,那么干净。而他们就要离开我了,说走就走了,我岂能不伤心。“杀猪的”啃着红薯,憨笑着,说走的好。我没去猜他什么意思,只是给了他一脚。癞子和狗蛋是同一地方出来的,这是他们反复核对待过的地方得出的结论,准备到那个地方后再回到原地。我愣是沉默了半天,没有要他们留下的理由,小六子的走,对他们刺激很大,如果我阻拦,那是伤天害理的。在临走时,我把藏在砖头下的铁盒子搬了出来,里面零零碎碎的有些钱,我找了块干净的布,一股脑儿倒在上面,卷起来递给他们。可他们死活不接,逼急了我,我捋了捋头发,瞪着发红的眼睛,指着他们的手剧烈地抖着,突然,他俩扑通跪了下来,说大哥,你保重,我们日后发达了还来找你,不住这桥洞了。我没有理他们,闭着眼睛,挥挥手,叫他们快点走,赶火车去,我克制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流泪,脸憋得通红,“杀猪的”这时才手忙脚乱,乱转着,搓着手,交叉着手指反复绞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居然哭起来也像一头猪,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到底他们还是走了,留下了我和“杀猪的”,还有那只跛脚的狗。我想,“杀猪的”什么时候走啊?他摇摇头,一脸茫然,他自己不知道是怎么来这里的,也不知道以后该到哪里去?我太累了,懒得去问了。晚上变得越来越冷了,我又开始做梦,梦见踩三轮车的老头托着一对中年夫妇来接我,并告诉我,这对中年夫妇是我的父母,还说父母是大树,比香樟树还要大。我伸出手想抓住他们,可怎么也抓不住,我的脑子里,出现一片洪水,洪峰翻起来,爷爷在叫我,我吓得坐起来,看见“杀猪的”拿着一大块破毛巾在给我擦汗,旁边的狗望着我,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见周围的草变得格外青,几朵花在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