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石遗室论文》论宋代古文

王基伦

一、 陈衍及其著述

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今福建省福州市）人。生于清文宗咸丰六年，卒于民国二十六年，年八十二岁。

陈衍是位论学札实，而又识见独具的学者。民国二年（1913），梁启超（1873—1929）

开办《庸言杂志》，约石遗先生编诗话，陈衍旧有诗话百余则尚未成书，于是先编成两卷与之。后来再续编诗话，于民国十五年交付涵芬楼主人合刻刊行之，而有蜚声文坛的《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问世。民国二十年，应唐文治先生邀请，主持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讲席，仍然著述不辍。《石遗室论文》应该是在先生讲学江苏无锡以后，随讲随编，又得若干卷的晚年定稿，于民国二十五年初次刊行。不久，陈衍病逝于福州。

陈衍身受传统旧文学的熏陶，是民国初年重要的古诗文辞创作者兼文学评论家。《石遗室论文》刚开始出版时，只有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的排印本，逢抗日战争，因此传播情形并不理想。台湾地区的图书馆收藏有陈衍《石遗先生集》三十卷等，却始终不见《石遗室论文》五卷。后来，陈衍的嫡孙陈步（1921—1994）在北京中国社科院编成《陈石遗集》上、中、下三大册问世，由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其中下册收录了陈衍《石遗室论文》五卷。另有王水照主编的十大册《历代文话》，由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其中第七册也收录了陈衍《石遗室论文》五卷。本书而今得以重见天日。

二、 《石遗室论文》论宋代古文

陈衍《石遗室论文》今存五卷。此书卷一论“上古至周秦”，卷二论“两汉”，卷三论“三国六朝”，卷四论“唐”，卷五论“宋”。卷五页数较少，仅讨论到苏轼，可见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虽然如此，由于陈衍重视学术的根底，以细密分析见长，因而吉光片语、零金碎玉，俱有可观。以下笔者尝试归纳陈衍的古文批评观点，再综合说明他对宋代古文的具体看法。

（一） 论渊源

陈衍主张作文须取法于先秦两汉古书，因此各家作品的渊源，是他讨论的重点。他说：

大略宋六家之文，欧公叙事，长于层累铺张，多学汉人晁错《贵粟重农疏》、淮南王（刘）安《谏伐闽越书》、班孟坚（固）《汉书》各传，而济以太史公（司马迁）之抑扬动荡。曾子固（巩）专学匡（衡）、刘（向）一路。苏明允（洵）揣摩子书，与长公（苏轼）多得力于《孟子》。荆公（王安石）除《万言书》外，各杂文皆学韩（愈），且专学其逆折拗劲处。（《石遗室论文》卷五）

此处指出北宋各大家的写作渊源，大致可信。再详细说明如次：

1 欧阳修

陈衍论及欧阳修学西汉晁错《贵粟重农疏》，这是因为晁错文字，“多以繁音促节，斩截无长语见长”（卷二），这与欧阳修古文“尚简”的作法相符。而晁错“《论贵粟》一疏，则用加倍写法。如云‘民贫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两语足矣。乃必云‘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重重叠叠，歧中有歧，山上有山，常为韩、欧诸家所学”（卷二）。由此可见，将文意反复申说，充实内容，刻意增添文句的作法，常见于晁错文之中，也常见于欧阳文之中。

又譬如陈衍注意到“世称欧阳公文，为六一风神，而莫详其所自出”。他追索秦汉典籍，认为欧阳修六一风神主要来自《史记》，另有少部分来自韩昌黎文。这是因为《史记》的传赞，“皆以姿态见工，而《五帝本纪》、《项羽本纪》二赞尤有神。传文则莫如《伯夷列传》”（卷五）。至于昌黎的《送董邵南序》、《蓝田县丞厅壁记》、《与孟东野书》“亦韩文之有风神者”。这样看来，所谓有风神是指不直接顺畅地说出本事，改换成迂回含蓄、吞吐不露的表现手法，因此文章能摇曳生姿。然而，陈衍同时也反对“作态太甚”（同上）的手段。

上述说法，陈衍举出了一些实证。其一，欧阳修《丰乐亭记》：“起一小段，已简括全亭风景，乃横插‘滁于五代干戈之际二语，得势有力。然后说由乱到治，与由治回想到乱，一波三折，将实事于虚空中摩荡盘旋，此欧公平生擅长之技，所谓风神也。”（卷五）其二，如欧阳修《岘山亭记》，“亦以一起特胜。中间抑扬处，正学《史记》传赞，‘岂皆自喜其名之甚二句，为道著二子心坎，姚惜抱（鼐）以为‘神韵缥缈，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堨者，绝世之文也”（卷五）。据此可知，“风神”常出现在文章中段，有时并不实写，而是用虚笔盘旋，盘旋过程中几度波澜，才慢慢吐出文意，《史记?五帝本纪赞》正是如此；有时也表现在段落中的抑扬动荡，仿佛《史记?项羽本纪赞》评论传主兴、衰之快，一正一反的对比手法所造成的效果。欧阳文确实有许多来自《史记》的成分。

2 曾巩

陈衍书中没有说明曾巩文如何得自匡衡；他只说到刘向（子政）的特色是“援引经义，语多庄重”（卷二）、“子政文章，笔皆平实”（卷二）。这几句话已经能让我们体会刘、曾二人文风相似的原因。刘向编成《战国策》，曾巩撰作的《战国策目录序》也是一篇有名的文章，这又是二人有关联的重要因素。

3 苏洵

陈衍曾经指出：“论事设譬，莫善于《孟子》，以事理有难明，借譬一事则易明也。”正因如此，苏洵《衡论》的第二篇《御将》，多方譬喻，又举汉高祖部将为证，文章才不会流于泛泛空论，“文势方不平弱”，“此正老泉学《孟子》之显证。”（卷五）

4 苏轼

至于苏轼文除了学自《孟子》外，还有来自贾谊、晁错、贾捐、陆贽、柳宗元等。陈衍说：“陆宣公奏疏，多用譬喻。苏子瞻尤工，盖本用功《孟子》、贾生，又学宣公也。”（卷二）这里指明善用譬喻，有一脉相承的文章写法。

又譬如陈衍发现，晁错《论贵粟疏》末段结以排偶，“后世为奏议者，无不学此锁纽之法，不但陆宣公、苏子瞻诸家然也”（卷二）。又譬如贾捐《罢珠崖对》“中间一段云：‘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说得惊心动魄，后世李华《吊古战场文》、苏轼《谏用兵书》等篇，屡扬其波”（卷二）。又譬如陈衍引述陆宣公《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夫投胶以变浊”以下八句，正是苏轼《上皇帝书》“驱鹰犬而赴林薮”以下一长句排偶之所本（卷二）。此外，他提出苏轼《石钟山记》中间数句学自柳宗元《小石城山记》，该文后半学自柳宗元《封建论》笔意（卷四）。苏轼文章广纳百川，不拘细流，渊源不止一端；历代这些说法层出不穷，陈衍所述有凭有据，大致可信。

陈衍又指出：“古人文字，凡属地理者，每言四至。《禹贡》言……《左传》言……若《崤之战》，蹇叔送其子曰：‘崤有二陵焉……余收尔骨焉。则望古洒泪之辞。东坡本之以作《凌虚台记》云：‘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而于台而已哉？又本之以作《超然台记》云：‘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又本之以作《赤壁赋》曰：‘东望夏口，西望武昌。皆抚今引古，感慨系之。”（卷五）这里一口气说明苏轼《凌虚台记》、《超然台记》、《赤壁赋》这三篇文章结合了古书的两种写法：一是平实的方位记述，二是赋予情感上的寄托，文字内容因为顺着方位的叙述而增多，又因为添写历史兴亡的感慨饶富深情，所以能写出一些佳篇。

5 王安石

陈衍《石遗室论文》说：王安石《上神宗万言书》也是承继晁错而来。晁错当年回答孝文帝诏书，“长达二千言。首段以五帝、三王、五伯，总冒篇中三段，而以退托于不明以求贤良，冒末段作结。皆就诏策中所问，明于国家之大礼，通于人事之始终，及能直言极谏者各项，分别对答，开出后世对策体格；无他，求其眉目清楚而已”（卷二）。就对策的源流，以及眉目清楚、段落有次序的写法，王安石真有可能得自晁错。至于其他杂文多学韩愈，早已经是学界的共识。

（二） 论文体

从文体观点讨论作家作品，为中国文学批评的悠久传统。陈衍《石遗室论文》也常见这种批评方式。譬如他提到“东汉蔡伯喈（邕）以最长碑铭称，开六朝人骈偶之体”。这当然与蔡邕的代表作《郭有道碑》词语雅正有关；但是，陈衍指出：“伯喈文全篇无一事实，惟‘辟司掾，举有道二语，若掩去姓名及此二句，则移作何人不可？况此二事，亦不必郭林宗有之乎？故碑传不得不以马、班、韩、柳、欧、苏为工。”（卷五）这段话挑明了蔡邕作品虽然享有盛名却又有所不足的原因，也正因为其他名家能有合乎传主独特事实的写法，因此受到重视。欧阳修、苏轼二人是宋代碑传文的代表作家。

此外，陈衍还说过“永叔文以序跋杂记为最长”，他认为《丰乐亭记》、《有美堂记》、《岘山亭记》为“杂记中最工者”（卷五）。从这些地方肯定了欧阳修古文体制的特点。

（三） 论创作

1 文以意为主

陈衍曾以欧阳修为例，指出“命意”的重要。他说：

欧公为惟俨、秘演两僧作诗文集序，皆以石曼卿一人为联络。盖曼卿奇士，惟俨、秘演皆名僧，两序易于从同。而说秘演则写两人同处，说惟俨则写两人异处，以此命意，则一切布置，自迥乎不同矣。惟俨能文，秘演能诗，曼卿长于诗，不以文著，又其所以不同处。故作文必以命意为要。（卷五）

这里陈衍透过比较的功夫，发觉相近的题材，可以透过不同的命意，而写出迥然不同的内容。譬如惟俨、秘演二人都是石曼卿的好朋友，都是佛教名僧，来求序时曼卿已经去世，写作背景多么相同！欧阳修写《惟俨文集序》、《秘演诗集序》这两篇文章时，一定会想起曼卿，但是又不能两篇序都写一样的内容。于是，他从两人和曼卿相处的不同情形，包括性格、不同的交游态度，作为文章立意的切入点；最后再针对两人能文、能诗的不同，写出两篇符合对方身份，而又能分别宣扬其文集、诗集特色的序跋作品。这真是极好的例子，验证了“文以意为主”的铁则。

此外，陈衍曾针对北宋苏轼的史论文，说明文章来自立意而有正起或反起的不同：

论之有冒头者，其冒头主意，率与所论之人之事相反。盖凡人凡事，必有其可议处，论之所由作也。若其人其事，已毫无遗憾，则何论之有？故《荀卿》、《韩非》、《贾谊》、《晁错》、《留侯》诸冒头，皆对题目反起，以诸人皆有可议也。惟《伊尹》一篇，冒头对伊尹正起，则以伊尹无可议之人也。无可议而论之者，将其生平本领，人所见不到处，阐明出来。……《孟子》之论……伊尹之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专论其特别好处，人所未见到者。……若论臧文仲之窃位、臧文仲之居蔡、臧文仲之要君，则《荀卿》、《韩非》、《晁错》等篇之例也。永叔《纵囚论》首段亦反起。（卷五）

从这段话看来，陈衍认为从反面立论，评骘古人是非的史论文，并不难写，只要找出反面立论的主意即可。比较难的是针对题目正面说起的古文，必须把毫无可议之人，写出别人未曾看出来的那一面。换言之，立意决定了文章内容的方向，也带来文章写作的难易度。苏轼的史论文很多，只有《伊尹论》是从正面立论，由此发议；其余各篇多是从反面立论，正好反应了这种现象。欧阳修的《纵囚论》也是从反面立论的文章。

2 重视起笔

前节讨论到正起或反起的现象时，已经是文意决定表现手法的一种形式，因而文章的开头就有正起或反起的不同。

此外，欧阳修《醉翁亭记》在首段说明亭名的由来，层层递进，次序分明。陈衍赞美此文“起数句颇自俊爽”（卷五）。

3 重视结笔

陈衍曾指出欧阳修《江邻几文集序》的结撰方式学自曹子桓（丕）《与吴季重书》，“而层折腾之”（卷五）。这是指欧阳文层层叠叠的内容，又加之以一波三折的顿挫，文势波澜更胜过前人。陈衍对此作过详细的说明：

全写友朋交好、零落可悲之情，而层累而下，分出四五种类，归重于死而有文章可传者。此种结撰，最为百余年来讲散文者所学。（卷五）

这里说明了欧阳文的结撰笔法，既能归结前文，又能加重情感的渲染；另一方面又说明了欧阳修的影响力历久不衰，所谓“百余年来讲散文者所学”，指的正是清中叶桐城派兴盛以来，一直到民国初年的古文家，依然把唐宋八大家名篇奉为圭臬。

陈衍再论欧阳修《丰乐亭记》：“‘今滁介于江淮一小段，与‘修之来此一段，归结到太平之可乐与名亭之故。收煞皆用反缴笔为佳。”（卷五）这里是说《丰乐亭记》倒数第二段的结尾和最后一段的结束，归结到“上之功德”是一篇主意所在，又由此解释命名“丰乐亭”的缘故，这种回顾过往、抚今思昔的手法，颇为别出一格。欧阳修《醉翁亭记》与《丰乐亭记》这两篇文章写作时间相近，也都是滁州近郊的景点，写法却大不相同，显然都是欧阳公有意为之的佳构。

（四） 论人品

陈衍对北宋古文家的讨论，尤其青睐于曾巩人品的讨论。他评论曾巩《寄欧阳舍人书》，这篇感谢欧阳修为他先大父撰写墓碑铭的书信，既不谄媚，也没有过当的推崇，“下语有分寸”，看得出曾巩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曾家后代子孙的恳切心情（卷五）。他又说“曾子固《谢杜相公书》，述其父病卒，受杜公之恩，自医药以至归榇，种种关切”。其中“夫明公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则巩之所以报于明公者，亦惟天下之义而已。誓心则然，未敢谓能也”。这里“谦而得体”，写出“真性情道义之文”。陈衍肯定此文“下语最有分寸，有身分，隐隐见得杜氏与曾氏，有道义之感，非滥于恩施与偏徇私情”。也因此，曾巩的人品值得肯定，他是位“天下之义者，自勉为君子”的人（卷五）。陈衍透过上述“读其书想见其为人”的方式，给予曾巩十分完美的肯定。

三、 结论

总结前文，陈衍《石遗室论文》是一本有深度、具特色的古文评论书籍。他所评论的宋代古文家，只限于北宋欧阳修、曾巩、苏洵、苏轼、王安石等人。其中讨论欧阳修最多，大苏次之；对曾巩的赞美也不少。

陈衍评文的方式是先考察作品的渊源，其次是段落的安排。他认为欧阳修的写作渊源有晁错《贵粟重农疏》、刘安《谏伐闽越书》、《史记》、《汉书》、曹丕文、韩愈文，其中《史记》的影响最大，是“六一风神”的主要来源。他认为曾巩的写作渊源有匡衡文、刘向文。老苏文则是得力于《孟子》；大苏文也得力于《孟子》；还有来自《尚书?禹贡》、《左传》、贾谊、晁错《贵粟重农疏》、贾捐《罢珠崖对》、陆宣公《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柳宗元《小石城山记》与《封建论》的写作渊源。他认为王安石的写作渊源有晁错文、韩愈文，其中韩文几乎影响到他所有的篇章。

古文作法方面，陈衍认为欧阳修的叙事文，长于层层叠叠 ，铺张而又有转折。“六一风神”通常可以在文章的中间段落看出，有含蓄吞吐之妙，有抑扬动荡之势。欧阳修的序跋、杂记、碑传文都是他拿手的作品。欧阳文又能以“立意”为前提，他写的《惟俨文集序》、《秘演诗集序》，以及《醉翁亭记》、《丰乐亭记》，都能在相近的题材范围内，追求命意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欧阳修常在文章的前半部加重情感的渲染，且在结撰时作出完美的收束。

陈衍认为老苏文的譬喻真实有力量，因此文势不弱。大苏文有波澜，能增添叙述文字，又注入情感，其实有许多地方与欧阳文相近却又不太相同。大苏的史论有从正面立论者，也有从反面立论者，后者比较容易写，作品也较多。陈衍对王安石的评论较少，对曾巩的评论较多。他肯定曾巩文如其人，是位谦谦君子。他的文章用语有分寸，有身份，人品极佳。

陈衍《石遗室论文》是一本以古文实际批评为导向的书，最大的成绩在此。他站在客观的立场，进行有凭有据的讨论，故能信而有征，颇具参考价值。书中观点，提供我们鉴赏古文的角度，也让我们对北宋古文的写作来源、文体特色、创作手法、作家人格都有更深一层的理解，这是一本对读者很有启发性的书。

（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