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志?杨叟》中的猿精与孙悟空形象
2012-04-29张振国
张振国
晚唐作家张读的《宣室志》是唐人小说的代表作,书中多写精怪类故事。其中有《杨叟》一篇,写会稽民杨叟家殷富而患病垂危,其子宗素倾产求医术。后经人推究病因,谓非食生人心不可以治好,宗素不得已而求诸佛法。在一次斋僧途中,遇到猿精化为胡僧模样在山里苦修,宗素试图说服胡僧舍心而救其父,结果胡僧将宗素的食物吃光之后,先要拜四方之圣,然后要给宗素讲《金刚经》之奥义,在讲了一番“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的经文之后,长啸一声,化为猿猴,跳到树上跑了。本篇写猿精,而极具艺术个性,是一篇颇具讽刺意味的小说,其中寄寓着多种思想含义。这只猿猴精跟《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有着诸多相似之处,而且这种相似绝非简单的巧合,应该影响到了《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塑造。关于这一点,钱钟书先生在《小说琐证》中就曾经指出《杨叟》对《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影响,说“《西游记》事,疑从此出,即所谓‘骨都都滚出一堆心者,亦自《金刚经》语,踵事增华者也”(《清华周刊》三十四卷四期,1930年11月)。程毅中先生也认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讲《心经》情节和“心猿”意象“可能借鉴于唐人张读《宣室志》里的杨叟故事”,并且认为“这个讲《金刚经》的‘胡僧,可能就是讲《心经》的‘猢狲的前身”(程毅中《〈心经〉与“心猿”》,《文学遗产》2004年第1期)。接下来我们就从五个方面具体分析《杨叟》中的猿精与孙悟空形象的相似之处。
一、 石龛中的胡僧与石匣中的猢狲
《杨叟》写那个为了医治父亲的心病而到寺院里去斋僧的杨宗素,在斋僧途中遇到一只幻化成胡僧的猿精:
一日,因挈食去,误入一山径中。见山下有石龛,龛有胡僧,貌甚老瘦枯瘠,衣褐毛缕成袈裟,踞于磐石上。
《西游记》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写猎户刘伯钦护送唐僧到两界山,遇到被压在山下的悟空: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
由以上文字可以看出,《杨叟》中变化成胡僧模样的猿精是在石龛里的,而《西游记》中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悟空则是在石匣里,非常相似。从形象上来看,胡僧容貌枯瘦、衣衫褴褛,跟石匣里被押的悟空的尖嘴缩腮、头上生苔、鬓边长草、满脸泥土尘垢的狼狈形象也比较接近。胡僧面对的是来收心的杨宗素,而悟空面对的则是来收束心猿的唐三藏。
二、 心病、心药与“心猿”
《杨叟》开头写杨叟得病,后得陈生者,究其原,曰:“是翁之病,心也。盖以财产既多,其心为利所运,故心已离去其身。非食生人心,不可以补之。而天下生人之心,焉可致耶?舍是,则非吾之所知也。”一开头写杨叟家资丰瞻,没有涉及人品的评判,但通过陈生之口,我们可以隐约知道杨叟是个财迷心窍的人,估计他偌大的家业都是昧着良心得来的。这么一颗为利所蒙蔽的黑心,已经不是人心,自然要离其身而去。至于其子宗素,小说说他“以孝行称于里人”,但实际上既没有古代愚孝子女们那种舍身救父的勇气,也只好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了,到寺院里斋僧。“心”病还需“心”药医,因此才有了宗素山中遇到石龛里的胡僧,并异想天开地希望胡僧能舍“心”救人的情节:
宗素因告曰:“师真至人,能舍其身而不顾,将以饲山兽,可谓仁勇俱极矣。然弟子父有疾,已数月,进而不瘳,某夙夜忧迫,计无所出。有医者云:‘是心之病也,非食生人心则固不可得而愈矣。今师能弃身于豺虎,以救其馁,岂若舍命于人,以惠其生乎?愿师详之。”僧曰:“诚如是,果吾之志也。檀越为父而求吾心,岂有不可之意。且以身委于猛兽,曷若救人之生乎?然今日尚未食,愿致一饭而后死也。”
《西游记》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写比丘国的国主受妖道蛊惑,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以求长生不死,后又准备挖唐僧之“黑心”以替代小儿心。第七十九回《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写悟空化为唐僧模样当众掏心的情节:
“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什么色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忝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
由以上文字可以看出,心病需要生人心做药引以及“心猿”意象在《杨叟》和《西游记》中都出现了,这也应该不是巧合。
三、 拜四方与讲经
《杨叟》中的猿精吃完杨宗素的饭食之后,还有拜四方的举动:
宗素且喜且谢,即以所挈食置于前。僧食之立尽,而又曰:“吾既食矣,当亦奉命,然俟吾礼四方之圣也。”于是整其衣,出龛而礼。礼四方已毕,忽跃而腾上一高树。
《西游记》第一回也记载了孙悟空出世后亦有拜四方的举动:
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杨叟》中的猿化胡僧吃完了宗素的饭食之后,要给宗素讲《金刚经》之奥义:
僧曰:“檀越所愿者,吾已许焉。今欲先说《金刚经》之奥义,尔亦闻乎?”宗素曰:“某素尚浮屠氏,今日获遇吾师,安敢不听乎?”僧曰:“《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檀越若要取吾心,亦不可得矣。”言已,忽跳跃大呼,化为一猿而去。
《西游记》中悟空也要给唐僧讲乌巢禅师传授之《多心经》之奥义。如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提到:
行经一个多月,忽听得水声振耳,三藏大惊道:“徒弟呀,又是那里水声?”行者笑道:“你这老师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们一同四众,偏你听见什么水声。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禅师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个字。我当时耳传,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儿?”行者道:“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嗅鼻;闻声音,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
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也提到:
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这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跟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悟空不止一次给唐僧讲解《多心经》,这时的悟空俨然成了唐僧的精神导师。那么,从情节上看,给唐僧讲《心经》的悟空与给杨宗素讲《金刚经》的猿化胡僧就有了某种联系。
四、 “心猿”的骗术和幽默感
《杨叟》中的杨宗素一心想的是怎样让胡僧把生人心献出来。而猿精幻化的胡僧呢,也知道宗素的最终目的,他所觊觎的则是宗素斋僧的饭菜。二者区别是宗素是凡人,而猿精是精怪,宗素毕恭毕敬,猿精装模作样。等猿精骗得一顿吃喝之后,假装礼四方之圣而跳上高树,要给宗素讲《金刚经》之奥义,讲的是什么呢?“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既然如此,生人心自然也不可得了。最后胡僧现出原形而去,不但让宗素惊骇失望,而且也让读者不免为猿精的狡黠和幽默发一噱。《西游记》中的孙猴子,在行骗的时候很有点这个猿精的影子。如《西游记》第三十三回《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中孙悟空骗那两个奉了金角、银角大王之命带着宝贝收悟空的小妖儿精细鬼、伶俐虫时候的一段描写:
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什么诀窍,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
孙猴子没有像《杨叟》中的猿精那样跳到树上长啸一声而去,但我们看到他还是有过这种想法,为了不坏名头,他就变了个能“装天”的大葫芦骗得两个小妖儿心甘情愿地拿两件宝贝交换,并且要赌咒发誓,写合同文书,煞有介事,引人发笑。等两个小妖说了誓,他“将身一纵,把尾子翘了一翘,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这段描写又跟装模作样骗杨宗素饭食又“忽跳跃大呼,化为一猿而去”的猿精如出一辙。而且《杨叟》中最后两手空空的杨宗素跟《西游记》中被孙悟空骗去宝贝的两个小妖精是多么相像啊。
五、 故事模式:收心猿
《西游记》通过孙悟空所代表的“心猿”意象表现的中心是人类心灵中的欲望臆想的放纵与收束过程,也是人格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不少学者认为这一点是受到明代心学的影响。其实,《杨叟》这个故事从佛教的意义上来看,也讲述了一个收“心猿”的过程。《杨叟》中的胡僧老猿和“生人心”,乃是“心猿”的象征。“心猿”不可收,则心病不能医,收束了“心猿”,人才能有生命。“心猿”是佛教语,比喻攀缘外境、浮躁不安之心有如猿猴。《维摩经?香积佛品》云:“以难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心猿”代表了人的欲念和臆想,常用来比喻人的思绪飘荡散乱不可把握,那么该篇中杨叟之心“为利所运”,自然难以收服。《杨叟》收束“心猿”最后以失败而告终。这里的猿精形象,实际上是杨叟生人之心的化身,“心猿”最后的逃脱,代表着凡人俗心的难以收束,也就意味着杨叟无药可医。《杨叟》这一“收心猿”模式对《西游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世德堂本《西游记》里,有不少回目用“心猿”指代孙悟空。《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之所以被称为“心猿”,也是因为他六根未净,有许多世俗的念头。《西游记》中想要收服“心猿”的人不少,包括唐三藏和各路神仙妖怪,但多数以失败告终,如《西游记》第五十六回《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中有个“老杨”之子做强盗,也曾试图拿住悟空一行人为头领报仇,不过最终被悟空打死,其“收束”也以失败告终,但也导致不服收束的悟空被唐僧赶走。因为这种“收心”来自外界,即使给孙悟空戴上了金箍,最终还是会出现六耳猕猴这样的“心猿”化身,因此要想真正收服“心猿”,还要靠自身的修行。那么,《杨叟》中杨叟的心病也只有靠自身的内省才能治好,代表杨叟生人心的“心猿”只能靠杨叟自己收束才有可能成功,因此宗素的“收心”注定要失败,这一点跟《西游记》中外界力量收束“心猿”的结局是一样的。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最终战胜了心魔自我收束成功,而《杨叟》中代表杨叟之心的“心猿”却逃之夭夭了。这一点正是《西游记》借鉴《杨叟》而又有所超越和深化的地方。
以上我们从五个方面论述了唐传奇《杨叟》中的猿精形象与《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之间的联系,我们可以看到《杨叟》中的猿精形象比《古岳渎经》中的无支祁和《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白猿更接近世德堂本《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黄山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