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文文学中的“异国形象”初探
2012-04-29梁燕丽
梁燕丽
摘要:海外华文文学中必然会有许多异质文化的碰撞与对话,民族间的相互看法和想象间的相互诠释。运用“形象学”的方法研究海外华文文学在不同国家或不同文化体系中,如何构造他种文化形象,追问的重点在于这种描述和表达显示出作家向往的是怎样的虚构空间,并由此提出和表现了哪种文化或意识形态的范式,这种想象和构造在多大限度上,出于何种原因而产生了什么样的文化偏离和美学效果。以菲华亚蓝的《英治吾妻》、佩琼的《油纸伞》,新华姚紫的《窝浪拉里》,德华罗茵萁的《情泊巴黎》和美华乔志高的《美国人的谈情说爱》等作品为例,运用“形象学”跨文化和文学形象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展开阐释空间。
关键词:华文文学;形象学;异国形象;虚构空间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4-0098-05
异国或异族形象,或概称“他者”形象,在本土文学创作中也会出现,但是在海外华文文学中,由于作者身处异国、异族的包围下生活与创作,自然会有更多不同文化相遇、碰撞和融合的文学想象。从异国想象中,我们接触到处在不同文化体系中的华人作家如何理解、构造异族形象问题。在一般情况下,作家是从本民族文化出发,对异族文化的“他者”进行思考和阐释,创造出他所理解的形象。这是两种文化在文学上碰撞和对话的结果,当中可能存在“误解”,但作为一种“镜像”,是异族文化在本民族文化中的折射。①在对这些形象进行分析时,追问的重点不在于这些形象是否绝对“真实”,而在于这种描述和表达显示出作家向往的是怎样的虚构空间,并由此提出和表现了哪种文化或意识形态的范式,这种想象和构造在多大限度上,出于何种原因而产生了什么样的文化偏离和美学效果。本文以菲华亚蓝的《英治吾妻》、佩琼的《油纸伞》,新华姚紫的《窝浪拉里》,德华罗茵萁的《情泊巴黎》和美华乔志高的《美国人的谈情说爱》等作品为例,运用“形象学”跨文化和文学形象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展开解读空间。
一、天使或魔鬼:
从土著、混血儿到殖民者形象
菲华亚蓝的《英治吾妻》小说的主角是培叔和英婶,但我们这里着重分析的是黑鬼婆宾娜,一个菲律宾的土著,培叔的“番妻”。塑造异国形象黑鬼婆,有英婶和“我”母亲华哥嫂的视角,有培叔的视角,还有小说叙述者“我”(小谨)的视角,因此黑鬼婆不仅作为故事人物,同时成为比照和反思的镜像。小说写了一个典型的番客和番客嫂的故事,一个在吕宋地,一个在唐山,三十年时空相隔,但没有离婚。菲国门户开放,英婶不顾培叔的阻止跟着旅行社擅自来菲,在客栈里与培叔见面的一刹那,两人已是熟悉而陌生,培叔劈头盖脸一顿无情无义的大骂,英婶哗地发泄三十年新愁旧怨的嚎啕大哭:“她竟似如吟歌地一路唱下去,还不断双手用力拍捶着胸口……此时,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我替培叔写了十几年的‘英治吾妻。她穿了一套宽松深灰色的上衣、蓝黑色的裤子,稀薄灰白的头发,梳着发网包扎的圆髻,竟似一尊与这时代不协调的形象”。②夫妻相见没有团圆的喜剧感,却有令人沮丧的悲剧感,但从小说中读者知悉这三十年不论生活多么艰难,培叔克勤克俭从不间断给英婶寄钱,而且寄得比别人多。培叔这种矛盾态度与一个未出场的人物有关:黑鬼婆。钱是和黑鬼婆一起辛辛苦苦赚来的,从小说细致的描写中,我们读出培叔在感情上和观念上也倾向于黑鬼婆。英婶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她是元配,番鬼婆在她眼里只是妾,没有妻怕妾的道理;但黑鬼婆一出场便似一种强势压顶:“‘亚娣(菲语,称姐姐),黑鬼婆见了英婶,连忙赶前在她左右颊上吻了一下。英治被她这种菲国热情的见面礼弄得手足无措。黑鬼婆熟络地把英婶拉在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走在一起,倒是英婶好像心怀畏惧一步一拖地跟着”。黑鬼婆刻意安排既让英婶身在异乡为异客受到热情款待,也让英婶看到一种使她敬畏同情的景象,他们是怎样为生活挣扎。从培叔的回忆和“我”力求客观的叙述中,我们知道培叔做吕宋客备尝艰辛与挫折,“面包店生意如果不是黑鬼婆的勤俭受苦,就没有今天”,也知道培叔“与黑鬼婆生活得好好的”,英婶反而成了多余的人。小说用写实主义笔调,有意无意地把黑鬼婆和英婶对照着写,英婶总是怯弱的眼神,哀求的神色,黑鬼婆却自信而张扬,她“那股唱做俱佳的劲儿”,英婶却是“那笑不动的一张僵脸,神态竟是如此的落寞悲怆”。黑鬼婆表面对英婶热情、客气、礼貌,背地里却瞧不起阿娣从不洗头,会吃醋,像侦探一样监视店员……作者也不能不感叹:“这些唐山婶姆,只是发型和衣饰,就已经是长年出外丈夫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培叔对黑鬼婆“言中对这女人诸多赞扬”,又有说有笑,又“那么小心体贴,轻声细语”,而对英婶却经常恶声恶气,一副大丈夫的霸道。在此培叔好像是两个人,面对英婶是男权主义的典范,面对黑鬼婆却是男女平等的楷模,这牵涉到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语境。直至英婶去世培叔却突然改变了态度,给予盖棺定论:“从小到大,勤奋持家,备极辛劳,独自撑家,侍奉翁姑,把儿子教养成人……”这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模式,不是生前厚待,而是死后厚葬,不是有感情,而是有恩义;似乎整个寂寞的生就是为了这一刻光荣的死。但是黑鬼婆宾娜却不是同样的文化心态,她敢爱敢恨,店员宾娜和培叔一起离开“武六干”省合伙的面包店,与培叔同居并一起艰苦创业,她又识英语,会记账,穷的时候“餐餐虾酱,咸鱼巴,每天摸黑早起地看店”,富了“将她的番亲番戚一个个拉来身边,白吃白喝……大锅米煮了,菜排了一桌,像排喜宴”。一个是生就得到赞许、肯定与爱,一个是死才得到公正的评价;一个是得到生活的全部,一个只得到元配的名分。英婶是唐山旧式妇女的典型,黑鬼婆是番邦现代妇女的典型,培叔的感情倾向相当明显。而作为一个华人作家,亚蓝虽然尽力客观地写出黑鬼婆的劳苦功高与强势,但写英婶的文字更寄托了深深的同情与悲哀。而塑造异族他者形象,使小说在写一位吕宋客和一位番客婶无奈的命运同时,有了更加多维的空间与视角。小说不是简单地丑化黑鬼婆形象,这样描写可能在感情上富有华族色彩,但在客观上却是没有多少启示意义。小说自觉地采取理性和反思的审视角度,写出了在那一代妇女比照之中,黑鬼婆强劲的生命力和竞争力,这就使小说对唐山妇女英婶的刻画,除了情感上所寄予的深切同情,更具有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启蒙意识。异国形象的塑造作为一种镜像,揽镜自照,关注的焦点必然还落在自身的问题,显示了新一代华人的认知高度和开阔视野,一种真正自强不息的精神面貌和无可限量的发展空间。如小说的叙述者小谨,作为新一代华人女性,能够如此客观、冷静、深刻地看待异国形象,也就透露出比黑鬼婆有更多的见识和能力,也更知书达理和善良正义。
佩琼的《油纸伞》主角即是“出世仔”(混血儿)李珍妮,她的父亲是华人知识分子,母亲是菲律宾人,却是大学里的比较文学教授。小说中李珍妮的形象主要是通过一个纯中国种的菲律宾青年林文斌的眼光塑造的,林文斌用戴望舒的诗句形容李珍妮:一个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在林文斌看来,李珍妮是“秀外慧中,很有气质”,是“飘然出尘,清纯高雅”,是“比这里一般中国女孩还要‘中国得多”。③但在林文斌的母亲眼里由于她血统一半是“番仔”,所以力阻儿子与李珍妮的婚恋,认为娶一个“出世仔”是很不理智的,会影响儿子的终生幸福。这种对异质文化的隔漠之深和排斥之感,致使李珍妮难以摆脱爱情被伤害的命运。“我的悲哀是——自己是马铃薯,不管怎样的努力,不管怎样的向往,不管内里怎样的黄了,外面仍然是褐色的”,李珍妮深知无法保护自己的爱情和诸多权利,所以最终选择去美国留学。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林文斌在理想中与父母辈不同,对自身文化传统有反省,对李珍妮这个混血儿很欣赏,乃至她母亲的气度雍容、彬彬有礼,尊重年轻人的友谊和爱情,小说处处写到林文斌用向往的眼光欣赏这一对母女的关系,她们之间精神的交流,像一对姐妹一样平等和互相尊重。相反,在林文斌父母津津乐道的华人家庭里,虽然是父慈子孝,但母亲疼爱孩子主要是在生活起居上,对孩子的思想和人格谈不上理解和尊重,对儿子的爱情婚姻既关心备至,又横加干涉,因此也就缺少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平等和谐。然而,虽然林文斌在理想的层面向往李珍妮的个人资质与新型家庭关系,但是他在大病一场之后,在理智与感情经过激烈斗争之后,他还是回到了中国传统的孝道上:“父母恩惠难报,而‘孝,人类的基本道德,不只是在物质方面奉养父母,最重要的,身为儿女,应该尽量让父母的精神生活愉快、幸福,于是他专心养病。”他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与父母的认同,应了李珍妮的预感和判断“可惜油纸伞抵不住风吹雨打”。小说写出了林文斌的矛盾与挣扎,而真正能泯灭界限的只是小说透露出来作者微弱的态度,但小说也没办法最终抹去裂痕,给男女主人公一个光明的前途,因为传统与现实决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小说把李珍妮这个混血儿塑造成天使,其意义在于冲击华人对于自身某些狭隘思想的省思。在此混血儿李珍妮丁香一样的美好形象,似乎象征着异族融合开花结果的美好理想;而李珍妮丁香般的忧郁,又暗示着现实与理想之间路漫漫其修远兮,还需一代代人的上下求索。
新华姚紫的《窝浪拉里》中所塑造的白人兰娜,是荷兰殖民者的形象缩影,这个形象并不复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娼妓和魔鬼。在太平洋战事发生,日本法西斯占领期间,在苏门答腊的一个偏僻的小乡村,“我”这个故事的叙述人,是一个中国画家,在阿答拉的木屋避难。房东是一个善良的印尼老人和他的小孙女,“落寞的家庭欢迎我来做伴,因此,他更替我找出一个生活主意:烧块芭,种点蔬菜番薯,闲时到山里打野猪,光棍汉子的生活便解决了。在那苦难的日子里,我索性改个印尼名字,叫做‘窝浪拉里,含着‘逃难人的意思,村里的人们用这个唤我,也较顺口”。④从这段朴素的追述中,我们感受到一个中国人与印尼土人患难中同舟共济的深情。但小说重点描写的却是一个荷兰上层社会的女人兰娜,战乱中沦为日本军队的劳役,而从棉兰的集中营逃出来。这个饥饿、憔悴、肮脏、乞丐似的女人幸好为“我”所救,被印尼老人冒着极大的危险收容。从此在苦难时期兰娜极尽讨好献媚之能事,与“我”同居并作为模特,成为“我”一幅控诉侵略者残酷行径的绘画的形象原型。然而吊诡的是,这个女人曾经也是凶横残酷地统治印尼人的殖民者中的一员。生活稍稍安稳下来,兰娜就为唇膏、香水等战时奢侈品与氓刹麦沙鲁鬼混,自甘为娼,因此惹祸上身并殃及印尼老人。但是日本投降以后,再遇见兰娜:“她神圣地跟那些高贵的人们站在一起……那抹着红膏的口唇嫣然一展,露出两排贝壳般的粲齿,向她身旁那个两撇胡子的绅士,笑得那么妩媚”,但却不认“我”,一个曾经救她、保护她,与她共度过患难日子的窝浪拉里,而是凶狠地瞪着“我”说:“滚开,可厌的中国人!”这就是殖民者的本性。小说一波三折为我们刻画的兰娜是荷兰殖民者,乃至世界上一切殖民者的缩影,虎狼之心和娼妓本性。这里虽然也有着刻板形象的因素,但极真切地表达了一个中国人的愤慨,似乎是要提醒所有的被殖民被压迫者睁大眼睛,认清这些侵略者和殖民者的真面目。因此,兰娜这个殖民者形象的塑造,关键不在于是否符合所有殖民者的画像,而在于作为小说的形象,表达出中印人民对于一切殖民者的痛恨和反感,反映出集体潜意识里的殖民创伤记忆。
从土著、混血儿到殖民者形象,或天使或魔鬼的想象,究其实未必完全等于现实生活中的“她”或“他”,而是他们在华人眼中的“镜像”和“折射”。这些作品中的异国形象,大多隐含着新一代华人渐为开阔的眼界与理性的自我省思,落地生根与土著逐渐融合并取长补短的愿望。然而,对于殖民者形象,各族人民都怀着难以弥合的创伤记忆。
二、异国的爱情想象:
从巴黎情人到美国人的恋爱方式
德华罗茵萁的《情泊巴黎》中“我”是一个与凌子成家数年的中国女子,但如今陷入感情淡漠、有室无家的困境。文章一开头就写道:
“月夜,就像一颗阿拉伯的算命先生用毛了的黑玻璃珠,中心凝着一团神秘和诱惑。我,一个世俗的凡人,石化了似的立在窗前,固执地凝望着夜的黑珠,仿佛要一眼望穿我的命运。但珠中的那团黑,朦胧得令人绝望,于是我凡人的那双肉眼,耗尽了精血,最终却还是望不穿参不透我的命运,我合上眼,有如新近守寡的少妇,哀怨地叹息起来……”⑤
在此一个穿越大洋的中国女性在西方文化背景中依然像一个传统中国的怨妇或弃妇,阴郁地自怨自艾,把不幸福的婚姻归之于命运。然而当女主人公百无聊赖而去巴黎旅游,在卢浮宫巧遇了巴黎男子乔日。乔日是艺术专业的大学生,“步履很是潇洒”,“像个热情的南方人”,见我不笑且“伤感得很”:
“这学艺术的便打开他带着的书,给我念起诗来,法语本来就婉转动听,乔日的声音又很美很多情,我虽听不懂,但光听那个声儿,人已如在叮咚泉水边,疲劳干渴已从脑顶上一层层退了下来。念了三四页,乔日顿住了,呆呆地瞧着我,说:‘兔也嚼梨(你很漂亮)。”
乔日陪“我”参观军事博物馆,当“我”绊到一个炮墩差点摔跟头,“乔日忙跑过来,拍去我脚上的土,见我腿上的皮擦伤了,便蹲在我脚前,给我吹着”;“他定定地看着我,直看进我的眼里看进我的心里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哀求,看得我的心都融化了。偏偏法兰西人会有这种勾魂摄魄的眼神,而凌子却……”对比作品中凌子粗暴冷漠的形象,乔日真是又绅士又优雅。乔日约第二天卢浮宫再会,“我”姗姗来迟,并只远远望着乔日“穿着一件柔软的花衫,风中飘飘欲仙,实乃英俊一美男”,“我”却“装成老太婆,披散了头发,一瘸一拐地从柱边走远了”。第三天第六感觉告诉“我”,乔日又在卢浮宫前等着,“我在意念中感觉到,有人送了一朵百合与我,我把它抛在赛纳河上,让那胭脂般的红,顺水流去了。于是,我的自卑与伤感,也随着赛纳河的水,悠悠地远去了”。这里构成第二重对比,即乔日与“我”的对比:乔日的浪漫纯情、执着守信,“我”的犹疑失信,理智近乎虚伪。然而文章的结尾告诉我们,虽然辜负了乔日,但“我”从乔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犹疑不定和自卑自弃的性格是悲剧的根源,于是从巴黎回到柏林,毅然决然结束旧爱情,开始新生活,并且不时“回想起温暖了我的心的”巴黎人乔日。乔日这个多情、浪漫、美好的巴黎男子形象,显然是为了反衬凌子和“我”而塑造的,此中具有个体的性格特质,但更像是一种文化镜像。也许这个形象带着想象或美化,但对于爱情和生活的态度,对于女性的态度,巴黎人的热情洋溢和深厚的人文底蕴见诸笔墨,并给读者启发和影响。文中明显表达出“我”,一个中国人对于西方人乔日的爱情观和人生观的深度赞赏与肯定。一种文化的问题在另一种文化映照和透视下会看得格外清晰,乔日作为一个镜像,映射出凌子和“我”对于爱情和生活的怠惰与冷漠,不敢爱也不敢恨,其所谓“理智”与“道德”显示出未必具有完全合理的内核。乔日这个形象的刻画即使有一定的文化偏离,却有很强的美学效果。
对比美华乔志高的《美国人的谈情说爱》却有微妙不同的态度。这个作品也多运用对比的手法,中西对比、古今对比、英美对比,其中有对现实社会的细致观察,也有文艺作品的旁征博引,令读者趣味盎然地体会到中西方爱情或微妙或显著的异同。对于西方人的爱情想象,未必是一种绝对的写实,但却是作者以东方文化为本位,对西式恋爱的折射和诠释。首先是英美古今对比,维多利亚时代从丁尼生和汤玛士·摩尔诗中所表现的青年人“in love with love”(爱上了爱),充满了遐思和梦想,⑥这犹如中国《诗经》中的经典爱情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表达的精神,作者赞为一种纯洁而罗曼蒂克的爱情境界。美国早年民俗受新英格兰清教徒的礼教观念影响,虽不像维多利亚时代那样把男女自由恋爱视为洪水猛兽,男女婚恋表白也相当含蓄,即使开始谈恋爱也是规规矩矩,约会时“最多肩并肩散步”。然而恋爱在今天英美社会现实中有了两个巨大变化:一是两性关系毫无神秘可言,所谓纯情更是迂腐之谈;二是男人不一定主动,谈恋爱也要体现女权主义。如美国当代电影中的镜头,偶一邂逅女的就对男的说“You turn me on”(你引起了我的性欲)等。这在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东方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阴阳颠倒”。更有甚者电视上两位影评家分析这些镜头时认为:“美国制片者没有胆量,只会作惊人之笔,欺骗观众,到头来还是‘妥协,墨守成规,以男女真心相爱、终成眷属为结束”。这种“是非颠倒”的评论更超出了东方人的伦理道德底线。文章写到当代美国男女的约会(date)是十分开放和自由的。西方人的date是一个广泛的社交用词,其内涵和外延与中国人的“约会”大相径庭。英文regular date指“经常的对”;heavy date即“吃重的对”,指约会到非常出风头的交际明星或系花、校花之类的;steady date指“固定的对”,比较有结婚可能的“老相好”;而Blind date“盲对”指为了一起出去玩找伴儿而盲人瞎马地配对,“盲对”投缘顺眼了也可能发展为“常对”甚至“固定的对”;Have you got a date for tonight?仅仅意为“你今晚找到伴儿了吗?”可见西方人种种社交性男女约会,与谈婚论嫁还有相当距离,这颇不同于作者在中国的生活经验:“男女同学多来往几次就会被人认为有订婚的形迹”;更非中国古代浪漫美丽的诗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特定含义了。
最让作者感到不适的是,自从一战后“怒吼的1920年代”,西方男女的性爱观念发生飞速变化。汽车的普遍化,使大学校园有了“曲径通幽”作为泊车之需,于是出现恋爱新词petting(爱抚,源于宠爱亲昵的小动物pet)和necking(交颈,如中国的鸳鸯交颈图)。而1950年代开始,特别是金赛博士发表人类性行为调查报告之后,再经60年代各种反传统运动的冲击,西方性解放潮流一发不可收拾,前面所述各种“求爱”的美语词汇已经过时,其原因文章结尾写道:“从前品行端正的女孩子不肯随随便便跟男朋友‘交颈;自从1950年以来,唯有品行好的青年男女才肯止于‘爱抚和‘交颈,其他多半的情侣早已去做床上戏了”。美国人今天谈情说爱的方式大大超出了东方人的传统习惯,文中作者的嘲讽意味尽在不言中。然而纵观古今表达爱情的经典意象,西方是“月光与玫瑰”,中国是“风花雪月”。“月光与玫瑰”显然充满了对纯洁和浪漫爱情的无限憧憬与崇拜;“风花雪月”却让人想起中国往昔只许男婚女嫁,不谈自由恋爱,异性交往和“自由”、“浪漫”的场所竟要靠秦楼楚馆,爱情变成风月场中的故事,甚至带上狎邪的意味。这就看出中西方不同的爱情传统。
异国的爱情想象,无论是作为浪漫多情化身的巴黎男子,还是作为性解放典型的美国人恋爱方式,都是作者自身的文化镜像。事实上,巴黎男子未必个个都是十全十美的绅士,美国青年也未必人人都是道德堕落的人面兽心。文章着意渲染的人物类型和字里行间流露的感情倾向,都存在浓厚的主观色彩,具有一定的文化折射和偏离。譬如美国人谈情说爱的方式,作者强调其超越了华人所能容忍的伦理道德限度,被表述为一种以人性自由为幌子的性解放,甚至非严肃而低下可鄙的性泛滥,这主要折射出一个秉持中国传统文化视角的华人对美国人恋爱的观察和判断。所以,异国想象反映出的是自身的文化视角和尺度,这些形象虽来自异族,但他们是经过华文作家的文化眼光和文化心理选择、过滤、内化而成的,是作家从一定的文化立场出发,根据自己对异族文化的感受和理解,创造出来的不同于本民族的“他者”形象,其意义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诠释和想象。正如“形象学”的提出者,法国比较文学奠基者之一让-玛丽-卡雷所言:在全球化时代要有“文化中的异国层面的对话”、“民族间的相互看法”和“想象间的相互诠释”,但在这种诠释中无所谓绝对的真实,最重要的是应避免刻板印象。
① 饶子、杨匡汉主编:《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
② 亚蓝:《英治吾妻》,吴奕琦选编《海外华文文学读本 短篇小说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以下原文引用同出此书本文的不另注。
③ 佩琼:《油纸伞》,吴奕琦选编《海外华文文学读本 短篇小说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以下原文引用同出此书本文的不另注。
④ 姚紫:《窝浪拉里》,吴奕琦选编《海外华文文学读本 短篇小说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页。以下原文引用同出此书本文的不另注。
⑤ 罗茵萁:《情泊巴黎》,袁勇麟选编《海外华文文学读本 散文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5页。以下原文引用同出此书本文的不另注。
⑥ 乔志高:《美国人的谈情说爱》,袁勇麟选编《海外华文文学读本 散文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以下原文引用同出此书本文的不另注。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