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主题美文阅读
2012-04-29紫胤
紫胤
人间四月天,正是春光明媚、草木吐绿的好时节。所以历来清明节除了祭祀凭吊,更有着踏山游水的传统。行万里路,寄情于山水间,可以让我们的心态超越狭隘庸碌的日常生活,进入一种与自然融合、生生不息的境界。
而从古至今,中国文人更有着独特的游记情结,大千世界的纷繁万象,都可以成为他们抒发情怀的对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本无生命,更无情感,其开阖起伏,明灭变化,都是本性使然。但“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人墨客以自己的真情实意感悟万物,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融于天地,笔下一篇篇疏朗隽永的游记自然而发,于是这片无生命的山水顿时充满生机。
且说黄山
文/吴冠中
微雨中从后山云谷寺步行上北海,一路游人不绝。从山上下来的人都抱怨,说上山两天什么也没看见,弥天大雾,只能欣赏眼前的松树根和石栏杆。但也有人说,他上次在黄山一星期,天天大晴天,百里见秋毫,一点雾也没有,可说看尽山石真面目,反感到有些乏味,因此这回是专程来寻雾里黄山的。
没有云雾不好,全是云雾当然也不好,云雾,它是画家挥毫中的艺术手法。大自然才是大艺术家,虚虚实实,捉弄游人,诱惑游人,予游人以享受和满足,不,永不满足!放眼一望,茫茫云海中浮现着墨色的山峰,千姿百态。峰峦之美多半在头顶,云层覆盖了所有的山脚、山腰,有意托出顶峰之美,以其银白衬托峰峦之墨黑,以其海浪似的横卧的波状线对比刚劲的山石垂线,抽象,抽象,抽出具象世界中的形式之美,大自然理解抽象之美,也惯用抽象手法!人们每次游黄山都获得不同美感,就是缘于大自然抽象手法的无尽表现吧!朝朝暮暮,辛苦的摄影师和画家们长年累月在守候着,捕捉云雾与山峦的幻变、虚与实的较量、抽象与具象的转化!
东边日出西边雨,秋天的黄山更是瞬息万变。登山坐爱枫林晚,老年人吃力地爬上始信峰,只能坐在石头上好好休息,慢慢欣赏脚下“红树间疏黄”的斑斓秋色;稍远处,丛丛红树和黄叶则如漫山遍野的花朵。突然乌云压来,白雾在彩谷间飞奔:团团、条条、丝丝,追逐嬉戏。雨将至,怎办?但从那乌云的窟窿中遥望山下,明晃晃的阳光正照耀着人家白屋。雨并没有来,倒降下大雾,一片迷茫:隐隐丛山、浓淡层林,偌大的水彩画面!细看朦胧处,有人在活动,从画面比例看,人画得太大了,其实呢,人就在近处,“朦胧”将具象推向了深远!
我并不认为,欧洲中世纪哥特式教堂的建筑师是从黄山诸峰获得的启示,但你从清凉台上观望对面群峰直指天空的密集的线,令人惊叹,这与哥特式教堂无数尖尖的线在指引信士们升向天国,那感觉、感受与美感似乎正相仿佛。许多中国画家从黄山获得了美感的启示,特别是山石的几何形之间的组织美:方与尖、疏与密、横与直之间的对比与和谐。尤其,高高低低石隙中伸出虬松,那些屈曲的铁线嵌入峰峦急流奔泻的直线间,构成了具独特风格的线之乐曲。平时并不接近中国画的朋友,游黄山后再去翻翻黄山派的画集,当更易了解画家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如先已看过石涛等人的作品的,那么,有心人,你在黄山中寻觅石涛等人的模特儿吧?我两次到黄山,总爱在其中寻觅石涛,正如在法国南方爱克斯的圣·维多利亚山前寻觅塞尚。
“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一语道破了艺术效果的关键。大自然的雕刻家创作了无数似与不似之间的佳作。至于是佳作、杰作还是平庸之作,那主要还须从形体的形式美感方面去衡量,像不像与美不美不能等同起来。到排云亭观西海群峰,峰端犬牙交错,石头的形象有尖有方,或起或伏,其间更穿插松的姿态,构成了宏伟的线与面之交响乐。正如歌德说的:“凝固的音乐是建筑,流动的建筑是音乐。”线,从峰巅跌入深谷,几经顿挫,仍具万钧之力,渗入深邃。人称那谷底是魔鬼世界,扶栏俯视,令人腿软。谷外,一层云海一层山,山外云海海外山,大好河山曾引得多少英雄折腰,诗人歌颂!年轻人,有幸早日瞻仰祖国的壮丽;老年人,在告别人生之前,也奋力拄着拐棍前来一睹自家江山。游人挤着游人,刹那间,小小的排云亭挤得已无插足之地,人声嘈嘈:哪里是天女绣花?仙人踩高跷?文王拉车?武松打虎?天狗……老虎的尾巴!仙人的靴子!仙女的琴!像!像!不太像!尾巴太短!大声大叫,吵吵嚷嚷,其间夹杂着欢笑、得意、惊叹。也有人因尚未看清靴子或尾巴而着急,如再认不出来,似乎这趟黄山之行便是白白糟蹋了!
(选自吴冠中文集《短笛无腔》,有删节)
辰州途中
文/沈从文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丘阜。山势既较平和,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越来越多,随处可以见到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尚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顺风张帆向上流走去时,似乎异常稳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还得上三个滩与一个长长的急流。
大约九点钟时,小船到了第一个长滩脚下了,白浪从船旁跑过快如奔马,在惊心眩目的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滩。小船上滩照例并不如何困难,大船可不同一点。滩头上就有四只大船斜卧在白浪中大石上,毫无出滩的可能。其中一只货船,大致还是昨天才坏事的,只见许多水手在石滩上搭了棚子住下,且摊晒了许多被水浸湿的货物。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激流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追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时,河流已随山势曲折,再不能张帆取风,我担心到这小小船只的安全问题,就向掌舵水手提议,增加一个临时纤手,钱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战士那么健壮,光着手脚蹲在河边那个大青石上讲起生意来了。两方面都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一个却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卖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子。我虽立即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统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还是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见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方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的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躬着腰向前走去了。
待到小船业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子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泰!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都同画像上的托尔斯泰相去不远。看他那数钱神气,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著,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弄船人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
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一字排开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将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无不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
(原出自沈从文《湘行散记》,转引自叶圣陶《文章例话》,标题为叶圣陶所加,略有删节)
拿波里漫游短札
文/李健吾
……如今我在拿波里,已然游了一下午。自从到欧洲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喧哗、热闹、龌龊、起人反感的城市。我好像从海市蜃楼坠出,重新返回人间。看了好些沿海的地方,没有一个仿佛拿波里,然而又不类似中国的肮脏。所以我不唯不惜恋,反而厌腻了。
撇开居民和胡同,专从风景着眼,正如司汤达所云,这是意大利最美的地方。在火车上,远远我就瞥见维苏威火山,起初还怕弄错了,只是一个人望着出神,以为云出岫。可是我越看越不像,而且下面连着山头,成细筒子的形状,颜色又发红,于是我恍然这该是世界著名的火山了。奇怪的是,喷出的烟焰,和云一样,在空中凝散。下了车,沿着几条著名的街市,我跑了一下,腿也跑酸了,直到后来,走过皇宫,坐在海边,仔细考量对面的火山。山的四角布满了人家,好像无所求于生,故亦无所畏于死。一片一片的紫红山色,间或与草树的碧绿相映,而不远更是澄蓝的海水。但是你以为居民和我一样,沉醉于这样夕阳西下的奇景胜色吗?
不!真正的拿波里人都麇聚在令人欲呕的小胡同里面,而且出乎你的意料,他们都具有南方人的欣快……
(八月八日)
微风吹来,我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房顶褪却,为灰红的暮氛驱走。半山有些无花果树,结满了果实,还有些庞大的仙人掌,活像一堆一堆的巨灵。在我后面,不远是上山电车的圣安东站。海水远处是油蓝,近处碧绿,渐渐随着日光的消逝,变了颜色,水面披了一层灰白的雾索。海湾点缀满了小帆。维苏威吐出的焰烟起初带红,渐渐也叫黄昏克住,遮在一层灰紫的云层后面。最后,一切融于黄昏的迷蒙之中。
我哼唧着,也不清楚哼唧些什么……然而这,这平静的海面,引起我的抑郁之感。一种轻快的抑郁。斜对面是骚兰陶(Sorrento),15世纪大诗人达骚的家乡;离我不远,就是传说中斐吉尔的坟墓。洋溢于我心灵的,是一种似情似理的幻觉。
7点一刻,我走下山,沿着教堂的东侧,走向铁桥后面,所谓斐吉尔的坟墓,豁然在目!可惜铁栅栏门关了,只能遥望,而且隔着黄昏,也望不清楚。其实一下车,从站台的尾端往西望,就是我的目的地。没有错过,也像错过,那种味道绝不是如有所失四个字形容得尽的……
(八月十夕)
(选自《李健吾散文集》)
情的陶冶 理的启迪
——三篇散文比较鉴赏
三位先生都是现代大家,虽然各自所擅长领域不同,笔下写山、写水、写人间亦各有侧重,但文章都句句着意、笔笔容情,字里行间透露出睿智的思考和人性的关怀。
吴冠中不仅是我国现代杰出的画家,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他的这篇《且说黄山》情感真挚,风格异常鲜明。作者没有按传统游记的时空为线索,而是以视线为笔,云雾为墨,峰峦变化为色彩,黄山的一切在作者笔下都成了绘画中的元素,让我们读来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一幅鲜亮活泼的山水画。作者遣词造句虽朴实无华,但感情细致入微,如工笔般一笔一画勾勒出的景物,又将人带入想象的天堂和童话般的仙境。
沈从文驰骋文坛数十年间,一直致力于以原始而朴素的笔触,书写故乡,描述人性,这篇《辰州途中》同样让我们领略到原生态的湘西风貌。文章第三段记叙一个水手意外死亡时,本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但作者的叙述语言却异常生冷,不渲染,不夸饰,让读者心理形成强烈的反差。至于那位为生存努力而执著的77岁老人,同样是“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这种叙述手法既写出船人因生活境遇之悲惨,已经对生活的苦难习以为常,也写出了作者对他们生活状态的深切同情。
李健吾是我国著名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作家。这篇游记讲述抗战结束后,作者在意大利胜地拿波里游览过程中的所见所感。作者选择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将周遭景观融进自己那表面平静、实则澎湃激越的情感世界中。作者信手写来,娓娓而谈,行文潇洒,像是与友人畅叙旅途见闻,犹如给家人讲述胜地风光,潜意识发现“一切都有中国的影子”,一切所见所闻无不勾起他喷涌而出的思念,千思万绪都系于朝思暮想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