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洞监狱话苏三
2012-04-29文畅
文畅,本名邢德昶,1939年5月生。辽宁海城人,1965年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鞍山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原中共鞍山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原鞍山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已出版《山水人情》《杜鹃的性格》《国宝灵光》《心灵流泉》等八部文学著作,曾获辽宁文学奖、东北文学奖、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等省级以上多种文学奖项。
洪洞,因戏曲《玉堂春》或《女起解》《三堂会审》而出名。苏三说的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在全国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洪洞监狱是现今明代留下的惟一的一座县级监狱,它也因为戏曲中关押过名妓苏三而闻名,人们甚至竟把这监狱说成是“苏三监狱”。而今在洪洞谈起明代监狱,很多人都说是“苏三监狱”。苏三,在洪洞乃至全国,也称得上一位名人了。
我在青少年时就曾多次看过京剧和评剧《玉堂春》,深为剧中的悲欢离合,忠贞爱情所感动,很喜欢王三公子和苏三这两个人物,有时还能哼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这名段子。后来的这些年在电视里,无论是全本《玉堂春》还是折子戏《女起解》、《三堂会审》,也不知看了多少遍,特别是中央电视台的戏曲频道,时常播放京剧《玉堂春》,我百看不厌。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情结,所以去年秋到山西看完平遥古城以后,下一个景点就往南行直奔洪洞。
到洪洞,主要是看两个地方:一是华夏子孙寻根处的洪洞古槐,到这里是作历史文化的探究;再就是看苏三监狱,看看这里究竟关押过苏三没有。因为苏三是戏曲中的人物,实际上有无此人。
这座明代的监狱,就座落在旧县衙今县政府西南一角,古槐南路66号。其实,这监狱规模并不大,总面积仅为六百一十平方米。监狱分为普通牢房和死囚牢,苏三是被关押在后院的死囚牢中。牢房阴暗窄小,不到两米见方,可墙体却很厚,有一米多。这后院的大墙,有五米多高,墙厚一米七多,墙体内还灌有流沙,如果犯人想挖洞逃走,没等挖通,细纱就会塌陷下来,把人活埋在里面。这招想得可真绝。墙上还装有铁丝网,网上挂有很多响铃,真是插翅难飞。阴森恐怖、狭小窒息的院子中有一眼水井,后来人们叫它“苏三井”,供囚犯汲水用。井口直径不到二十厘米,再苗条、再瘦削的人想投井也难成。在死囚牢的左角有个狗洞,犯人被折磨死后就往狗洞里一放,墙外的饿狗从洞中钻过来把死人叼往洞外撕掠而食。苏三因被囚禁的时间还短,未成为饿狗之食,算是幸运。明清两朝洪洞一带有不少含冤的人都被关在这座监狱,洪洞监狱是一座地道的冤狱。看来,洪洞这地方自古就多有冤案,这不禁让我想到而今震惊全国的洪洞“黑砖窑案”事件。那么多民工被骗到洪洞,在砖窑厂里没有任何人身自由,干着非人的苦力,过着非人的生活,时不时地就遭毒打,有的被打死就一埋了事。那一座座砖窑岂不就是一座座阴森可怖的监狱!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一座座监狱不是存在于苏三生活的那个封建的旧中国,而是存在于改革开放年代的新中国。洪洞,这回在全国更有名了,这可真是个令人恐怖和深思的地方!
苏三的阴暗牢房中而今塑一弱女子蜡像,表情惆怅,眼中含泪,她作含冤痛苦状,弯腰伸手好似在向人们诉说她的冤屈。眼看蜡像,自然地想到苏三那些痛苦的经历。我站在蜡像前,凝视了很久很久。
面对蜡像,我问为我们讲解的导游小姐:“实际上有无苏三其人?”她说:“实有其人。”于是她详细地告诉我们:实际上的苏三并不姓苏,而是姓崔,名字叫崔玉华,是明代人。她的父亲原是山西大同知府,在崔玉华七岁时其父去世,家道衰落,她被人贩子骗走,拐到北京,卖给了妓院。苏三这个名字是崔玉华被卖到妓院后更改的,这个名字用的时间较长,似乎成了她的真名,在妓院她的情人王三公子王金龙又给她改名为玉堂春。后来妓院鸨儿把她卖给了洪洞富商沈雁林,在洪洞蒙冤落入这座监狱。我还问导游小姐,那王金龙是不是也实有其人?导游小姐说,既然玉堂春实际生活中有之,当然王金龙也是实际生活中有之。戏曲中说他家在南京,其实他是河北邯郸人。“他实际的名字叫什么?”我问。导游小姐迟疑了一下,说:“据说是姓王,名叫什么,我也说不准。”她说得含糊其辞。当然,对于这位导游小姐关于玉堂春和王金龙的上述说法,自然无文字可考,又无史料佐证,只能姑妄听之。不过,这也是有关玉堂春和王金龙身世的一说。这一说,此前,我却从来未听说过,所以要把它写出来告诉更多的人。
苏三与王三公子忠贞曲折的爱情故事,最早见于明代冯梦龙所编《警世通言》里的《玉堂春落难逢夫》这篇故事,它在中国文学史上谓之短篇小说。《警世通言》与《喻世明言》《醒世恒言》,统称为“三言”,是冯梦龙收集和加工整理的在世间流传甚广的白话小说。后来的各种戏曲皆是据此改编,其基本内容和主要情节均忠于原著。不同的是,戏曲中的王三公子名字为王金龙,原著乃是王景隆,都姓王,只是金龙与景隆之差,字不同,音相谐。最为明显不同的是结局。我所看过的京剧和评剧全本《玉堂春》,就有三种结局。一种是,最后苏三和王金龙拜堂成亲,众人祝贺,鼓乐齐鸣,一派喜庆气氛。再一种是,王金龙乔装探监,相认苏三以后,“三堂会审”中的刘大人、潘大人出面恭喜,戏曲到此结束,倒也简洁。还一种是,最后将苏三安顿于某道观暂歇,未表下文,为人们留下多种思考的空间。多年来我所看的戏曲这三种结局都与原著大不相同。《玉堂春落难逢夫》里的结局是:苏三冤案昭雪,王三公子将其领回南京家中,拜了父母兄嫂,正了妻妾之分(苏三为妾),一家和气,欢喜团圆。后来王景龙还升官晋级,官至都御史。这种结局,讲的是爱情忠贞,夫贵妻荣。这是张扬冯梦龙那个时代人们的崇尚和伦理。而戏曲中的那三种结局,无论哪一种,似乎比原著更进步,更宜于人们接受。
在洪洞监狱,我又听到了另一种结局。还是那位导游小姐告诉我们的,是说王金龙处理完苏三的冤案,两个人结为夫妻,然后王金龙辞官,领着苏三回邯郸老家过平民百姓生活去了。这是我从来未听说过的一种结局,这种说法确也新鲜。从这个结局看,这王金龙思想可够新潮、够解放的了,已经解放到超越他那个时代的地步了。我不大相信这种说法。于是向导游小姐提了三个问题:一、王金龙身为朝廷命官,想辞官就辞官,朝廷能答应吗?二、王金龙既已与苏三团聚,两人重新获得爱情,在那个重功名的时代,王金龙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苏三能同意吗?三、像王金龙这样的巡抚高官辞官携妻回邯郸,莫说要轰动邯郸,甚至要轰动整个河北,怎么在河北一带后世对此竟一点说法也没有呢?对我提的这三个问题,只见导游小姐说:“这我可回答不上来,我这也是听人说的。”我只能对导游小姐一笑了之。时下,各旅游景点的导游,有些人为了激发游人兴致和为景点吸引游人,就总喜欢猎奇,不免脱离事实或编造事实,向游人说些离谱的话,只是逗人一笑而已。其实,这样的导游,却是在误导。
不管怎么说,到洪洞监狱,所见所听,还是耳目一新。对于苏三,历史上实有其人,住过洪洞监狱,这一点倒有点像,至少这个人物在实际生活中能有她的影子。这也是我多年来反复看《玉堂春》思考的一个问题。到洪洞看洪洞监狱,又作一番联想,对洪洞的印象就更深了。
续记
世间的事情多有凑巧。
上文写成后次年深秋,我到西安参加中国散文学会在那里召开的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颁奖会议。会议安排在西安北郊的一座很具规模很古朴典雅的度假村召开。
这度假村是一排青砖青瓦的小院,每个小院有七八个房间,对面而居,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住下的当天晚饭后,中国散文学会的领导石英、王宗仁两位作家由我的老朋友、学会秘书长红孩陪同到房间来看我。石英也是我的老朋友,早在他于《人民日报》文艺副刊时我们即熟悉,王宗仁虽是初次见面,可是在电话里早就作过交谈。所以几个人见面后便无拘无束地畅谈,当然他们既是看望老朋友,也是礼节性的造访。半个多小时后他们离开。
我把他们送走,回到室内刚坐下,拿出支烟还未点着,即听有敲门声。我说了声“请进”后,进来的却是一位快言快语的中年男人,我不认识。只听他说:“您是文畅老师吧,早就熟悉您的名字,特来拜访”。他是从门上贴有的名签知道我住这里,原来他住我的对面。我与他握手后,问:“您是从哪里来的?”他说:“邯郸,在邯郸电台当记者。”我笑着说:“好啊,真是太巧了,我正有事要问邯郸人呢!”我赶忙让座,待他坐下后便交谈起来。此人姓崔名东汇。东汇问:“文畅老师有什么事?”于是我就把头年在山西参观洪洞监狱,最后导游小姐说苏三的情人王金龙是邯郸人,最后王金龙辞官把苏三领回邯郸过日子的事同他讲了。东汇听我这番话,笑着说:“文畅老师你还真问对了,我知道这事。”然后,他告诉我:王金龙确实是邯郸人,家住邯郸曲周县城东附近的一个村子。王金龙的父亲名叫王一鄂,是明代万历年间兵部尚书,死后追封为太子太保,是曲周县历史上的名宦,在现今曲周县城里的广场上还塑有他的雕像,很为曲周人所崇敬。东汇还说,前两年我还专门到这个村子里采访,这里的人们大都知道王金龙和苏三的故事。当苏三冤案昭雪后,王金龙确实把苏三带回家中,但王金龙并未辞官。他还笑着告诉我:从这件事出现后,也就是从明代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在曲周县城一直都不演《玉堂春》这出戏,老王家是名门大户,这出戏有损王家声誉。听崔东汇这么一说,我不仅感到颇有意思,也感到我在《洪洞监狱话苏三》一文的结尾处对导游小姐批评的那些话也冤屈了导游小姐。
那天晚间,我与邯郸人崔东汇谈得很投机,谈了挺长时间。最后我说:“有机会一定去邯郸,到曲周王金龙故里看看,听听那里的人而今是怎么评说王金龙和苏三的爱情故事的。”东汇赶忙说:“欢迎,欢迎,届时我陪文畅老师去曲周”。
听了东汇的介绍,我却益发感佩那位王三公子对苏三的真诚和对爱情的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