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洼学的起伏与艰辛
2012-04-29彭小云
彭小云
如果说陈国达在大学期间发表3篇重量级学术论文,让后来者望尘莫及,是他在地质学领域的崭露头角。
那么,40岁的陈国达毅然放弃在广州安逸稳定的工作环境,只身来到素有“有色金属之乡”的湖南“创业”时,可能连他本人都不曾料想,波澜壮阔的新事业就在不远处。
中国科学院长沙大地构造研究所办公室主任龙淑贞,曾任陈国达秘书,她在回忆录里写道。1951年,国家进行院校调整,年轻的陈国达随中山大学地质系并入中南矿冶学院(中南大学的前身)。他先后担任地质系主任、科研部主任、副院长等职务。
“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新的学术转移和飞跃。然而这一飞跃,构成了他一生中最具光彩的时期。”
拓荒
一個只有几户菜农居住的乡村:两栋年久失修、遗弃于茅草丛林之中的简易楼房,泥路边的茅草街、稻田、土岗、池塘,既无电灯,也无自来水。这是中南矿冶学院创立前的校址。
一起投入建校劳动,一起做好开课准备。陈国达与来自清华大学、武汉大学、北京工学院等院校的教授,一道发扬当年延安的抗大精神“拓荒”,从购仪器设备到课程设置,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经过数月的紧张工作,荒丘上盖起了楼房,洼地辟为操场。1952年11月1日,中南矿冶学院如期成立。
从这时起,陈国达把主要精力集中向地球科学的“上层建筑”——大地构造学中关于地壳演化与运动问题进军。
早在1934年,年仅22岁的陈国达到河北、山东、山西、内蒙古等地实地考察,取得不少区域性资料。通过对几个典型地质构造的比较研究,他惊奇地发现,自距今2亿年的中生代中期以来,岩浆活动和构造变动不是逐渐弱化,而是周期回春。这些现象,用经典的大地构造理论是解释不通的。
“经典的大地构造理论”,即近百年来,在整个地学界流行的“地槽—地台”学说,地壳演化的强烈活动阶段称地槽阶段,进入相对稳定阶段称地台阶段。该学说认为,地壳演化过程就是仅由地槽阶段开始到地台阶段终止。
是迷信书本和权威,还是正视现实?之后的10余年间,陈国达带着一大堆悬而未决的疑问,多次在广东、江西、湖南考察地壳构造。
按照“地槽—地台”学说,中国东部从大兴安岭到海南岛这片辽阔地域,已进入稳定的地台阶段。但自中生代中期开始,这个所谓的“中国地台”上先后出现了许多新情况:地壳运动强烈,断裂、褶皱等造山作用众多且活动频繁,形成了反差较大的构造地貌,高峻山脉和深陷盆地相间。同时该区有大量的岩浆活动,带来了以有色金属赋存为特色的丰富矿产。
以“有色金属之乡”著称的南岭为例,其矿产主要在这一时期形成,其中不乏大型和超大型矿床。在山间盆地中则产生了一种新型沉积,其中蕴藏有大量矿床,如煤、油页岩等沉积矿床。这一类型地区新构造运动频繁,如黑龙江省五大连池,两千年前还有火山爆发。
所有这些事实,都让“地槽—地台”学说的权威性在陈国达心中愈发动摇了。
有时,他也曾想过要稍微修改一下原有的理论模式,把这种新情况理解为,是活化了的地台区或是次生的地槽区。但这样,事实与理论之间,仍然和谐不起来。他要作出新的回答。
陈国达来到湖南后,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学习了《实践论》、《矛盾论》等哲学著作,并逐渐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整理多年积累的资料。
有一次,他读到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批评英国地质学家C.赖尔(Lge11)的“渐变论”有“静态的缺陷”时,深受启发,一种全新思维的火花在他脑海里掠过。尔后学习到毛泽东思想关于“矛盾论“、”实践论”时,陈国达的思路更加清晰了:既然中国东南部,不像地台区又不像地槽区,为什么就不能说是一个既非地台区,又非地槽区的第三种构造单元呢?
“只有辩证法能够帮助自然科学战胜理论的困难。”正是恩格斯的警句启发了陈国达。
诚如他自己所说,“大地构造学是地球科学的上层建筑,涉及许多根本性的问题,具有高度理论性和综合性特征,受哲学思想的支配非常明显。”
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陈国达反复核对,系统整理新中国成立前后在各省区进行区域地质调查以及有关地质、岩石、古生物、古地理、构造、地震、地貌、矿床等方面的第一手地质资料,于1956年9月,在《地质学报》上,发表了被后人称为地洼学说诞生标志的《中国地台“活化区”的实例并着重讨论“华夏古陆”问题》一文。
这篇论文,被载入中外学者所编的世界自然科学史大事年表中。1959年,陈国达又发表了另外两篇有学术代表性的论文《地壳的第三基本构造单元——地洼区》和《地壳动“定”转化递进说——论地壳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仅正式使用了“地洼区”的概念,而且向人们描绘了一幅大地构造演化宽阔、动态的壮丽新图景。
反复
陈国达和他的“地洼说”,尚处于充实发展之时,遭遇了“文化大革命”。
在牵头建立了中国科学院中南大地构造与地球化学研究室并于1961年正式成立后,在编制了颇具地洼学特色的1∶400万中国大地构造图后,1966年的秋天,完成河北、河南地震考察后回到长沙,陈国达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宁静的校园和科研所不再宁静。
科研教育完全停顿,学校一切权利归造反派,矛头直指“反动学术权威”。陈国达开始陷入深深地忧虑,没等到他回过神,矛头已经指向他。
1966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陈国达驻足在大字报专栏前仔细看,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罪名源于《怎样进行科学研究》这本书。
实际上,这本关于科学研究方法的小册子,是他根据自己从事30多年科研与教学积累的经验和体会撰写的,是被广大科技工作者视为不可多得的工具书。然而在当时被扣上“提倡科学研究,反对生产,白专道路”的帽子。
陈国达被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停发工资4个月,勒令主动交出“封、资、修”书籍及财物。
“他每天只能坐在一间房子里写检查,见到人也没什么表情。那时是人人自危,他怕连累别人,别人也不敢接近他。”中国工程院院士何继善回忆说,“我看得出来,他内心是十分痛苦的。”
但更难以预料的事还在后头。
1970年11月,一位地质学权威,在《红旗》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令人费解的文章,宣称所有不同于自己观点的地质学理论,都是唯心主义。陈国达创立的地洼学说被作为歪理邪说遭到攻击。
在广州举行的一次审图会上,有人武断地宣布,用地洼学说指导编制的中国大地构造图没有意义。地质出版社也接到警告,扬言如果出版用“地洼学说”观点编制的地质图,连出版社也要点名批评。
紧接着,辛苦营建起来的中南大地构造与地球化学研究室被解散,一批批珍贵的地质资料、岩石标本被破坏。
陈国达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他的妻子莫淑卿劝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国达这位年近花甲的老教授只能默默忍受莫须有的罪名,他想得很清楚:在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子里,不能教学,不能搞科学研究,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从事科研教学30余年的心得体会加以系统总结,为后来者启迪。
于是,在岳麓山脚下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书室,他支起了一张小床,困了,就躺下小憩,然后继续工作。陈国达开始整理零星的野外地质资料,制作图表,清理野外考察记录本。这部长达58万字的研究成矿构造的专著——《成矿构造研究法》,三易其稿,终于在1973年完成最后定稿。
而在这期间,年事已高的陈国达还要参加农业劳动,还要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揪斗、指责和打击。
正轨
1975年,陈国达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同年,大地构造研究所重建,他重新任所长。
1978年,陈国达当选湖南省第四届政协委员和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担任中南矿冶学院副院长。在当年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他展示了在文化大革命10年期间主编的、世界上第一张按三个构造单元划分的大地构造图(1∶400万)及其说明书——《中国大地构造概要》,并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
同年,大地构造研究所恢复了隶属中国科学院建制,易名为中国科学院长沙大地构造研究所。
中国地质情报部门专篇报道了地洼学说在国外受重视程度和被用于找矿屡见实效的例子;还指出由于“四人帮”破坏,我国自己反而有10年之久,无法继续开展此项研究的错误和损失。
陈国达终于等来了地洼学说在国内大范围普及的这一天。
全国首届“地洼学说及成矿规律学术交流会”于1982年2月在长沙举行。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生产第一线的地质队、区测队和高等地质院校、研究设计单位共213个代表参加会议。
1986年,第二次全国地洼学说与成矿学讨论会在长沙举行。时逢地洼学说创建30周年,会上联合倡议成立了“全国地洼学说研究会”,鼎盛期发展会员455人,遍及全国24个省市,陈国达任理事长。
从此,一个生机蓬勃的地洼学说,在三湘大地开花结果,成为国际学术研究中心。中国湖南成为众多国家地质学者向往考察和学术交流的重要驿站。
1980年,陈国达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并被国务院批准为我国首批博士生导师。
为了培养出更多的后起之秀,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古稀之年的陈国达的工作重心转向了研究生的培养教育和著书立说。中南大学和长沙大地构造研究所同时招收硕士、博士及博士后研究生。
陈国达在湖南的第一批博士、现任第二炮兵工程大学教授刘代志深知陈国达教学精髓,即继承不泥古、发展不离新。
“我是学地球物理学的,刚一入师门,陈先生就告诉我,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从地球物理的角度去研究地洼学说中的问题。”
劉代志清楚地记得,“陈先生引导我广泛收集前人的地球物理研究成果,发现地洼区有别于地槽区与地台区的物理特征后,提出博士论文题目《中国地洼区的地球物理特征和地洼构造的动力学模型方法及其应用研究》。这篇论文得到众多院士好评,被认为是‘独辟蹊径,为开展地球物理学在地洼学说中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据相关统计,在70年的科教生涯中,陈国达门下有近百名硕士、30多位博士、数十名博士后高级人才。他们之中,诞生了中国工程院院士、“有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有许多成为科研、生产、教学单位的学术技术带头人。
(本文部分资料来源于《大地之子—陈国达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