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定见发掘真相
2012-04-29舒允中
舒允中
摘要:李锐的《旧址》(1992)和《银城故事》(2001)是当代中国以革命为题材的新历史小说中的佼佼者。本文讨论李锐如何从历史主义立场强调历史的具体性、独立性和开放性。这种历史主义立场使他在《旧址》中不仅呈现了历史的多面性和流动性而且还揭示了极端革命的真相及其荒诞,暴露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根本差别。在《银城故事》中这种历史主义倾向得到进一步加强。在减轻创作主体对历史阐释的干扰的同时,李锐着眼于银城的具体物质人文环境,揭示出在这种具体环境中发生的反清革命既没有社会基础也没有社会影响。《旧址》与《银城故事》之间的区别体现出李锐如何在革命逐步失去意义的环境中用不同的方式看待革命。
关键词:李锐小说;革命;真相;历史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5-0117-06
文学评论家黄子平曾指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革命历史小说总是将革命的暂时挫折作为故事的开端,而将革命的最终胜利作为故事的结尾。①这种典型的情节安排将历史看成一种以进步为标志的过程,一种能够克服种种困难并且能够揭示出历史规律的过程。在强调历史辩证发展的同时这种历史观往往将小说人物描绘成历史力量的化身,为了教育读者而不断重复一些千篇一律的戏剧。八九十年代中不少中国作家,尤其是那些创作“新历史小说”的作家,从不同角度对这种概括历史发展的模式提出了质疑。有些作家,如刘震云等,力图描写历史的琐屑,而另一些作家,如莫言、苏童和格非等人,则通过其作品显示其想象能力而不是历史真相。此后革命历史作为一种题材仍不断出现在不少作品中,而李锐创作的《旧址》(1992)和《银城故事》(2001)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从总体上来说,李锐描写历史的立场可说是一种历史主义的立场。这种立场强调历史的真实性,具体性和独立性,拒绝用任何非历史,反历史或超历史的观念来解释或评价历史。当然“历史主义”是一个复杂的概念,评家自有各种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解释。在本文中我对“历史主义”的理解在相当程度上受到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启发。作为一个密切关注下层群众运动的革命领袖,葛兰西在鼓动革命的同时十分重视具体的历史环境。在他看来,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可以用来解释一切历史现象的普遍真理。他在《狱中笔记》的一则中写道:“有些人认为马克思将‘固有性这一概念作为隐喻加以运用,其实这些人根本没有说出什么道理。事实上马克思赋予这一概念一种具体的意义。换句话说,他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泛神论者而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或‘历史唯物主义者。从另一方面来说,人们在讨论‘历史唯物主义时往往侧重于唯物主义,其实应该强调的是第一个词。马克思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历史主义者。”②葛兰西对历史具体性的重视使他偏爱“形势”这一具体字眼并将“形势”视为一种由多种不同节奏,长短不一的具体过程所组成的局面,一种无法用简单的主从或因果概念加以解释的局面。这种多元性的历史观承认历史参与者各有其不同的愿望和倾向,拒绝用某种统一的模式来规范历史的发展,给历史参与者的活动留下了余地并将历史的开放性视为必然。同时它还意味着历史进程的复杂性使得人们参与历史的方式和结果都无法事先预测。换句话说,历史本身孕育着大量未来可能实现的可能性。
对李锐来说,历史在纵向方面和横向方面都是开放性的。《旧址》中描绘的穿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故事证明了前者,而《银城故事》中的十天则证明了后者。这种开放性起源于历史活动的多样性及其不可预料的相互影响。它不仅将历史粉碎成种种独一无二的故事同时也将小说人物从教条主义规定的历史规律中解放出来。这两部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植根于他们的社会环境,受到种种物质需要和文化观念的制约,他们所能产生的愿望也是一些在其具体环境中能够得以实现的切身愿望。此外偶发事件还常常决定了历史活动的结局,结果这些历史参与者无论如何精明如何激情投入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命运,更谈不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革命对历史的扭曲
《旧址》的前半部包含了许多独立的故事,其中包括商场竞争、军事策略、恋爱、家庭纠纷和亲情,也包括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暴动和工人运动。这种情节安排表明震撼社会的革命并非唯一的历史现象。小说中呈现的历史景观不仅复杂而且具有流动性。留学生白瑞德在归国途中偶遇洋行大班,无意之中得到发财机会,而白瑞德盘算多年的兼并计划则因其对手的盐井在即将签约时终于打出卤水而毁于一旦。此外有些小说人物在错误估计自己之后往往改变主张,进一步加剧了小说情节的变化。举例来说白瑞德的妻子为了延续白家香火想方设法使自己的表妹成为白瑞德的姨太太并生育了一个儿子,然而她的嫉妒却使她无法承认这一事实并最终促使她谋害了这个孩子。为了强调小说人物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李锐多次使用“意想不到”之类的字眼,同时他也拒绝将他们的个人故事演化成历史寓言。
这些故事在引导读者注意历史多样性的同时还揭示了某些被官方叙述忽略的历史事件并从非官方的立场对历史加以审视。这种挑战姿态明显出现于小说的第九章中。在这一章的第一节中我们见到中共银城市委对1936年至1939年发生于银城的革命运动作出的总结,接下来我们见到的是银城礼贤会总舵把子于占东对同一事件的叙述。在于占东的叙述中这场革命运动成了共产党和袍哥为了各自利益而结成的联盟。共产党领导人,银城大户之子李乃之通过于占东组织盐业工人,而于占东则通过李乃之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和经济实力。被党史视为革命成果的一场总罢工被描绘成银城国民党驻军司令设置的圈套。一位名列党史的烈士在被枪毙之前哭哭啼啼,而另一位烈士则吓得小便失禁。这些细节着眼于这些革命者的人性,从现实主义立场描写了他们的欲望和脆弱,其目的明显在于弥补党史叙述的不足之处。
如上所述,李锐十分清楚历史的多样性,但他在描写1949年以后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这一段历史时几乎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种种革命现象。这一侧重不仅表明中国的社会生活在那几十年内如何受到政治的全面左右,而且也表现了政治对生活的残酷扭曲。最能说明革命真相的是李乃之的经历。李乃之毕生忠于党的事业,但他于1939年入狱后成为唯一没有被枪杀的幸存者,因此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叛党。此后他终生受到怀疑和迫害,最后在临死之前用“革命”这个词密密麻麻地填满了一张《人民日报》上的所有空白之处,显示出他最后终于理解革命的无理荒谬。李乃之的悲剧显示出革命话语如何歪曲事实迫害无辜,而他最后意识到的则是革命理想和革命现实之间的根本差别。
与此同时李乃之的女儿延安则体现出革命意识形态造成的另一种后果,即通过灌输和威胁来剥夺人的独立思考能力。延安在与受到迫害的父母决裂之后去陕西边远乡村插队。为了证明自己坚决响应毛主席对知识青年发出的扎根农村的号召,她决定嫁给一个不识字、有封建头脑而且生殖器官有缺陷的农民。延安的生活受到意识形态的全面控制,而这种强制性的意识形态不仅要求她服从权威,还进一步要求她主动积极地完成任务。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彻底影响之下延安将毛主席看成神,为了遵循毛主席的教导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个人幸福。作为一个盲从者她背叛了家庭,也背叛了自己,对此她应负有一定责任。但她的行为说到底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因此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李乃之,延安和其他受害者的革命经历可说是一种非人化的经历,即简单的政治标签以及随之而来的粗暴待遇剥夺受害者人权的经历。我们应意识到对马克思主义来说非人化恰恰是与革命背道而驰的社会现象。在黑格尔哲学的影响下马克思认为人的理想状态应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标志,而人的全面发展只有通过社会革命才能得以实现,因为只有社会革命才能打碎种种桎梏,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分工的桎梏。与此相反,《旧址》描绘的政治革命恰恰剥夺了人们的自我塑造能力。小说中的受害者在政治标签的禁锢之下只能听命于无情的权威,而且这一权威疑心极重,往往将无辜之人甚至自己的忠实追随者误视为敌人,不分青红皂白加以严厉惩罚。它以革命的名义索取种种沉重代价,结果却造成了背离革命初衷的政治桎梏,使革命的最终目标根本无法实现。
李锐在描写革命剥夺人们自由的同时还描写了革命如何破坏社会秩序,如何触发人的野蛮倾向。在这一方面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场景。银城的革命群众在宣传机器的蛊惑下将一个少年投入河中淹死,而这个少年唯一的罪名是出生于“反动家庭”。这些革命群众无知野蛮,无须多少教唆就上当受骗,恰如法国心理学家勒庞(Gustave Le Bon)笔下的乌合之众。③小说中的叙述人在叙述故事时不像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中的叙述人那样站在愤怒的群众一边,而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来叙述故事,一方面凸现了乌合之众的野蛮力量而另一方面也凸现了受害者的困惑和无助。李锐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严重迫害,因此他对群众运动的危害深有体会。在他看来,“反智主义大旗下的神话大众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最可怕,最麻木,最残忍,最具摧毁性的一种人类现象”。④《旧址》中描绘的无知可怕的群众形象表明在李锐眼中群众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是促退而不是促进。
这种群众行为使我们不禁对革命的社会功用产生怀疑。马克思主义认为革命是一种全面运动,其中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等等侧面,而其最终的目的则为人类创造力的全面解放。在实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社会革命的重要性不亚于政治革命或经济革命,因为社会革命同样能够打碎人类的种种桎梏,尤其是心理方面的桎梏。所有现代革命,包括中国革命,都十分关注人们的精神、文化及道德状况并宣称自己能够通过改造社会环境和塑造新人来解决人类的非人化状况。与此相反,《旧址》描写的是阶级斗争信条指导下的革命实践如何通过宣传和暴力限制人们的思想,将他人简单地划入敌我阵营,从而使整个社会陷入一片混乱。有些论者认为李锐描写的是受到革命进步性掩盖的种种缺陷。⑤在我看来,他不仅强调了极端政治革命的破坏性,而且还强调了这种革命的非进步性和不合理性。举例来说我们在《旧址》中看到的只是对“反动阶级”的荒唐镇压而没有看到任何“反动阶级”对劳动人民进行残酷剥削或压榨的情节。一言以蔽之,李锐所弃绝的不是异化的革命而是所有的极端政治革命。
《旧址》中的革命故事发展方向不一,但它们都从不同角度证实了革命神话和革命实践之间的根本区别。在《旧址》的后记中李锐用公孙龙在两千多年前提出的“白马非马”的命题来嘲弄中国文人一个多世纪以来在一条环形跑道上进行的种种竞争。公孙龙的命题注意到抽象的马不同于具有诸如颜色等特征的具体的马,其关键在于指出概念与个例之间的根本区别。如果我们进一步将这一命题加以发挥的话我们会意识到我们在世界上所能见到的只是具体的马,抽象的马不过是一个存在于我们脑中的概念而已。据此我们可以说所有的抽象概念都是虚假的。李锐对历史事实的关注可说是用一种相似的方法证明了革命神话的虚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还应注意到李锐站在挑战立场上对历史进行的分析、筛选和综合。《旧址》呈现的并非历史的原貌而是一种历史解读,而这一解读的出发点则是作者的个人革命经历,尤其是李锐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李锐在《旧址》的后记中写道,“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这表明他意识到自己不仅介入观察历史而且也介入了组织历史和评价历史的过程。
历史的物质性对文本性的超越
上述的引文表明李锐意识到历史本身没有定形,其形状实质上是叙史者将历史文本化的结果,而这种文本化活动必然涉及到叙史者的主观立场。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李锐在《银城故事》中通过将历史向后推移等手段来减轻自己的主观介入。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关注历史时着眼历史的物质基础。在这部小说的题记中他这样写道:
在对那些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历史文献丧失了信心之后,我决定,让大清宣统二年,西元1910年秋天的银溪感性的河水,无动于衷地穿过城市,把心慌意乱的银城留在四面围困的困境之中。
这一题记中的关键字眼是“感性”。所谓“感性”往往对立于“理性”,因为“感性知识”来自于感官而不是头脑。从感性立场出发的叙史者力图纠正对历史的教条图解,承认历史的具体性,独立性和不可概括性。在承认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同时他们对历史理想主义保持高度警惕,一方面承认人能够理解历史而另一方面又拒绝用先定的概念解释历史。简言之这种立场强调我们只有实事求是地看待历史才能不曲解历史。
为了展现历史的原貌李锐首先将目光集中于银城的物质环境。他在小说的开头处详细描绘牛屎饼作为银城人家的燃料在明清时代的数百年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并由此出发描绘了银城人在这一过去的时代中如何为了谋生而从事种种物质生产和消费。这种出发点使我们联想到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对马克思作出的一个评价。恩格斯认为马克思所作出的最重大发现之一是指出“一个显而易见但却被完全忽视的事实,即人在从事竞争及其他政治、宗教、哲学等活动之前必须首先解决吃喝穿住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必须首先工作。”⑥然而李锐却没有像马克思主义者那样认为物质生产是政治活动的基础。相反,银城的物质生产和政治活动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具体来说银城的物质生产深深地植根于当地的物质环境,尤其是丰富的卤水资源,而由这一资源触发的制盐工业则给银城带来了自己的特色。植根于这种独特环境的物质生产不仅有赖于人而且还有赖于物,如卤水和竹子等等,同时也还有赖于动物,如盐井上常年使用的三万头牛等等。李锐对物的自然属性,如不同竹子的特点的关注揭示出这些自然属性为人的活动创造了条件与机会,但同时这些物质条件又限制了人的活动,使他们在生产过程中不能为所欲为。正如李锐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那样,这种对物质条件的强调并非无的放矢,其目的归根结底在于批判那些将人们领入历史深渊的乌托邦主义思想。⑦
银城的大部分居民各自从事相关的职业,从而形成了一个社会性的物质文化网络。这一网络以古老的习俗为经纬,使当地居民在日常生活中有法可循。李锐对这些风俗习惯的详细描写显示出这些风俗习惯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如何在社会的底层规范生活并引导人们满足生活中的需要。只要生活条件,尤其是物质条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这些习俗就不会发生什么巨大变化,因此它们不仅覆盖了社会而且体现出高度的延续性。在李锐看来,这些习俗的值得注意之处不在于它们维持社会生活的保守性而在于它们对政治变动的抗衡。在习俗的影响下银城居民不懂也不屑于去理解为什么一些留洋的革命者要在银城举行反清起义,因此这些革命者非但没有能够推翻当地满清政府而且也没有能够改变人心,更谈不上什么移风易俗。正如小说结尾处的牛市所显示的那样,小说中胎死腹中的暴动尽管造成一时动荡和流血,但毕竟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涟漪,对银城的日常生活没有产生什么深远影响。李锐似乎在表明真正的革命必须采取渐进的,非暴力的手段才能获得成功。
上述的《银城故事》题记表明李锐再现银城物质文化和风俗习惯的目的在于显示历史事实和历史解释之间的区别。为了避免对历史的曲解他在小说大量引用了多种历史资料,其中包括晚清诗人黄遵宪谱写的歌词和牛贩子的验牛方法。《银城故事》篇幅不长,但李锐却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并花费了一年时间进行写作,结果这部小说以其历史容量和真实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作者从小说人物本身的角度来观察历史的方法也进一步增强了这种印象。这些人物无法对自己所做或所见的事情进行任何预测,更谈不上预测整个社会的未来。结果我们见到的是一连串互不相干,性质不一的故事,其中有政治谋杀,平民造反和镇压暴动,也有恋爱故事。像《旧址》的前半部所显示的那样,《银城故事》中的历史包括种种方向不一的过程,而这些过程中并无什么主次之分,也不受到什么预设的力量的影响,而且银城的物质文化在扩展历史范围的同时还进一步暴露了不同历史领域之间的间隙。
《银城故事》显现的松散历史由种种现象拼凑而成,可说是一些个例但却没有说明什么普遍真理,因此不能被纳入任何具有概括性的解释框架。王德威将这部小说的情节总结为“该发生的没发生,不该发生的却发生了”。在他看来这种情节安排显示出李锐对历史合理性以及革命和启蒙必然性的怀疑态度。⑧在此我还想说李锐对历史合理性和必然性的质疑实际上是对“科学”历史观的怀疑,因为这两个基本概念实质上是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中接受的自然科学概念。在此我们应注意到李锐在描写银城故事时用了王之涣的名诗“凉州词”中的诗句来作为小说各章的标题。正如“凉州词”中描写的那座孤城一样,银城是一个春风不度之处,尽管一时骚动四起,但最终仍陷入永久的荒凉。这一形象在对历史必然进步的观点提出质疑的同时也对历史进步力量的功用甚至其存在提出了质疑。
在教条主义的历史叙述中以往的人民起义总被看成是历史进步力量,因为这种起义至少不时削弱了封建统治。李锐在《银城故事》中描写的一场下层起义却与此相反。他笔下的起义领袖事事以《水浒》和《三国演义》中的英雄为楷模,其麾下的造反者不过是一些伺机作乱的社会渣滓而已。这些造反者在战场上丝毫不能抵御现代化军队,在意识形态上只会向后看,根本无法想象出一种新的未来,可说是没有什么革命性。在小说的结尾处一个幸存的起义领袖意识到革命党的反清暴动指挥可能是自己的骨肉同胞,但为了给父兄报仇还是将其刺死。不同的梦想和相互残杀使小说中的革命者和下层起义者无法凝聚成一种目标一致的历史力量。相反,他们之间的互相干扰进一步加剧了未来的不稳定性。
《银城故事》中被具体化的历史最终成为小说人物在生活中各自采取的自由行动。这些人物不代表什么历史发展趋势,也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所强调的典型人物。相反,他们只是在具体环境,价值观念和个性的限制下创造自己的故事。他们无疑都是历史的参与者,但他们的历史经历及观点却大型径庭。当不识字的牛屎客旺财从银溪中捞出一些有字的竹片时他看到的是可以用来做竹架子的材料,不知道他捞起的是别人所谓的“历史”(竹片上的字是取消反清暴动的暗号)。在李锐的笔下旺财看待世界的特定立场自有其合理性,而李锐在维护这种合理性的同时显然对历史采取了一种同情的态度,即一种从每个历史参与者本身来观察历史的态度。
旺财的例子告诉我们李锐的历史主义立场使他拒绝给他笔下的小说人物任何超出其思想领域的知识或见解。《银城故事》中的人物各有各的个人需要和梦想,代表的是个人在历史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同时这些人物又受到他们无法任意改变的历史条件的制约,因而他们的努力,包括他们的一时成功,往往对历史产生不了什么深远影响。在此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的例子就说明了个人力量对历史的影响及其局限性。作为一个应被裁汰的老兵,聂芹轩十分清楚四面楚歌的大清帝国行将灭亡,同时也知道自己无法挽救这种颓势,但他却不愿轻易放弃自己镇压革命的责任。这使他一方面用老谋深算的手段击败那些经验不足的革命者,另一方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具有十分强烈的荒唐感。银城的革命领袖刘兰亭在被迫取消暴动时也同样感到自己的行为十分荒唐。这种共同的荒唐感表明这些人物意识到自己的举措最终无法左右历史的大局。
《银城故事》中的历史还表现了人性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在多种层面谱写自己的故事,其中包括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心理、生理等层面,而这些层面中的任何层面在特定情况下都可能发挥主导作用。决定银城革命成败的革命者欧阳朗云即是一例。欧阳朗云出身于越南的华侨富商家庭,促使他投身革命的不是痛苦的身世而是对满族统治者的种族仇恨。他是一个狂热的刺客,但却缺乏制造炸弹的技能。他能硬下心肠去行刺,但却不忍看见无辜百姓为了自己的举动受刑丧生。他有勇气向官府自首,但却没有勇气承受凌迟酷刑,最终还是招供了起义的秘密。他尽管给自己布置了革命任务,但他的思想、气质、技术技能、道德准则和心理状况并不吻合,而这些成分之间的矛盾使得他的故事呈现出一种不定性,一种以人性为标志的不定性。李锐在《银城故事》中尊重小说人物塑造自己的潜力,因此这部小说体现了历史真实的具体性而不是其共同性。如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所说,历史意识的真正目的在于“理解某种历史现象的独特性。历史意识感兴趣的不是个人,民族或国家发展的普遍规律而是为什么这个人,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目前状况得以生成,即这些具体现象的发生过程。”⑨这一过程实质上是一种认知主体与历史之间的对话,而在这种对话中认知主体允许历史显现那些不同于自己主观假设的事实。换句话说,为了获取真正的历史知识,认知主体一方面应该允许历史表现自己而另一方面还应该对自己的历史假设提出疑问。这种对历史具体性的强调在认识论方面自有其重要意义,此外它的意义还在于,将历史看成研究对象而不是当前的借鉴,因此它实质上否定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相似之处。在我看来,这种历史观反映了当代中国社会的急速变化。在这种急速变化的过程中历史和革命没有被忘却,但它们正在逐步丧失与目前社会的关联,而《旧址》与《银城故事》之间的区别则体现了这种历史变化。
① 黄子平:《革命历史小说:时间与叙事》,《存者的文学》,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29-45页。
②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笔记》第2卷,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页。
③ 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冯克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
④ 李锐:《我对现代汉语的理解》,《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3期。
⑤ 翟永明:《神圣光环下的魅影—论李锐小说中的“革命”》,《文艺评论》2008年第1期。
⑥ 恩格斯:《卡尔·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纽约国际出版社1986年版,第376页。
⑦ 李锐:《银城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8页。
⑧ 王德威:《历史的忧郁小说的内爆》,《读书》,2004年第4期。
⑨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历史意识问题》,《再论解释性社会科学》,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5页。
(责任编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