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诗歌的英文翻译概况
2012-04-29北塔
摘要:回溯中国现代中文诗歌的英译工作,从1930年代就开始了。文章首先对70多年现代中文诗歌的英语翻译和发表的历史状况做了简要的回顾,然后总结了其间所呈现出的几个总的特点,最后对两部重要的译著进行了评论。
关键词:现代中文诗歌;英译;阿克顿;白英
中图分类号:I0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5-0086-06
一、中国现当代诗歌的英译简史
回溯中国现代中文诗歌的英译工作,从1930年代就开始了,译作一开始发表于报刊。如,1930年代,在《诗刊》(美国芝加哥)、《天下月刊》(上海)和《北平纪事》(北京)等刊物上已经有零星的译作。1940年代,美侨在上海出版有英文周刊《密勒氏评论报》(The China Weekly Review,初名Millards Review of the East),屠岸先生(原名蒋璧厚,英文名Chiang Pi-hou)曾以特约编辑和撰稿人的身份,给这家报纸翻译发表了师陀的小说《贺文龙的故事》、冯至的诗《召唤》、杜运燮的诗《被遗弃路旁的死老总》和他自己的诗《解放了的中国农民之歌》等。
1930年代和1940年代在伦敦分别出版了中国新诗的第一个和第二个英译本。其中第一个英译本是哈罗德·阿克顿和陈世骧联合选编、翻译的《中国现代诗选》,1936年由伦敦的达克沃斯出版公司出版。第二个是罗伯特·白英编选的《中国当代诗选》,1947年由劳特里奇出版社推出。
解放后,为了突破文化封锁,也为了宣传新中国形象,当时从国家领导人到有识之士都认为,中国文学应该积极主动地走出去,于是创办了《中国文学》、新世界出版社(成立于1951年)和外文出版社。
1950年,叶君健担起了筹备创办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的重担。1951年10月《中国文学》正式创刊,这一辑中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由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从1950年代初到1970年代末,《中国文学》是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学最大的一个窗口。从1970年代末开始,《中国文学》及时地大量地译载了新时期文学作品,如艾青的《光的赞歌》、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牛汉的《华南虎》和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等诗歌名篇。进入1990年代,西方世界(其文化重镇当然已由英国变为美国)再次制裁中国经济、抵制中国文化产品,《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发行急剧萎缩。2001年年初《中国文学》停刊,完成了其历史使命,也彰显了中国社会的转型,包括文化宣传制度和理念的转变。
解放后,外文出版社陆续推出了中国现代诗人的英文版作品选集,如鲁迅的《野草》、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诗文选》和《艾青诗选》等。也有合集,如路易·艾黎编并译《大道上的光与影:现代中国诗选》等(北塔按:此书由新世界出版社推出,而这家出版社是外文出版社的副牌,1966年成立,1986年才独立,本书出版于1984年,还可以说是外文社的)。
从1950年代初到1980年代末漫长的40年时间中,在国外用英文翻译中文诗的人寥寥无几,但出现了一部非常重要的译著,那就是1963年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出版社推出的旅美学者许芥昱选编并翻译的《二十世纪中国诗选》。
1982年,南希·因格(Nancy Ing)编选并翻译的《夏照:当代中文诗选集》(Summer glory: a collec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由美国旧金山中文资料中心印制。
1984年,香港翻译家宋祺和闵福德编辑出版的《山上的树》,收入的主要是1980年代大陆和台湾先锋诗人的诗歌。
进入1990年代之后,英语世界现代汉语诗歌的翻译作品陡然多了起来。其中合集主要有:美国翻译家爱德华·莫林编译的《红色杜鹃花:中国“文革”以来诗歌选集》(1990);叶维廉编译的《防空洞抒情:中国现代诗选(1930~1950)》(1992);美籍华人奚密教授编译的《中国现代诗选》(1992);美国翻译家托尼·巴恩斯通英译的《风暴之后:中国新诗》(1994);旅美诗人王屏在美编译的《黑话:1980至今当代中文诗选》(1999);旅美诗人张耳与陈东东合作编译的《别处的集合:中国当代诗选》(2008),其目光转向、聚焦于后朦胧诗诗人1990年代以来的作品。;旅美诗人绿音(原名韩怡丹)编选的《诗天空版当代中文诗选2005-2006》;杨炼与秦晓宇共同主编的《玉梯》则是最新的选本(2012年由英国血斧出版社推出),译者为英国诗人Bill Herbert和翻译家Brian Holton。
如果说中国大陆的英文翻译和出版哪怕到了1980年代也还带有明显的官方色彩(所选作品都来自官方诗歌刊物,而且以主旋律作家作品为主),那么,美英出版的这些选本更加注重多样性、民间性和学术性,因而受到西方读者更高的评价和更多的欢迎。
也就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出现了发表现代中文诗英译的民间报刊。中国大陆有:重庆大学杜承南教授主持的《文学翻译报》(四川省翻译文学学会主办的通讯会刊,原名《四川文学翻译报》,1989年创刊,不定期出版,1993年3月因经费短缺停刊)。1995年5月8日,野鬼在重庆创办中国大陆第一家也是当时唯一的一家中英对照诗刊《国际汉语诗坛》,后来改名为《世界诗人》,一直坚持到了今天。《世界汉诗》杂志开设“中文诗英译”专栏。香港有:由屠岸先生任主编的中英对照版香港《当代诗坛》在两岸四地乃至海外都享有盛誉;由王伟明主编的《诗网络》杂志》(2001~2006)设有“译诗”栏目。美国有:洛杉矶的《新大陆》诗刊等。另外,在美国注册的世界诗人大会每年印制英文版《世界诗选》,都收有汉语诗人的作品。
这些年诗人们渐渐已不满足于出版纯中文版的诗集,而以自己的诗作被翻译成英语发表为荣耀。所以,中文诗英译工作可谓方兴未艾,出版的中英文对照个人诗集也多了起来,英语译本的增多直接鲜明了中文语诗歌的形象,使之得到了国际的关注。从2001年肇始,傅天虹和傅小华夫妇在香港银河出版社推出《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诗学系列丛书,分别邀请在中外诗坛享有盛誉的诗人、诗评家牛汉、余光中、洛夫(加拿大)、绿原、屠岸、张默(台湾)、谢冕和简政珍等担任顾问、主编,喜获多位诗坛名家纷纷加盟合作,到目前已出版犁青主编的“诗世界丛书”、屠岸主编的“夕照诗丛”、张默主编的“台湾诗丛”,史英主编的“新加坡华语诗丛”,吴岸主编的“马来西亚华语诗丛”,傅天虹、李智主编的“短诗选萃丛书”,傅天虹主编的“短诗自选集丛书”,傅天虹、路羽主编的“经典诗丛”、傅天虹、向明、柯原、纪鹏联合主编的“短诗精选丛书”、张诗剑主编的“龙香诗丛”、杨克主编的“犀牛诗丛”、野曼主编的“华夏诗丛”、桂汉标主编的“红三角诗丛”、北塔主编的“锦瑟诗丛”、旭宇、简明主编的“河之北诗丛”、简政珍主编的“中生代诗丛”、李清联主编的“河洛诗丛”、张明远主编的“歌谣诗丛”、等18套,总数超过五百部,引起海内外诗坛和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此外,世界诗人大会中国办事处则每年出版有中英对照版《中国诗选》。
方兴未艾毕竟是方兴,目前从事这项工作的诗人、翻译家和出版家还太少。随着国际化交往程度的加深,越来越多的外国诗人和学者想要了解中国的当代诗歌,想与中国诗人进行直接交流,汉诗英译的前景值得期待。
二、现代中文诗歌的英语翻译
和出版的特点和代表作
70多年的现代中文诗歌的英语翻译和出版呈现出以下几个总的特点:
1. 解放前以英国为主,解放后以美国为主。这符合英语界两大帝国国力与形势之递变。
2. 解放前以合译为主,解放后以个译为主。
3. 由于选译者个人视野或趣味的局限以及时代思潮风气的影响,众多选本各有各的偏颇。
4. 翻译质量越来越好。
5. 进入21世纪后,中国(包括港澳台)诗人自己出的中文英对照诗集越来越多。
其中现代汉诗英译的代表性作品有:阿克顿和陈世骧联合选编、翻译的《现代中国诗选》,罗伯特·白英编选的《中国当代诗选》、许芥昱选编并翻译的《二十世纪中国诗选》、叶维廉编译的《防空洞抒情:中国现代诗选(1930~1950)》(1992)、美籍华人奚密教授编译的《中国现代诗选》等。
限于篇幅,笔者在此只介绍解放前出版的两部代表作。
1. 哈罗德·阿克顿和陈世骧联合选编、翻译的《现代中国诗选》
阿克顿是英裔意大利作家、学者,痴迷中国文化,其小说《牡丹与马驹》取材于中国题材,曾把汤显祖的《牡丹亭》节译成《春香闹塾》,还曾与陈世骧合译《桃花扇》。陈当时从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1932)不久,在业师卞之琳等的熏陶下,倒算得上是个诗歌中人;他当然写诗,不过水平可不敢恭维。1941年赴美,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专攻中西文学理论。1947年起长期执教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东方语文学系,先后任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教授,主讲中国古典文学和中西比较文学,并协助筹建该校比较文学系,直到1971年5月23日以心脏病猝发逝世于柏克莱。这个选本共选了陈梦家、周作人、冯至、废名、何其芳、徐志摩等15名诗人的作品,其中最多的是林庚(19首),其次是卞之琳。阿克顿当时在北京大学教书,与北京的诗人相熟,但他好像还谈不上是诗歌行家,对中国诗歌,尤其是北京之外的中国当代诗歌,恐怕了解得很有限。1930年代前期,经过戴望舒的努力,京派和海派的关系虽然有所结合,但隔阂依然存在,这个本子收录的基本上是京派诗人,而且是20年代就已有了席位的诗人,尤其是新月诗派的,开篇第一人不是胡适(压根就没选这位新诗鼻祖的作品),也不是郭沫若(排在第七位),而是新月派中的联络员陈梦家,即是明证。以陈梦家开场,而以俞平伯殿后,这种排法也是闻所未闻的。要知道,俞平伯比陈梦家整整大11岁,在诗坛上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
阿克顿和陈世骧的合译品质并不高。例如,何其芳的早期诗作既丰富又简明,丰富的是意象和色彩,简明的是句式和情境。译者并没有很好地把握这其中的微妙和堂奥。试举《秋天》一诗之漏译现象为例。被译漏的名词意象不多,但也有,而且比较关键,如“稻香”的“香”。原文“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明显用了拟人手法,同时内含通感,因为饱食的不是“稻”,而是“香”,“香”作用的是鼻子而不是口腔。译文“Sickles sated with rice”只有拟人而没有通感,就是因为“香”被取消了。另外如“竹篱”之“竹”和“芦蓬”之“芦”这些活生生的名词意象都没译出来,从而削减了意象的丰富性。被译漏的形容词意象不多,但也有,也比较重要。如“幽谷”之“幽”和“小桨”之“小”。这两个字都是何其芳早期钟爱的字眼。前者有时跟“怨”结合在一起,如“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如今柔柔地折迭着,和着幽怨。”(《罗衫》)有时跟“芬”撮合在一起。如“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夏夜》)这“幽”字含有“深远”的意思,但还有“安静”、“安宁”的意味,甚至有“遗世独立”“神秘莫测”的意韵,进而带有“寂寞”的情调;然而,这“寂寞”也是恬淡、清明、可爱的,闪耀着星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花环》)“幽”和“深”是不一样的,前者具有情感价值,后者只有观感价值。译文把“幽”译成“深”,丢掉了附着于“幽”字上的丰富的情感内蕴。“小”字更是俯拾皆是。如《花环》的副标题中有“小坟”,正文中有“小玲玲”、“小溪”和“小花”;《河》中有“小市镇”等。何其芳早期诗歌的风格类似于朱自清的散文风格,所谓“清”、“轻”的,那样的风格正是由“幽”和“小”那样的字眼或明或暗表示出来的。译掉那样的字眼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译掉了何其芳早期诗歌的风格。被漏译的动词意象更多,更可惜。意象不在多,而在灵,“灵”者“动”也,如果只是一些名词并置或堆积在那里,诗不可能灵,所以诗人会在名词的前后加上动词,或者直接把名词用作动词,而且要用得巧妙,从而使意象活跃起来;所以诗人一向重视动词意象的应用,在意象较为密集时,尤其如此。此诗第一行“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中就有两个用得非常讲究的动词“震”和“披”。前者的主语是“伐木声”,后者的主语是“清晨”(内含着拟人手法,而且有着化抽象为具象的宝贵功能),可惜都被译漏了。
2. 罗伯特·白英编选的《中国当代诗选》
白英是英国报告文学作家,关注中国现实,曾写过一部题为《蒋介石》的书,还曾跟金隄(Ching Ti)一起翻译过沈从文的一些短篇小说,合集为《中国的土地:沈从文的小说》(1947年,伦敦George Allen和Unwin有限公司出版)。从1944年开始,他在西南联合大学教书,跟卞之琳、闻一多等是同事,过从甚密。白英编选这部诗集的初衷是要检阅卢沟桥事变即全面抗战开始之后的中国诗歌状况,相当于“中国抗战八年诗选”。后来,他改变了初衷,将时间往前推到了“中国文艺复兴”(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
也许是受到战争氛围和个人关怀的影响,也许跟他的报告文学作家身分有关,白英更重视与现实紧密结合的作品。他共选了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1940年代期间9名诗人的113首诗,由徐志摩打头,接下来是闻一多、何其芳、冯至、卞之琳、俞铭传、臧克家,收尾的是艾青和田间等,从入选作品多少而言,排在前三位的是卞之琳(16首)、冯至(15首,全部是14行)和闻一多(14首)。表面上似乎还是新月派占主导地位,实际上的格局却已完全不同于阿克顿的本子。如,艾青不仅入选,而且被选了8首,由于艾青的作品篇幅相对比较长,所占页码是最多的(达到了24页,将近占全书的五分之一,而诗人总共有9位),卞、冯和闻各占13页、15页和10页。这也反映了编选者对艾青的偏爱。
白英认为,现代中国诗歌的主线是由闻一多、艾青和田间穿起来的。他把现代中国诗歌分成两个时期,即,抗战开始前和抗战开始后。闻一多是前一时期的主将,艾和田是后一时期的代表。他所谓的当前就是抗战时期,直接命名为“田间和艾青时期”,可见其推崇之意。他在长序中说,这两位诗人具有非凡的持续的诗歌创造力,因为他们,中国诗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几乎所有的古代传统都被抛弃了,因为他们的风格是野性、力量和诚实,迥异于致仕贤达们的优雅与所谓的完美。他对艾青的评价尤其高:“他是健在中国诗人中最伟大的之一也许就是最伟大的”。
白英编就了《中国当代诗选》之后,似乎还不过瘾,又编了一部从古到今的中国诗选,题为《小白驹:从古到今中国诗选》(The White Pony:an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1949年,由伦敦艾伦与安文(London: G. Allen & Unwin)出版公司发行。书中所选现代诗人有8位,他们是八指头陀、闻一多、冯至、卞之琳、余铭传、艾青、田间和毛泽东等,非常有意思的是这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八指头陀是著名爱国诗僧释敬安(1852-1912)的别号,他把两个手指切下来,扔进火里烧掉,献给了佛陀;只剩下了八个指头,乃有此名。据《太虚大师自传》,八指头陀在江南佛教界非常活跃,曾任中华佛教总会首任会长。所选八指头陀和毛泽东的分别是一首旧体诗,前者的题为《战士歌》,后者的就是《沁园春·雪》。白英说,《战士歌》读起来像是千年前写的。《小白马》所选现代诗作总共是22首,其中闻2首,冯7首(全部是十四行),艾4首;但艾青占的篇幅最多(共10页),远多于冯的4页,远远多于闻的2页。苏东坡也就才14页,要知道,1949年艾青才39岁,只相当于其整个漫长的创作生涯的一半。
也许是因为主持者白英的这种不太专业的工作水平和不太细致的工作态度,也许是当时工作条件相当艰苦,翻译的问题多多。且举《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一个讹译的例子:“风/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风”作为喻本单独一行,是有其强调的作用的,而且与喻体构成更加鲜明的类比——本来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但在艾青强烈的感受里,两者有了很大的可比性。而译文把两行合并成了一行,内在的微妙含义就消失了。诗歌的分行不是随意安置的,有其内在的要求和特殊的表现。译者Ho可能不懂诗,或者自己不写诗,所以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我们在这里隆重推出白英为这个选本写的长序。我相信,对于研究华文文学的海外传播,对于研究中文诗歌的英文翻译,乃至对于研究中国现代诗歌本身,它都有相当重要的意义,能否给我们回答一些疑问。比如,笔者第一次看到白英编的《中国当代诗选》时,马上有个疑问:为何里面没有郭沫若的作品?
白英在长序中自己解释道:“本书没有收录他的任何作品,因为把他的诗译成英文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没有必要的。”问题是:就在这篇序的第三部分,白英说“田间对象声词情有独钟,并在这一点上延用古汉语的用词方法,《诗经》中已尽是模仿鸟叫或是玉佩碰撞的象声词,但是他的使用力度更惊人。将他的诗完美地翻译成英文是不大可能的”。郭诗和田诗同样很难翻译;但这个选本最推崇的恰恰是田间,选译了相当多的田间的诗作。那么,白英到底为何要弃郭保田?事实上,诗歌翻译之可能与不可能都是两可的;显然,“没有必要”才是主因。白英的理由是“新月社的成员否定‘自我表现,把艺术性奉为唯一的信仰;而郭沫若却把自我表现放在了首位,对其顶礼膜拜,对语言的纯粹性漠不关心。”①白英在来中国之前,已经受到了现代主义诗歌观念的洗礼,认为浪漫主义已经过时,而郭还抱着浪漫主义尤其是早期和盛期浪漫主义“自我表现”的宗旨,当然就不受他的待见。后期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非常重视诗歌尤其是语言的艺术性,白英也是如此;而他认为,郭在这方面有严重的缺陷。换言之,白英不原意收郭诗的具体原因有两个:一是太重视自我表现,二是太轻视语言艺术。那么,白英对郭诗的这番评价是他自己的独创,还是其来有自?
白英的这个选本具有极为强烈的闻一多色彩,甚至是闻一多之所是。②而闻对郭是有褒有贬的(当然以褒为主)。他一方面推崇郭,曾说“《创造》里除郭、田两人外无天才”,曾称郭为“现代第一诗人”。③在名文《女神之时代精神》中,他说得比较具体:“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另一方面闻保留自己的一些看法。如在《女神之时代精神》的姐妹篇《女神之地方色彩》中,他委婉地指出《女神》缺乏地方色彩,具体来说,有缺乏本土形象、汆用外语词汇、爱国只凭情绪、不大能领略东方的恬静之美等等。其实,闻很早就对《女神》在技艺上的粗糙颇有微词:“盖《女神》虽现天才,然其在technique上之粗糙蔑以加矣。”由此可以看出,白英之所以瞧不起郭,还是受了闻的影响;只不过,他受了闻对郭的负面评价的影响更大些。那么,闻一多为何会产生对郭那样的双重评价?
笔者以为,究其原因在于他们的诗歌观念的源头上有同有异。尽管在1920年代的中国诗歌格局中,新月派与创造社形同水火,但其实他们都属于浪漫主义阵营。其不同在于,以郭为代表的创造社属于早期或盛期浪漫主义范畴,而以闻一多和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则属于后期浪漫主义。前者注重激情与灵感,后者注重理智和艺术当郭沫若还在像拜伦和雪莱那样狂呼个性解放、自我万岁时,闻、徐他们已经在丁尼孙、勃朗宁和阿诺德的影响下进行个性节制和自我反思的工作。白英之所以推崇闻一多,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因为闻抗战、反蒋,实际上深层里是因为他与闻有着相同的诗歌教育背景从而形成相似的总体诗歌观念。如果只是因为抗战、反蒋,那么郭何曾不抗战、不反蒋?
白英以大英帝国子民的优越心态对大日本帝国拾人牙慧的文学现状有点不屑,而对郭那样在文学革新途径上过分仰赖日本资源的做法自然不满。他说:“有些人试图在有限的生命中对西方文学的全部瑰宝做出详尽研究,郭沫若,一个在日本求学的青年学者,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还以同样调侃的口吻谈论鲁迅和曹靖华等日系留学生的翻译,“进行这种奇怪实践的并非郭沫若一人,鲁迅对果戈里作品的翻译,曹靖华对契诃夫作品的翻译,以及数以千计的其他译作都译自日语。结果便像同一束强光穿过两层不同颜色的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折射。在没有彻底理解西方文化的情况下,郭沫若提出了关于西方的若干理论,而这些理论在新月派成员看来只是些奇谈怪论,因为他们对西方的一切苦难与荣光了然于心。”④新月派成员都曾沐浴过欧风美雨,曾经肯定对通过日语译本转译的二道贩子行径责备有加;这与白英的大英心态正好合拍,所以对他的看法影响甚巨。
不过,白英对郭的评价有贬也有褒,如他曾赞赏郭的性格“具有四川人特有的敏捷才思,强烈的自豪感和落拓不羁的性格。”他也肯定郭的诗歌创作的价值,不过,那价值不在郭自己的诗歌文本,而在其影响和发扬光大。他说郭“代表了一种创作的萌芽期,后来这种创作在艾青和田间——战争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两位诗人身上开花结果。”话头又转回来了。白英推崇闻一多、艾青和田间这条新诗线路——笔者称之为“时代肖子写作模式”,而他认为这条线的端绪在郭那儿。这样来清理新诗不同流派之间的内在关联,可谓独具慧眼。
问题是:白英万分重视这条线的徒子徒孙,却对其始作俑者反而如此漠视,应该说这完全不符合中国人的伦理教条。中国人向来不敢忘本忘祖,所以,任何通史性的新诗选本里必然要有郭沫若,必然要有胡适。但白英不是中国人,他也就似乎没必要遵守那样的中国伦理规则,他既不选郭,也不选胡。其实,阿克顿的做法也类似,也没有选胡适这位中国新诗的祖师爷。
①④ 罗伯特·白英编选:《中国当代诗选》之序,伦敦:劳特里奇出版社1947年版。
② 参见北塔:《述论闻一多诗歌之英文翻译》,《励耘学刊》2011年第2期。
③ 《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页。
(责任编辑: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