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异心啮合“异花”开

2012-04-29欧阳昱

华文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欧阳澳大利亚英文

我要重返东方,重返那第一的也是永恒的智慧。

亚瑟·兰波①

2010年3月中旬,我人在北京,采访几位澳大利亚艺术家、中国作家和学者。我的一位姓王的记者朋友,回北京的几年前一直在澳大利亚居住,此时正带着我参观中国最活跃的艺术社区之一的798,这时,我们碰到一位来自哈尔滨,衣着入时,头脑灵活,身材苗条的80后画廊经纪人。我们坐下来喝咖啡。王痞着脸向她介绍我,说我是“最著名的澳华艺术家之一”,在世界各地举行了不计其数的画展,这让我忍俊不禁,同时也吃惊不小。我想起我第一部英文长篇小说《东坡纪事》(2004)中,有一个被学生称作“冒名顶替的骗子”的庄道这个人物,不觉放声大笑起来,令他俩莫名其妙,一霎那,虚构与现实相互交错,吻合起来。某种意义上讲,王开玩笑说的那句话,距离真相也不太遥远。一来,就算我生下来不是澳大利亚人,但论国籍我是。二来,即便我不是手的艺术家,我总是个心的艺术家吧。说得更准确点,哪怕我不会画画,我会写字呀,也算是个艺术家吧。三十多年来,我从事六种文学工作——写诗、写小说、写非虚构创作作品、搞文学翻译、搞文学批评、还搞文学杂志编辑,同时用英汉两种语言做这些事。还可以再加一点内容,因我在文学方面还自费出过书,但从“冒名顶替的骗子”角度讲,这可能走得远了点,就不去说它了。

不过,二十一年前,我还没到澳大利亚来前,曾在上海受到几个澳大利亚人的影响,为他人所难以比拟,其中主要有尼古拉斯·周思和罗德尼·霍尔,两人都在我的硕士班上讲过课,还有阿列克斯·米勒,他当时去中国为第三部长篇小说《祖先游戏》作实地考察时,我给他当过助手。我和几位作家结识之后,渴求精神转变的愿望陡增,这种转变当时似乎只可能在海外发生。在此前的1986年,我作为中国代表团首席翻译访问过加拿大。在与一位加拿大朋友交谈中,我与之交换过一个最隐秘的想法:我想离开中国,到哪儿去都可以,有必要的话,也包括澳大利亚这个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想去的流犯之地。接下来,好像变戏法一样,我考上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攻读澳大利亚文学的硕士学位,从武汉辗转来到上海。

回头再看那时,当年上述三位作家在我上学的地方汇聚,似乎相当偶然,也似乎有着某种重大目的,就是把我带到澳大利亚,凭空把我“塑造”成一个作家。但愿这么多年来我的苦打苦熬对得起他们的一片好心。谦卑一点说,这就好像把一粒种子,从未知的南方大陆,一路带到Middle Kingdom(中国),到了一定的时候,它就发芽开花了。十年后发生的情况是,这粒种子抽出了枝条,也就是我本人,在二十世纪末重返中国,拿着亚联的资助,在北京大学住了四个月的校。这次经历硕果累累,很快出了十本书,其中包括中文翻译《新的冲击》、《女太监》和《完整的女人》,非虚构英文作品《油抹布的气味:说英语,想中文,过澳大利亚生活》,以及一本自费出版的中文长篇小说《愤怒的吴自立》。

但愿我这么讲不像是在自吹自擂。我想说的是,1980年代后期始于米勒、周思和霍尔的这种“啮合”,到了1990年代后期,又在欧阳那儿得到再现和酬答。我还想说的是,一向以来,澳大利亚与中国的这种“啮合”,曾经全面创生过新的人才,从一系列艺术家那儿可以看到,如关伟、阿仙、沈嘉蔚、傅红和呼鸣等,他们多年来创作出的艺术作品,在澳大利亚艺术界产生了反响;也能从一系列在澳大利亚受过教育的中国学者那儿看到,如胡文仲、黄源深和王国富,他们1980年代早期回到中国,成立澳大利亚研究中心,开设澳大利亚文学课程,授予一直到博士的学位,帮助培养了一大批澳大利亚通。最近,我又从一些澳大利亚作家那儿看到这种“啮合”的发生,他们去中国旅行或在中国生活,如彼得·巴柯斯基,安德鲁·伯克和克里斯托弗·克伦。

1976年文化大革命一结束,中国逐渐打开国门,中国作家和艺术家就大批走向海外。艾未未1981年去美国,陈丹青1982年,哈金则是1984年。戴思杰1984年去法国,蔡国强1985年去日本,杨炼1986年去新西兰,马建1986年去香港,高行健1987年去法国,顾城1987年去新西兰,谷文达1987年去美国,裘小龙1988年去美国,多多1989年去英国,关伟和阿仙1989年来澳洲,赵川②1989年来澳洲,沈少民1989年来澳洲,徐冰1990年去美国,欧阳昱1991年来澳洲。③

这一代艺术家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他们在越来越商业化的世界里,始终保持着前卫精神。艾未未是当代中国最砸偶像、最先锋的艺术家之一。尽管他1981年去美国时,觉得像“在笼中关了几十年的野兽”,找到了“极度的自由”,④但他还是在十二年后回到中国,发现纽约的“限制”甚至比中国还难受,感到特没劲。⑤其后,他创作了《摔碎汉朝古瓮》(1995),全然拒绝资本主义对金钱的崇拜和追逐,以及《透视研究》,对天安门和白宫都伸出了中指。

如果先锋精神养活了创作冲动,移民本身就提供了文化翻译和语言翻译的驱动力,这种翻译以文化冲突,不可理解性和非转换特征为枢纽。这方面的艺术家作品有徐冰的《天书》(1987~1991)和《平静的湖面》(2004),⑥后者用铝制字母构筑湖面,塑造了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中的一个段落。同样,直译的乐趣也处于我最近探讨不可译和双语直感的一些诗歌作品的核心。现举我用汉英结合的《Shi and fei》一诗为例如下:

如果有什么汉字不能译成英文,那就是这一对汉字,经常挨在一起,shi fei,要不就是shifei,像在中文里那样,就像夫妻不再相爱,但还睡在一起,又像敌人朋友殊死搏斗之后死也死在一起。莎士比亚“to be or not to be”那句话为何没法翻译成中文,是因为这三个译例:shengcun haishi siqu(生存还是死去),yao huo haishi yao si(要活还是要死),以及cunzai haishi miewang(存在还是灭亡),无论在表面意思还是深层意思上,连“be”这个词的边都没挨着。⑦

移民导致与母语决裂,同时又产生新的语言。沈少民1989年后第一次来澳时,因为刚刚抵达,没有多少英文,进入一种失语状态,于是创作了一幅作品,取名《对话》,把中英文剪报交叠起来,产生了一种语言冲突和融合的效果。⑧

谷文达也是这样。他第一次离开中国时,也感到了语言的失落。关于那种情况,他是这么说的:“我离开中国的时候就离开了文字,当时我对文字几乎失去了信任,最后就进入了一个对物质的理解层面”。⑨我也知道,凭着强烈的语言失落感,创造新的语言是一种什么滋味。下面是我早期诗歌的一个节选:

在没有语言的季节在澳大利亚

我失去了自重在谁也不愿开发的无人区

像野鬼一样游荡

我又把文字播种进土里

长出奇花异草却无人认识

突然我发现我的舌头

紧钳在两种语言之间⑩

与语言,特别是诗歌“啮合”,我经常想起那些失败者,他们不知为什么总是尚未成功,就已经来不及了,如罗伯托·博拉尼奥,又如名叫艾伦的澳华艺术家,他生活失败——吞枪自杀——却在阿列克斯·米勒的长篇小说《祖先游戏》中获得了艺术的成功,从而再获新生。{11}我还想起在农村当知青的那几年,原来总觉得那是浪费,直到有人问起,为何如此多产,如此持之以恒,我才意识到,也许正是因为那些年的“浪费”,以及忍受的痛苦,才使这盆烈火越燃越旺,催我前行。那盆火多年前在中国点燃,又因新添的澳大利亚燃料而劲烧。

那天,我陪王去本迪戈时,亲眼目睹了一位年轻的澳大利亚男性,带着一组澳大利亚儿童参观金龙博物馆,跟他们讲龙的故事,以及早期华人如何在此拓居。这些孩子很开心,获得了新的知识,还想了解更多的东西,但几乎没有意识到,有一个诗人就站在他们身后,也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身后墙上的汉语诗歌是什么意思。头两句诗是这么写的:“禅心骑鹤去,游子袖云归”。“游子”二字通常是指四海游历的华人,使我想起了不久前在本迪戈写的一中一英两首诗。尽管王催我背诵,可我一首都记不起来了。我在电脑上找到这首英文诗,部分自译,出示如下:

这儿,我路遇的所有人都带有中国特征

一个告我法庭在哪的人脸长得就像

中国粘土混合了澳洲南瓜

餐馆一位年轻人邀我把目光深入他

去探索某座已经埋葬的省份,其语言尚待

重新发现{12}

[本篇英文收在Strange Flowers一书中。编者为Ronnie Scott,出版者是SA: Wakefield Press, 2011, pp. 9-15,由澳大利亚Asialink赞助出版。“异花”一词,语出欧阳昱的中文诗《流放者的歌》,后来自译成英文,“Song for an Exile in Australia”,发表在欧阳的Moon over Melbourne and Other Poems(《墨尔本上空的月亮及其他诗》)。Exeter, UK: Shearsman Press, 2005,第40页。]

① 亚瑟·兰波:《兰波诗全集》,格雷、梁栋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84页。

② 其英文名字曾一度是Leslie Zhao。

③ 当然,当时去海外的还有更多,只是篇幅有限,无法悉数囊括。

④ 参见《艾未未:我还是不合作》:http://huang-xiang.net/blog/2010/01/13/ai-weiwei-i-still-uncooperative.html

⑤ 参见《和艾未未聊了一些纽约的事》http://hi.baidu.com/shaovo/blog/item/a49a99fb98d86362034f56b5.html

⑥ 参见该图如下:http://www.xubing.com/index.php/site/projects/year/2004/the_glassy_surface_of_a_lake ]

⑦ 该诗英文原文发表于美国文学杂志《Aufgabe》,No. 9, 2010,349-350页。此段为作者自译。

⑧ 参见《沈少民访谈: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 http://www.xdsf.com/bbs/thread-11945-1-1.html

⑨ 参见《闯破禁忌的艺术家谷文达:用女性经血做作品》:http://wenhuaketing.blog.sohu.com/106226216.html

⑩ 语出欧阳昱的中文诗《流放者的歌》,后来自译成英文诗,“Song for an Exile in Australia”,发表在Moon over Melbourne and Other Poems(《墨尔本上空的月亮及其他诗》)。Exeter, UK: Shearsman Press, 2005,39-40页.

{11} 恕不披露艾伦的姓氏,以保护其身份。

{12} 参见欧阳昱“Bendigo Bent”一诗,英文原文发表在澳洲网上杂志Peril,2009年11月号第8期。

(责任编辑:庄园)

猜你喜欢

欧阳澳大利亚英文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我家的健忘老妈
澳大利亚RaeRae五口之家
依依送别欧阳鹤先生
澳大利亚将严格限制2,4-滴的使用
英文摘要
英文摘要
英文摘要
英文摘要
欧阳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