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2012-04-29刘亮程
刘亮程
有一年
那年地震房子晃动了几次
村里人便都忘了
留麦种子
第二年土地长满荒草
我们去河那边的村庄找亲戚
回来时村里人全走光了
留下狗和空屋
我们一家家敲门
背着讨来的半袋种子
又一年离乡的人回来
一个个风尘仆仆地蹲在门口
他们都进不了家
他们把鑰匙丢在逃荒路上
那一年我们长大成人
向他们讲家里的事情
许多人哭了 他们都没想到
前几个秋天洒落的种子
在他们背井离乡后一下子发芽
遍山遍野长满粮食
人们远远闻五谷的香味往回赶
那一年
没有谁赶上收获季节
村里人只把自己
从异乡收回
老皇渠
我们走后剩下的人
将黄土路向北挪动了半里
腾出些地方盖房子种地
还是那几样作物
一茬一茬从老地方长出
人们一年年走过去
水从老皇渠淌来环田绕户
一些作物在几天前干渴而死
另一些活了下来
这场水后土地还要重新龟裂
人们依旧吃去年夏天的麦子
活到今天依旧有力气结婚
造屋生养孩子
老皇渠浸满枯死作物的根须
我们走后不知道粮食
又收获过几次
总是有人
等不到这一季的麦子长熟
五谷青青时他们匆忙离去
背影飘摇如叶
让剩下的人感到一种作物熟了
却不知这种作物熟在哪里
梦里我们常听见熟落的谷粒
敲远方某一块土地
因此总有人悄然离开村庄
像我们一样流落异域
剩下的人依旧看粮食
从老地方长出
依旧饮老皇渠水
渐渐吃胖又渐渐憔悴下去
这粮食
收获一百次还跟没收获过一样
一生的麦地
有人走过你一生的麦地
面影模糊似你曾见过的某人
又像不是早年的矮草棚里
一条白狗含含糊糊
梦见你的脊背爬满绿虫
醒来它的狗皮不见了
大片黄熟的麦子洒落在地
没有人收割
生命是越摊越薄的麦垛
生命是一次解散
有人走过你的一生没遇到你
老鼠偷食你剩下的日子
一群红蚂蚁 打算用五年时间
搬空你后墙根的沙土
你得走了村里有许多人卧病不起
许多人开始感到家不在这里
他们被自己的狗咬伤
在麦子快长熟时发现
种子错洒在别人地里
自己的那片荒在野外
一个早晨你醒来
四周全成空房子
人们在远迁的另一个村庄
注销你的姓名地址
而你还惦念着他们
扔下一生的麦地去远方寻问
年代那头的破墙下面
一个很像你的人
正结算你一生的收成
你要顺路去看看离他不远
另一些人表情麻木
大捆大捆的麦子扔进火堆
寂静家园
我看见你们走过家门
不知几更了 我看见你们
在稀稀的星光下边走边朝后望
大哥我跟在你们身后
一个人回到家中
站在寂静的院子里
望着我们的家门
在夜色里静静敞开
房子黑黑的我不敢进去
大哥我隔着矮院墙喊你们
我费了很大劲喊不出一点声音
你们走在不远的星光下
偶尔回头朝家里望望
我喊急了跑出院子
拼命向你们打手势
你们中间的一个看见了
转身朝家里跑来
院子里忽然响动起来
你们跑到院门口时
夜色比刚才暗了
大哥我好像听见你问我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的嘴在黑暗中大张了几下
仍旧没一点声音
这时夜色更显得暗了
我看见你们在院门外不安地走动
身影模糊不清
我一下子害怕起来
转身跑进漆黑的家中
顶好房门
在土炕的一个角上悄悄睡下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你们
走路和说话的声音
离家越来越远
太阳偏西
谁收起农具
好像早早干完一辈子的事情
回到家里
谁这时候锁门出去
午后的光景仿佛
谁的后半世
谁最后被远方隐约的田埂拦住
夕阳斜照的庄稼地里
一个人猛然站起
高出庄稼半截子
谁蹲久了也来这么一下
走路和劳动的人
已经没多少力气
谁还要再干一阵子
谁知道自己要种多少年地
收成才能够吃一辈子
谁望着满眼葱郁的青禾
发觉先长老的竟是自己
天黑透了谁收工回去
木桌上简单的晚饭凉如往事
一样农活死死缠住谁
谁在以往的坦途中慢慢
感觉到时间坡度
走过千次的坎儿竟一次也
走不过去日子好好的
衣食足足的谁不行了
满坡满梁的黄花为谁
开遍四季不结一粒籽
离村庄很远的麦地
总在寂寞中熬黄叶子
该熟的时候它们自然就熟了
谁睡在家里推算收获日期
我们黄土高筑的村庄是
另一片作物
此刻静静生长影子
水一样的光阴环田绕户
遥远的黄沙梁
在遥远的黄沙梁
睡一百年也不会 有人喊醒你
鸡鸣是寂静的一部分
马在马的梦中奔跑
牛群骨架松散走在风中
等你的人在约好年成
一季一季等来三十岁的自己
等来五十岁的自己
道路尽头一片荒芜
有时你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
或许天亮过多少地
又重新黑了 炕头等你的鞋
被梦游人穿走经历曲折异常
他在另一个村庄被狗咬醒
名字和家产全忘在异乡
而你睡醒的梁上
一棵树梦见它百年前的落叶
还在风中飘荡漫天黄沙向谁飞扬
离家多年的人把一生的路走黑
回到村庄内心的阴暗深似粮仓
在遥远的黄沙梁
人们走着走着便睡着了
活着活着便远离了家乡
房子一间间空在路旁多少年
家还是从前模样
你一个人从梦中回来
看见田野收拾干净草高高垛起
播种和收获都已经结束
爱你的人睡在另一个人身旁
儿女一炕从村南到村北
只有你寂寥的心被风刮响
梦里用旧的一把锨扛在肩上
没意思地游逛
像件布衣被忘在另一世
给你梦想的地方
给你留下墓地的遥远村庄
有人一夜一夜扫起遍地月光
堆成山一样高过沙梁
又有人吃饱了没事
头枕土块在长夜中冥想
一颗扁瓜熟透在肩上
草莽中的一颗瓜被人遗忘
才熟透彻也跟没熟过一样
在遥远的黄沙梁睡着
你的寂寞便变成
无边永远的寂靜了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一个人
在黄沙梁出生长大
种几十年地
最后老死埋在沙梁上
这是很平常的
也没什么不好
一个人
即使离开黄沙梁
在外面享够了福
老了他也想回来
傍晚时靠着土墙
卷一根莫合烟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一个人
要是真的离开了黄沙梁
可能想法就会不一样
隔世情语
多少年后我自己就是一座村庄了
几十栋空房子为你
腾空的几十年岁月耸立荒野
一生中最富有的那些年
最穷困的那些年都过去了
流水返回高处风雨停歇
生命晚期的我
住在暮色很深的村西头
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你的到来使我
寂静一生中尘土又起
仿佛一个巨大商队
正经过我将荒弃的一世
年轻时我梦想
在你柔美一生中
种满麦子我一个人的麦地
无边无际一生中每一天
我都提镰走向你
多少年我拿起来又放下
多少大事就像一株草
最后把开花的愿望枯回根部
多少年后注定有一次无言相遇
荒野朝天月光铺地
久远的歌声响起青春回来
身体娇小的你靠在我空茫一生的
最后角落像一句隔世情语
多少年我珍藏的东西一一变质
多少年荒草淹没世路你去了哪里
我等来衰老的自己孤守家园
多少年岁月是一片
无法逾越的苍茫地域
离你很近时我会恍然觉出
我们各自在各自一生里
一生和一生之间相距百年千里
而在我多少年的梦中
你激情纷呈的岁月正向我涌卷而来
将我沧桑的一世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