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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野上

2012-04-29董立勃

西部 2012年5期
关键词:衬衫房子阳光

董立勃

荒原上的男孩

父亲和母亲

都到远处的地里

种玉米去了

他被窗外的阳光诱惑

跳到了窗外

他不习惯白炽的明亮

但没有想到躲进绿荫

他站直了

开始打量

周围的土地

男孩在没有路的地方走

松软的土上

无意留下的脚印

浅浅的歪歪的

他发现草窝里

有个亮亮的东西

拾起来用细棍剔出塞满的泥

他知道这是子弹壳

但不知道藏在里面的故事

他把它放到唇边

吹出好听的铜哨声

男孩走进

一片人工栽植的小树林里

在一棵秀挺的白杨上

依着脑袋尖

做了一个记号

从那以后他常来

比比自己又长高了多少

当他发现无法越过那个刻痕时

他没有哭

只是仰起头

把迷惑投向无边的蔚蓝里

有一片水

不是江河不是湖

男孩子跳进去

像石头溅起声响和浪花

鱼一样地游动

却没有沉没

后来他在沙丘上

晒太阳

身上没有一丝布

和眼珠子一般黑的躯体

泛出光亮

他用手托着脸

望着一座城市在戈壁滩的阳光里晃荡

男孩子走得干渴了

伏在泉边捧水喝

一个少妇在他身后说

别喝凉水

喝凉水会肚子疼

少妇笑着说完

就挑起水走了

他看见从桶里荡出的水滴

湿了她的背影

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这梦他对谁都没有讲

男孩子知道这个地方

人们不常来

抽从父亲衣袋里偷来的香烟

不被发现

一片没有墓碑的坟墓

长满了三叶草

他靠着其中的一座

看著另外的一些

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阳光里的马刀

马刀此刻涂满了血

那只紧握马刀的手也被染红

刀锋的光亮被掩住不再有一点闪耀

朝下的刀尖让一滴血没有声音地落下

沙土地立即出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

圆圆的斑点

钢刀碰撞声和肉体的破碎声消逝在了

升起的白雾里

荒野上飘来荡去的烟雾像梦一样

刀也从深土里抽了出来

被泥土抹掉了血迹的马刀被镀上第一道

阳光

他把刀插进了腰间的皮鞘

男人们朝他围了过来

他们是他的士兵

他能根据每张脸的特征喊出他们父亲给

起的名字

但他没有喊因为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他们一起看着有一匹马从太阳里飞奔过来

都在猜测着马儿驮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消息

谁也猜不出最后这股残匪被消灭后

还会有什么战斗任务在等待着他们去完成

他把写在纸上的命令看了一会才对等在

身边的其他男人大声宣读

宣读完以后又把马刀插进了散发着硝烟

的土里

太阳把雾一点点烧掉

烧出一片片没有缝隙的蔚蓝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

骑兵队变成了开荒队

操场上有一口钟

每个生产连队都会有一块这样的空地叫

操场

上面别的东西可以没有一定会有一口钟

一般是拖拉机或马车轮子的废钢圈

一敲当当当当地响明亮得像阳光

不管人呆在哪个角落它都能一一通知到

这口钟一天里会在不同时辰响起

声音一样可内容不一样

头一次响在天边刚有一点白

是叫大家起床

再一次响在太阳露出了脸

大家会从大大小小房子里钻出来站到钟

前面

钟不说话

钟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说话

好像在替钟说话

听完了一些话

每个人知道了这一天自己要忙的事

日头到了天中间钟会再响

大家会放下农具拿起筷子和碗去大食堂

吃饭

吃完饭再听到钟响就又去干活

到了天黑透连飞鸟走兽也回窝了

钟才喊地里的人回家去

吃过晚饭还不能马上睡觉

那口钟不让睡它还要召集大家开会

操场上点几盏马灯照出一片乱乱的人群

来自北京的通知要让大家全知道

好像在这个地方

这口钟比长着大胡子的队长还要厉害

没人不敢不听它的安排

落在营地里的雪

一排排房子像人一样列队站立

只有大小高矮差别

每一堵墙都是用土坯和草泥垒砌

每一间的房顶上竖着一个方形烟囱

一到冬天冒出的烟比天空还蓝

房子里住着各个地方来的人

他们来了主要做一个事

把一片从来没有长过庄稼的地

开出来种上小麦玉米和棉花

像是男人娶女人把种籽撒进女人肚皮里

直到一个孩子生出来

地也和女人一样也知道累

收获过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乏

连老天看到了也怜惜起来

从天下铺一床大得无边的棉被盖在了地

的身上

让辛苦的土地可以暖暖和和地睡一觉

和南方还有北方的村庄不同

这里冬天总是大雪不断

厚的地方能埋住一个人

雪下的多了多得成了山

无数的雪山成了这里四季可见的风景

走出家门抬头向西南

光芒闪耀的雪山像梦一样美丽

春末夏初的雪山会在太阳的逼迫下变成水

太多的水集合起来

像一群野马强盗般掠过荒野

冲刷出的干沟像是一道道伤口

土地没有被滋润反而被撕裂

水要装在水缸里放在家里

我们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水库是人们放在大地上的水缸

于是这一年的冬天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

没有闲着

他们举着红旗迎着寒风去修一座水库

烧荒的大火

和干别的活不一样

烧荒并不要人干多少活

人把想干的事交给火了

由火来代替他们干

嚓地一下划着火柴

七八个汉子每个人手里拿了个火把

几支火把挤在一起只要点着了其中一支

几支火把就全燃烧了起来

七八个火把朝着不同方向跑去

它们会在同时投身于野草丛

烧荒的火和别的火一样

只听哗啦一下大火就起来了

像一面大红旗在地面上和空中

一下子飘扬开来

草叶在火中低吟

树枝在火中长叹

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跑掉的东西

都一起发出生命的绝唱

火真的很厉害

海一样翻滚的野草野树

只用了一会儿就让它们化成了灰烬

烧出了一块黑黑的土地

黑黑的土地到了人的手里

用不了多久就会让它长出麦子和玉米

还会长成白色的棉花

有了麦子和玉米人就再也不会受饿了

有了棉花人就有被子盖了有衣服穿了

再冷的天也不会被冻着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事更了不起

水渠边洗衣服的女人

修水渠时想到了要让以后来洗衣服的

女人方便

靠近渠堤一段铺上青石板

踩着台阶女人一直走到水边

弯下腰把篮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到旁边

石头上

再一件件放到水里摆动

衣服湿透了后再从水里捞出来

打上肥皂在石头上来回搓洗

水流着很大也很清

水是雪水不管太阳多毒辣总是晒不透

洗好了一件又拿过一件

是男人的衬衫让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她的身子就不由得有些发软

就是这件衬衫包裹的宽厚胸脯下

她会变得像水一样波浪起伏

想到某个细节时她失去力气让衬衫掉进

了水里

水流很急一下子把衬衫冲跑了

这是她男人的衬衫可不能让水冲走了

伸手去抓没有抓住她把身子向前伸了伸

眼看就可以抓到衬衫了身子却不听使唤了

或者说衬衫舍不得她不肯自己被水冲走

要让她一起陪着它就把她也拉到了水中

女人只是像水却并不真的是水

人活着离不开水可水有时候却不讲情面

当女人和衬衫一起落入水中后

渠水就把女人和那件衬衫一样对待了

衬衫不怕渠水把它翻起卷下

到时候从水中捞起的衬衫还是衬衫一点

也不会变

而掉进急流中的女人再捞起时就变成另

一个女人

本来她是可以不用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她实在舍不得丢掉那件他男人的衬衫

这天下午有一个男人的泪水流成了另一

条大渠

大田里的娘们

两年前她们全是大姑娘

看到男人会低下头

被男人一看脸蛋子会红

现在她们有了新的称呼叫娘们

成群的娘们干完了田野里所有的活

像伺候丈夫和孩子一样伺候着大片的庄稼

男人从她们身边路过时要躲着走

因为弄不好就会被她们捉住在笑声中被

扒掉裤子

娘们坐过了月子都要下大田

孩子被送到了一个叫托儿所的房子里

从那里不断传出孩子们的哭声

哭声会让在地里干活的娘们不安

这些有孩子的母亲被允许在半晌午时

回来给孩子喂奶

奶水让她们的乳房大了一倍

并且总是不断地溢涨出来弄湿她们的胸襟

坐在房子外边温暖的阳光里

她们一齐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

吹过的风里浮动着一种好闻的奶的鲜香

有几只奔跑的黄羊停了下来

好奇地看着一片从来没有过的风景

庐山的房子

人家去庐山

为了看山水

我去庐山

是为了看房子

庐山有许多房子

每座房子里都装着一些事情

那几天我看了许多房子

从这一间走进那一间

又从那一间走进另一间

一间接一间

一会儿走出迷雾走进了阳光

一会儿又从阳光中走进了迷雾里

看了那些房子

有一个人不想记住也得记住

他姓李却不是中国人

他带来了一大群外国人在牯岭盖起了

一大片房子

这些房子成了他的纪念碑

房子从来都很重要

房子的样子从来都很重要

什么样子的房子

才会有什么样的人去住

住进去的人不一样

发生的事也就不一样

看過了许多的房子后

我仰起脸

看到天空中的云群和鸟群

像潮水流过

那么多房子

我不会全都记住

可其中有三间

我却会一直牢记

一间房子叫美庐

先是一个姓蒋的男人带着一个姓宋的

女人住过

后来一个姓毛的男人住过

在他们住进去以后的这段日子里

他们的言谈举止

影响到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还有一间房子比别的房子都要大

许多人曾经在里边开过会

1959年1961年还有1970年

这里开过的会议程不同

却有同一个名字:庐山会议

四个字铸成了一把刀子

不会生锈

随时会刺破皮肉

让鲜红的血流过野地

房子里

桌椅还有座签

都还是原来的摆法

房子外

走过的人们却在唱着另外一首歌

还有一间房子

住过一个叫赛珍珠的美国女人

在这间房子里

她写了一本叫《大地》的书

这本书写的全是中国人的故事

凭着这部书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许多中国人都想得得这个奖

也许只有走进了这间房子

才会知道为什么一直得不上

庐山的房子也是一道风景

这道风景在别的山上看不到

为了这道风景别的山可以不去

这个以房子命名的山不能不去

因为,有一些重要的东西

只有看到了和走进了那些房子

才能真正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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